我……大为混乱。
老师站起来大逞一阵威风后……我们一下子被释放了。虽然的确是万幸,但总令人感到失落。
不瞒各位。
全村子里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我们两人和田冈,以及一直耳闻的伊势隆吉,跟住在伊势家的温泉挖掘师——虽然我不晓得有没有这样的称呼——田尾信三这五个人而已。
关于验尸结果,田冈吾市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二月七日下午七点到七点三十分之间。虽然令人不甘心,但结果就如同老师所推测的。
这段期间,我们进到田冈家,正在喝茶。田尾好像住在松本,可是他大前天起就寄住在伊势家,当时正两个人一起喝酒。
除此之外的村人……没错,都全家关在屋子里。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这种情况,家人以及有血缘关系的人对彼此的证词似乎会认为缺乏可信度。我们和田冈是初次见面,伊势跟田尾也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不期然地证明了我们这些人案发时刻并不在凶案现场。
不过,警方似乎没有舍弃伊势与田尾是共犯的怀疑。证据就是我们被释放后,伊势、田尾两人被叫到寺院来了。
接下来整整两天,侦讯不断进行着。
田冈告诉我们,对于田尾信三,谋杀罪嫌姑且不论,但警方确定可以依诈欺嫌疑将他逮捕。据说田尾过去也有用同样手法进行诈骗的前科。
他的诈骗手法是这样的:
首先散播这一带似乎有温泉的不实传闻。接着以“调查的话,可以特别免费优待。”等花言巧语收买人心,让对方深信绝对有温泉。然后勾勒出各种美好的蓝图,让人打起如意算盘、编织美梦……接着要对方以土地做担保贷款大笔金额,再开始进行大规模工程……
当然,什么都挖不到,再怎么挖也挖不出结果。
砸下大钱做美梦,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实在很难开口说要罢手吧。结果便会更深更深地不断挖掘下去。只有债台不断高筑。最后土地房屋等所有的财产全被夺走,落得流落街头的下场。
是个大坏蛋。
伊势似乎也受骗了,但现阶段这部分的细节并不清楚。也有可能是两人联手欺骗了田冈的父亲。
不管怎么样,被害人田冈吾市都被骗了。
不过……
就算是这样,诈欺的一方也实在不可能有杀人动机。若是田冈的父亲发现被骗,杀掉诈欺师,还比较能够理解。
田尾没有动机杀害田冈的父亲。因为被害人是他接下来打算要诈骗的对象。在榨到钱之前就先把人杀了,诈欺师也甭做生意了。就算伊势是共犯,这部分也没有任何不同。即便是诈欺曝光,也用不着把人给杀了吧。
再说,
除此之外的村人,似乎也完全没有可疑的动机。这是座和平的村子,没有发生过甚至要取人性命的恐怖争执。
不管被害人多爱玩女人,也没有给家人以外的人添麻烦,说起来,他们甚至连家人都没有。田冈的父亲好像还会顾工作,所以村人对他的观感比镇日酗酒的伊势要来得好多了。
还有,
凶案推定时刻,有个古怪的东西在村中徘徊,这一点似乎不假。而且它是一边呼喊着相关者田冈、伊势的名字一边行走。
关于这个人,完全没有线索。
闭关中的村人们似乎听到什么奇妙的叫声,还有什么东西在外头行走的气息,但当然没有半个人看到,而且仔细一问,有时候村人听到的是我们的声音。
因为时间经过很久,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警方似乎也束手无策了。
然后,
结果不管怎么样、状况如何、谁说什么,那条通往神社的单行道,都只有被害人的脚印。而且凶案现场的神社周围,也完全没有凶手的痕迹。
就像老师说的,这是不可能犯罪。
调查完全触礁了……
我说得仿佛事不关己,但老实说,触礁的不是警方的调查,而是我们两人的未来。不,我们两个不仅触礁,还即将沉没。
因为就算被释放,我们也动弹不得。
我们身无分文。
不,我们一开始就是身无分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嚷嚷的吧。目前我们趁着被警方拘留,厚脸皮不要脸地赖在田冈家不走,但案件一解决,我们立刻就会流落街头的事实,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至于老师,他每天都陷在沉思里。
要是光想就会有钱,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可是就算想,肚子也不会饱。只会愈想愈饿。不过老师的情况,他只有肚子不断膨涨。
总之老师是无法指望的。那么如果我不想办法凑出旅费,接下来就真的无可如何了。话虽如此,在这冬季的山村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工作可以赚零用钱。我困窘至极,犹豫再三,最后死皮赖脸地拜托警察,打电报给去年关照过我们的甲府村木老人。
村木作左卫门老人是个罕见的怪人——他是个妖怪爱好家,而且还是个大富翁,是个简直就像奇迹般的人。
而且这个姓村木的老人是几乎唯一一个正当——不,还是该说过当?——评价老师的研究功绩的人物。说到老师的功绩,也就是与妖怪有关的研究。因为研究的是妖怪,非常地可有可无。泥田坊的眼睛是一颗还是两颗,都与世人完全无关,这样才是一般;然而村木老人不同。他高度评价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这样的人物就我所知,全世界只有村木老人一个人而已。
若要求援,他是最理想的人物了。
遭泥田坊命案绊住请求支援多多良……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封电报怪极了。
会打上泥田坊,是我狡猾的计谋,心想放进妖怪的名字,应该可以勾起老人的好奇心。
我请求代打电报回来的时候,刑警正来访田冈家。
满脸憔悴、整脸蜡黄的田冈背后,是老师肥肥胖胖油油亮亮的脸。
刑警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田冈无力地向我点头致意。命案发生后,田冈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哈腰鞠躬地寒暄,以小偷般的动作走到角落边,在老师旁边坐下。
感觉如坐针毡。
老师满不在乎,就像平常一样板着一张脸。反正他一定是在想妖怪。
我听到田冈的声音:
“那么……权状跟存折之类的……”
“在田尾手中。”刑警说。
“在田尾手中?”
“田尾作证说,是凶案前天本人亲手交给他的,还说保管了借据。不过那种东西可以伪造。因为令尊……嗳,如果田尾说的是真的,令尊连印监都交给他保管了嘛。”
“连印监都……?”
“警方认为田尾是为了夺取印监才杀害令尊的。因为令尊似乎存了一笔不小的私房钱。听说令尊满爱玩女人的,不过这十年……似乎也收敛了不少。”
“真的吗?”田冈以凌厉的眼神看刑警。“家父……没有告诉我。”
“嗳,你想想看就知道了嘛,说是玩女人,可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玩的。这里这么乡下,中间还发生过战争。况且不管再怎么好色爱女人,令尊都年过七十了呢。都那么大把年纪了,也没办法随心所欲了吧。像我,都还不到五十,那方面却已经完全疏远了呢。令尊好像也是顶多每个月一次,去花街逛逛看看而已。大部分好像都是伊势邀他去的。”
“是这样啊……”田冈意外地说。
“所以我们料定田尾应该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好像说好付了头款以后才打正式契约。田尾狮子大开口,说头款需要一大笔钱,光靠令尊存款不够。如果要弄钱呢,需要一点方法,那干脆你把钱放我这里,我帮你钱滚钱吧——嗳,就是这样的手法。只要有了这些文件印监,令尊的全财产就可以任他花用了。然后两人为了争夺文件印监而扭打起来……”
“不是没有争吵的形迹吗?”老师插口说。
“你谁啊?”
“我是妖怪研究家。我说那个现场哪里有争吵的形迹了?”
“这……那是……”
“辩解也没用吧?”老师顶撞刑警。
我拉扯老师的袖子阻止,却被恶狠狠地甩开了。
“那可是一击毙命呢。劈头就往脖子的要害一刀刺去,哪有什么争执可言。要是凶手抢了什么,一开始就是打算杀了人之后再抢的。”
“那就是这样吧。”刑警不高兴地说。
“而且泥田坊又怎么说?”
“泥……?噢,你们看到的醉汉吗?那也是田尾或伊势吧。除了你们以外,没找到其他来自村子以外的人。而且没有旅人会那样一身轻装的。”
“那就太奇怪了啊。”
“门外汉不要插嘴。告诉你,田尾和被害人之间除了诈欺以外,还有其他关联呢。”
“这样啊……”田冈垂下头去。
“是啊。令尊虽然好像是不再夸张地玩女人了,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每个月大概会和伊势上一次花街,也有熟悉的店。令尊和田尾似乎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熟悉的店?”
“底下的市镇呢,呃,有家叫新吉原的店。烟花女……现在不这么叫了,唔,是有吧女之类的色情酒家。不过听说令尊就算去了,也只是小酌一杯,跟老板闲聊而已。我们猜想他们是不是在那里有过什么过节。”
“新吉原!”老师突然发出突兀的怪叫。
“什么?怎么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这家伙明白什么了?”刑警慌得厉害。
莫名其妙的啤酒肚突然大叫“我明白了!”当然会把人吓一跳。老师这种类型的人,无法存在于刑警居住的世界。
可是……我不吃惊。反正老师明白的不会是命案的事。
“北国啊,北国。”
“什么北国?北海道吗?”
“不是的!就是说……所谓北国呢,不是指北方的国家或北陆道沿线的都市,而是在说江户啊,江户。”
“江户?”
“就是千代田城的北侧啊。所谓北国,就是新吉原花街的别名啊!”
“不,我说的新吉原,是山脚小镇的小酒铺……”
“啊、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吉原因为设在浅草农地的正中央,所以也被称为吉原田圃!换言之,意思就是北国的老翁并不是在勤勉耕田。老头子其实是个大色胚啊!”
“什么老头子……”
他是在说谁?——刑警悄声问我。
我装傻说,“不晓得耶。”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就是这样!老头子是在吉原厮混!”老师更大声吼道。
“唔,实际上是在厮混没错。”刑警说的是被害人吧,“可、可是虽然是厮混,不过被害人……”
“老、老头子不是在耕地,而是在努力耕女人!北国的老翁是个精力绝伦的好色老头!”
“这、这家伙怎么搞的?”刑警看我。
我又不是这家伙的监护人……
“对不起,他有点毛病……”
“喂喂喂,沼上,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我才没病。沼上你啊,为什么老是这样迎合周围,息事宁人!我都已经说过那么多次,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就是不懂吗?没错,就是这样啊!”
“所以是怎样啦?”
“刑警先生!”老师突然把那张大脸往刑警凑过去。
“刑警先生……”
“呃,什么?”
“你知道什么是一目小僧吗?”
“呃,该说是知道还是……”
喂,帮个忙啊——刑警以软弱的声音向我求救。
我假装没发现,这没人阻止得了。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
“还不到五十岁就退休这种未老先衰的家伙是不会懂的吧。可是你这刑警先生也真是太不识风流了。那当然不会懂了。听好喽,所谓一目小僧呢,就是阴茎的黑话,就是在说男性生殖器官!”
“这、这什么下流的……”
“很下流啊,很低俗啊,很猥亵啊,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老师一次又一次用鼻子喷气,“只要发现北国、田圃指的都是吉原花街,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嘛。沼上,你懂了吧!”
“干嘛突然问我?我不懂啦。”
“你装什么圣人君子啊你。你想想,如果一目小僧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话……所谓每晚现一独目黑物,呼耕种耕种……意义岂不是完全不同了?每天晚上都出现在花街耶。光是这样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吧?对吧,沼上!”
“就说叫你不要问我啦。所以说这种事……”
我想说跟命案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错。”老师说。
我还没说出口。
“什、什么东西没错?”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说,“石燕呢,不是个单纯的画家,对吧?他是个茶僧,又是个风雅之士,而且还是个能咏狂歌的文化人士。他是个吉原通啊!”
“石燕是谁?”刑警问,“相、相关人士吗?”
“石燕是天才。”老师这么回答,“鸟山石燕是个将隐喻、暗喻、直喻、诙谐、谐音、汉诗及古典,包罗万象全画进了妖怪画中的天才画家。《画图百鬼夜行》有着极为巧妙的双重构造——不,三重构造。没错,田神和事八日还有一目小僧,全都是别具意义的伪装啊,沼上!《画图百鬼夜行》虽然精密设计成也可以从这些民俗、传说、信仰的次元去解释,但也是以这些事物为基础的教训图画。但石燕就这样保留了奖励勤劳、劝人勿耽于游乐的教训故事体裁,同时一定也暗藏了猥琐的风流故事在里面。”
“我说啊,”刑警正襟危座,不知为何竟向老师低头行礼,“拜托你,算我求你了,如果这件事跟这次的命案有关,可以请你说得让警察也听得懂吗?”
“好吧。”这发展不妙。
老师现在应该丝毫没在想命案的事。
这个稀世的妖怪痴以刑警提到的新吉原这个词为契机,偶然地——这只能说是偶然吧——成功解开了悬宕多时的泥田坊图画之谜,所以兴奋无比罢了。其他的事他应该完全没在想。
老师抽搐似地,喜孜孜地说了起来。
当然,内容与命案毫无关系……
“听好喽,妖怪泥田坊呢,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威胁老翁的儿子。因为……老翁的儿子不中用呀。”
原本垂着头的田冈望向老师。
“儿子不中用……?”
“对!泥田坊呢,是在斥喝激励不中用的儿子。明明都已经老朽无用了,却每天晚上都不停地叫着‘快耕种、快耕种’。这个啊,是沉沦在色道迷宫中的人滑稽的下场啊。”
“色道迷宫?”刑警睁圆了眼睛。
这个词太有诗意了,跟老师格格不入。
老师不晓得是不是有些害臊,尖声笑了一下后,握住拳头大力主张起来:
“听好喽,泥田坊表面上的解释是这样的:耿直诚实的老人辛苦买下的田,却因为儿子游手好闲而荒废了,所以田里每晚冒出漆黑的怪物,怨恨地说着:快耕田啊,快耕田啊。……可是,”
“可是?”
“可是更深一层看呢,可以看出与花街有关的内情。泥孩子、北国、田圃——从这些词汇可以看出酒与女人这样的隐喻。所以呢,也可以这样解读。老人被浪荡子逼得不得不卖掉田产,他的妄执使得对愚昧儿子的悲伤和不甘凝聚起来,每晚怨恨地说着:还我田啊,还我田啊。……然而,”
“然而?”
“石燕一方面奖励勤劳,称颂耿直诚实,另一方面也是在嘲笑陷于色欲、耽溺于花街,最后倾家荡产的男人有多么愚蠢、荒唐呢。他是在笑呢。不,他是在滔滔不绝地诉说色欲这条路有多么地艰困难行。换言之……听好喽,这里可是重点哦,刑警先生。”
老师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着刑警说。
刑警……半张着嘴巴,毕恭毕敬。
就算是与罪犯厮杀对决、身经百战的刑警,也从来没碰过这么古怪的家伙吧。没办法。这样的家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了。就连和他认识已久的我,每次看到,都还是忍不住要觉得稀罕。这个古怪的生物前所未见地兴奋着。这……嗳,真是麻烦得很。
老师兴奋起来时,马力无法估量。
刑警似乎完全被有如小型坦克的老师的迫力震慑了。嗳,被当面像这样用手指着,说这是重点,也只能洗耳恭听了吧。
“这里是重点哦。”老师再次叮嘱,“泥田坊威胁老翁的儿子……可是,”
“可是?”
“我刚才也说过了吧,这个儿子呢,其实也是老翁自己。”
“儿子?你是说……”
“没错,儿子其实就是老翁的老二。这么一来,酗酒放荡的也不是儿子,而是身为父亲的老翁自己了。老翁呢……就是泥田坊本身。”
“老翁是泥田坊?”
“没错。黑色的妖怪泥田坊,就是父亲本人。然后呢……”
这一瞬间……
田冈“哇!”地大叫一声,倒伏在地。
“怎、怎么了?田冈先生、田冈先生!”
“我、我认输了。一切就像多多良先生说的……”
“什、什么就像老师说的?”
我一头雾水,交互看着田冈、老师跟刑警。
“杀了我父亲的……就是我。”田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