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结果我真是怒不可遏。
因为尽管都已经看到人家的灯火了,但我们进到村子里,却是日期都已经变成隔天的时候。
不,并不是灯火意外地远,或是我们被拒绝进村之类的。只要想去,马上就可以去。我当下就想进村。
我并不清楚正确时间,但我们在山里迷失,大概是黄昏五点左右,碰到暴风雨,应该是七点左右。假设我们旁徨了两小时,那么滑落溪谷是九点的时候。听到可疑的尖叫,发现村子的灯火,就是快十点的时候。
接下来两个小时以上。
我被老师命令寻找河童,连盏灯都没有,却在三更半夜的河岸探索。
当然,如此命令的老师自己也下半身泡在水里,率先搜寻,所以也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袖手旁观。
死心了吧,别再找了吧——我一次又一次说。
就在我们寻找河童的时候,人家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熄灭了。
说起来,就算再怎么热爱妖怪,难道你真的以为世上有河童吗?——我自暴自弃地问。
因为我也非常热爱传说和妖怪,但论到河童的真实性,我还是无法相信。
老师不高兴地这么答道:
“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河童?这还用说吗?如果确认真的存在,那就再也不是妖怪了啊。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是妖怪嘛。”
那何必找?
“我是说,”老师用力说道,“就算没找着河童也无所谓啦。或者说,怎么可能找得到?就算我们再怎么喜欢妖怪,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找到一直没人找到的东西呀。你脑袋有问题呀?沼上?”
老师不高兴地数落完后,嘻嘻嘻地尖声大笑。
这种人没资格说我脑袋有问题,更没资格笑我。说起来,若是那样,那我们到底是在找什么鬼?真是的。
“你啊,”老师更加重了语气,“当然是找刚才大叫河童的人啊。他不是体验到河童了吗?不是从前从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而是有人亲眼实际目睹了呢。这是贵重的第一手证词啊。”
不管再怎么拼命实地调查,也很难采集到这样的证词呢——老师再一次笑了。
这一点我是同意,但既然这种时间会在这种地方,表示那个人九成九就是这个村子的人,那么等天亮以后再找也可以呀。
可是老师不放弃。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上了岸。
爬上岸的时候,夜已经完全深了。山间的村子寂静无声。就算是我,也无法厚着脸皮把村人叫起来要求借宿。我正踌躇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老师竟然一点都不怕臊地敲起大农家的门来了。
老师说没办法,我们身陷困境。他的理由是农家晚上睡得早,九点和十二点都一样是麻烦人家。
——暧,算了。
我这么觉得。
最先反应的不是人,是狗,而且是好几只。很快地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姑娘。
我……登时紧张起来。这再怎么样都不太妙吧。可是老师不理会僵在一旁的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在山中碰上暴风雨,进退不得,希望借宿一晚。
“呃……”
姑娘呆然张大嘴巴。
她才十五、六岁吧。姑娘眼睛很大,绑着两条辫子。少女以手烛照亮老师的脸,一脸狐疑地注视他。
老师状似刺眼地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重复说着,“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听在我耳里,这话实在非常厚脸皮。
姑娘似乎左右为难。
“呃……”
“这位姑娘,”老师毫不客气地说了,“听好喽,我叫多多良,正在进行妖怪研究。我们前来调查上面山中的一座祠堂,结果在晚间碰上了暴风雨,进退不得,千辛万苦总算是走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是在拜托你,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这根本不是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对这样的女孩拜托事情的口气。
这已经超越厚脸皮的程度,我无从评论了。我想要打个圆场,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了句“那个……”却被老师“嘻嘻嘻”的笑声给制止了。
“我们湿答答的耶,被雨淋的。”
看就知道了,一点都不好笑。
老师以比话声更高的音阶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此时,里面传来“富美、富美”地呼叫少女的嘶哑声音。
“外头的人……刚才说到妖怪?”出声的人说,“喂,富美,我刚才听到妖怪两个字,是错觉吗?”
屋子里头……冒出了一个面相感觉跟少女实在不可能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他就是这栋屋子的屋主,同时也是这一带盛名远播的爱好妖怪老人——村木作左卫门。
作左卫门老人一听到我们为了进行妖怪研究,正在进行传说之旅,便喜色满面地开门让我们进去。听说这个老爷子打从心底喜爱妖怪。老人完全没有怀疑我们,嘴里说着,“先洗个澡吧,在那之前先吃个饭吧。”热情款待。
可怜的是孙女富美,才刚睡下就被吵起来,还被老人命令浇洗澡水干嘛的,甚至说着“只有些剩菜,真不好意思。”地为我们准备餐点。我真是觉得既害臊又歉疚,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至于老师……他一进家里,就与老人意气投合。他们突然就聊起妖怪来。看来喜欢妖怪,就等同于没常识。不,从一般世人的角度来看,我应该也是没常识的家伙之一,但看到这两个人,我觉得自己相当接近一般人。哪有不道谢,劈头就问“这一带有什么妖怪?”的人呢?而一板一眼地回答这种问题的人也实在有问题。
“河童呢?有河童吗?”
“有啊,有河童呢。下朵村有种叫下集割伤药的外用药,就是河童传来的秘方。”
“哦哦,就是斩断手臂……”
“没错,就是釜无川!”老人说着,眯眼拍手,高兴不已,“被斩断手臂的河童来要回手臂,为了感谢把手还给它的人类,告诉人类这个秘方。”
“那种药现在还有吗?”
“不清楚呐,我还小的时候是还有啦。”
“你没有加以采集?”
“是啊,没有呐,应该采集起来吗?”
“绝对应该采集起来的!”
老师似乎很兴奋,说到这里都还没有坐下。他们是站着聊的。老人也站着,这种情况,我也困窘极了。
“也有叫坎其奇的。”
“咦!”
老师的眼睛熠熠生辉。老人看到他那好奇的视线,凹陷的眼睛也闪闪发光起来。这些人……
——太怪了。
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可是他们怪到极点了。
“坎、坎其奇?”
“没错,坎其奇。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真不懂呢。它似乎是近似河童,但又跟河童不一样呐。”
“很像河童吗?很像,但又不一样?”
“似乎是很像。因为它也会像这样,把人的尻子玉给……”
“拔掉?”
“嗯。像这样把手插进来,拔掉人的五脏六腑。而且形状也是,脸像这样有嘴喙,背上像这样有甲罗。是像乌龟一样的甲罗。”
“甲罗!这样啊。河童是以关东为中心的称呼,现在虽然已经成了通名,但原本全国各地的叫法都不同,河童这个名字是川童系统的名称。其他知名的还有水虎。这写做水之虎,不写水而是写做江虎的情况,用韩语发音就叫kanora。虽然还没有发现读做kaora的例子,但《和汉三才图会》中说,川太郎(kaaro)、taro这样的称呼,就是从kaora变而来,我也支持这个说法。Kaora就是aaro呢。Kawako则演变成川小僧(kawakozou)或川小法师(kawakoboshi)、gakko。然后我觉得kaora这个称呼应该与甲罗(koura)有关。也有甲罗法师(goraboshi)这样的称呼,而甲罗法师……”
没完没了。虽然我也不讨厌这话题,但已经受够了。
我决定放任有如暴冲的旧型坦克般的老师不管。平常我会制止,因为这样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麻烦,大多时候我也会被视做同类,连带遭到嫌恶。但唯独这次,对方似乎也想谈论这种话题,那么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津津有味地吃了富美端出来的冷饭和腌萝卜,然后喝了茶,吁了一口气,望向没铺木板的泥地脱鞋处。
好几只狗在那儿闲晃。
它们就是那些隔着木门朝我们吠的狗吧。从大狗到小狗,算算总共有五只,全是类似柴犬的杂种狗。有一只衰老的老狗,两只大狗,一只中狗,还有一只小狗。当然应该都是这家养的狗,但没有任何一只戴项圈,情景显得十分奇妙。
小狗和中狗玩在一块儿。
我看狗看得出神了一会儿,不经意地抬头,眼帘中看见富美正不知所措、一脸困窘地看着祖父。
富美似乎发现我在看,瞄了我一眼,露出更加伤脑筋的笑,朝我点点头。想来我的表情也非常伤脑筋吧。只要老师一做起什么事,我大抵都得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因为老师净做些教人伤脑筋的事。
就连现在,乍看之下似乎和乐融融,但其实已经三更半夜,马上就要丑时三刻了。在丑时三刻和乐融融,对吗?挑这种时间来访的客人虽然也有责任,但迎接客人的一方也有问题,而且两方还聊个不停,真教人无可奈何。
两人的脑袋都被妖怪给迷昏了。
“可是坎其奇有甲罗吗?”老师说,“这样啊,那就不是猿系了呐。”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该有甲罗,可是河童不能有甲罗吗?而且我刚才说有甲罗的坎其奇跟河童是不一样的东西呀。”
“不,虽然都称为河童,其实我们心中的河童形象,是各种妖怪的复合体。河童有时候还是猴子般的东西呢。”
“猿猴跟河童有关系吗?”
“不,不只如此,河童跟猫也有关系。不过是日本没有栖息的山猫。现在我们一提起河童,就会想到乌龟——不,青蛙一样的颜色,对吧?可是……”
“不,我也听说过颜色是红的河童。”
“完全没错!”老师大叫,“就是这样,红的,是红色的!”
老师从鼻子喷出气来,地炉里的灰好像要被吹起来了。
“河、河童也跟御灵信仰、童子信仰连结在一起。也有说法认为河童是人偶变化而成的,或是从大陆传来的。还有人说河童就是平清盛。说到河伯,那是中国的水神呢。而兵主部是叫兵主的武神的部族。什么都有。不过说到形状,有没有甲罗是很重要的。因为甲罗是龟,也有河童被称为dochi或game,这是指鳖,被当成一样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刚才提到的江虎的念法kaora也讹音为甲罗(koura)的。”
“这样啊,这样啊。”老人用力把头凑过去。
老师也将那张大脸用力伸过去。
这些家伙更像妖怪。从一旁看去,简直像两个妖怪在对看。
“所以,因为河童这个称呼是这些各种妖怪的总称,就形成了龟、蛙、猿的合体般的怪东西来了。有甲罗的河童和没甲罗的河童原本应该是不一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坎奇其是龟系。”
“是这样吗?的确,我心中的河童形象是比较接近龟啦,虽然我没看过河童。”
“不……”老师说到这里,把自己那个肮脏的巨大背包拉了过来。
背包不仅泥土还没有全部清掉,而且还整个湿答答的,在榻榻米上拖出了一条污痕。我觉得那个背包应该摆在泥土地上。可是老师一副完全不在乎那种事的模样,悠然打开背包,然后粗鲁地翻找应该是一团乱的里面。
很快地,老师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沙沙沙地打开。
里面是几本线装书。
“请看看这个。”
“唔噢!这是……!”
老人接过书本,才一翻页,立刻呜咽出声,兴奋不已。
那几本书……我非常熟悉。因为是我为它们包上油纸的。
那是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所画的《画图百鬼夜行》。它以绘师之间继承下来的传统样式怪物画为典据,将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怪物,或石燕自己创作的妖怪,一页画上一个,并附上简单的说明,是所谓的妖怪图鉴丛书。我完全不晓得它有多珍奇或多昂贵,不过老师似乎是趁着战后的混乱时期,不晓得从哪里弄到手的。不管去到哪里,都与它形影不离,是老师现阶段的宝物。
老人对图画看得入迷,然后颤抖了起来,真是个痴人。
“这太厉害了。这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很兴奋吧?”
看到这种东西感到兴奋,根本是变态,而且是种类相当珍奇的变态。
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当老师第一次展示给我看时,我也兴奋不已。
“而且,你看,有这样的妖怪。”
老师从老人手中抢回其中一本,匆匆地翻页。
明明是宝物,动作却很粗鲁。老师尽管珍视它,却似乎不认为重要的东西就该小心翼翼地对待。也有可能是思绪冲太快,行动赶不上。
不久后老师说着,“这个、就是这个。”把书递到老人面前。
他的每个动作都很粗鲁。或者说,面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这种态度显然太没礼貌了。这位老人不光是年长而已,他对我们还有着一宿一饭的恩义。可是老人似乎已经被妖怪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没有介意的模样。
“什么什么?岸涯小僧?唔,这我就没听说过了。”
“就是啊!”老师把脸更往老人凑过去,“图上画着一个像猴子的妖怪,站在系在岸边的小舟上啃鲸鱼,对吧?不管是从名字还是从状况来看,这画的都应该是猿系的河童。”
“是啊。”老人点点头,“这么说来,以前我也看过古老的图画,画的是这种模样的河童。浑身都是毛,头上的毛发蓬乱……然后有蹼。”
我也记得这张图。
画的大概是夜晚的河边。
天空应该画有星座般的星辰。
还有由阶梯状的石墙筑起,像是水渠的东西。
石墙中央一带的楼梯处处有木桩突出,取代栈桥朝河面往下延伸的景色。
阶梯尽头系着一艘小舟,舟上站着一只猴子般的野兽。
那头野兽浑身是毛,腹部宛如蛇腹,四肢有蹼。
兽以那有蹼的前爪抓着鲸鱼,正要从头一口咬下。
应该是这样的图。
就像老人说的,这种手上布满了毛的河童画,应该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流传下来。我记得赤松宗旦的《利根川图志》中画的河童,也是这种模样。
“我、我觉得这是江户初期的河童模样……”老师更加兴奋了,“不过岸涯小僧这个名称由来,我就不懂了。传说当中没有这种名字的河童!我本来以为这是石燕的创作,但我刚才听到坎其奇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像,猜想会不会……”
——像吗?
岸涯小僧(gangikozou),嵌其奇(kanchiki)。
我觉得不怎么像。
可是如果插嘴,老师会生气,所以我再一次望向狗儿们。
小狗欢跳过来,前脚钩在我前面的榻榻米框上,伸出舌头来。狗伸舌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模样看起来像是在乞讨什么。我伸出手指,舌头“嗤、嗤”啧声,小狗便高兴地爬上了榻榻米框。
“哎呀,小天狗。”
富美说着,站了起来,“不可以哟。”把狗抱回了泥地上。
小狗净是歪缠着她玩。
“都晚上了却这么亮,让它兴奋起来了。真对不起啊。”
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都晚上了还让屋主把屋子弄得这么亮的是我们。
“真、真可爱呢。”
多蠢的话啊。这是我进了这个家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它很淘气,伤脑筋。一次要照顾六只狗也很累人呢。小天狗,听话!”
“它、它叫小天狗吗?”
“爷爷取的。”富美答道。她回话的口吻还是个孩子。
话说回来,这个家的屋主似乎相当迷恋妖怪。这么说来,老师似乎在山里提到,说老爷子甚至用妖怪的名字为狗命名。原来那是真的。
“那是大天狗。不过小天狗出生以前,它只叫天狗而已。那是鬼太跟幽灵。”
“幽、幽灵?”
“幽灵。很怪对吧?因为已经没有别的名字好取了。爷爷一开始说要取叫一目小僧,可是听起来怪讨厌的,不是吗?什么姑获鸟啊、魍魉的,名字太怪我又记不起来,那小狗是去年死掉的大入道的小孩,长得跟大入道一个模样,所以想说就叫幽灵好了。”
——这样好吗?
幽灵,狗叫幽灵,幽灵这种名字……
虽然感觉是比一目小僧要来得好啦。
“那条在睡觉的狗叫什么?”
“哦,那是狸猫。”
“狸猫?这又是怎么……”
“你看它的脸不是很像狸猫吗?不过我也不晓得真正的狸猫长什么样子。可是它生病了,上了年纪,牙齿也掉光了。狐狸也在去年过世了。”
“还有狐狸啊?”
“对,一开始只有大入道。后来狸猫等等的一次来了三只,天狗和鬼太是两年前人家送的。然后生了幽灵,又生了小天狗。”
真复杂。
一开始有大入道,然后多了狸猫和狐狸,然后来了天狗和鬼,大入道生了幽灵,天狗生了小天狗。
然后大入道跟狐狸死掉了。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样?我整理它干嘛?还把它给记起来,真是疯了。
而且狸猫、狐狸、大天狗小天狗再加上幽灵,简直教人哑口无言。被这样叫来叫去,身为一条狗,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富美说着,“都很奇怪,对吧。”用一双大眼睛看我。
很奇怪。奇陉是奇怪,但我又不好说怪,只能回以痉挛的笑容。
“我说一只就很够了……很好笑吧,竟然有这么多只狗。而且还取了这么怪的名字。”
“一只就很够了……意思是它们是看门犬吗?不是因为喜欢狗才养的?”
“爷爷喜欢的只有妖怪。他好像也不讨厌狗,可是全都是我在照顾。然而爷爷竟说还要养新的狗呢。说什么他忘了还有龙这个名字可以取,也不替照顾的我想想,真是的。”
“唔,反正府上很大……”
这是栋相当大的农家。
看来家中只有老人与富美一起生活,会小心谨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整个室内泥地上养满了狗也没用吧。既然有这么多条狗,我觉得分配在各个地方比较好。因为也有小偷会从后门或屋侧侵入进来。
小天狗又缠着富美玩。
我望向富美。
富美相当可爱。
虽然我很想请教她的芳龄和兴趣,不过暂时硬是按捺下来,转头望向议论个不停的妖怪痴那里。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我的义务。
“哦,没有甲罗的河童啊……”
还在讲。
“对了,告诉你,这一带除了河童和坎奇其以外,还有叫做川天狗的呐。那是个有如漆黑和尚的妖怪,一有人溺死,就会发出妖异的青火。”
“火!”
“没错。夜钓的时候碰上青火,就再也钓不成了。”
“碰上青火—它真的会出现?”
“会有水声,哗啦啦地。”
“哗啦啦!”老师说着望向我,“沼上!”
“什、什么?”
“还问,你真是太悠哉了。”
是你太奇怪了。
我装做不高兴的样子——或者说,我的确是不高兴——望向肥胖的老师。
“叫我干嘛?”
“刚才我们不是有听到声音吗?哗啦啦的声音!”
“有是有……可是又没看到什么青火。只有听到声音而已啊。”
“不就有水声吗?确实有声音啊。老先生,其实刚才啊……我们是沿着那边那条河川下山来的,但是快要到村庄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道巨大的水声。”
“哗啦一声?”
“哗啦一声。是哗啦。是哗啦,对吧?然后又听到一道呻吟,还有争执似的水声,最后变成了一道惨叫般的声音。”
“惨叫?什么的惨叫?”
“当然是人类的,对吧?沼上?”
“唔……”我只应了一声,拘谨地坐在一旁。还是不要随便乱应和比较好。我可不想被富美把我跟老师当戍同类。
“人类的惨叫?”
“就是啊,老先生。而且那道声音还一清二楚地叫道:‘河童吗?’听好喽,是:‘河童吗?为什么……’呢。对不对,沼上?”
“唔,是啊。”我故意敷衍地应声。
虽然那声音听起来的确是这样。
老人歪起几乎要盖到眼皮的白眉毛。
“河童?会不会是听错了?”
“才不是听错。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全心奉献给妖怪。就算进了书店,除了妖和怪以外的字,我也不会看上一眼。就算它混在几万字当中,我也可以在一瞬间发现。说起来,老先生,有什么字眼可以听错成河童吗?”
“这个嘛……”
老师望向天花板,嘴里河童、胡同、青铜地,颂经似地念念有词起来。
“唔唔……这里又不是幼稚园,也不会有幼童儿童吧。那是牧童马童吗?还是契约的合同?可是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被不明究理的东西给袭击,发现是河童所以才发出来的叫声。牧童马童还是契约的合同会袭击人类吗?如果合同会攻击人类,那岂不是比河童更恐怖的妖怪了吗!对吧?”
老师如此逼问。
“河童啊……”老人抚摸下巴,“我没听说过这村里有人遇过河童呐。从以前开始,听说有人目击河童的就是其他地区。这儿没有传说,古文书里也没这类记载啊。”
“完全没有河童的传说吗?”老师以激烈的口气逼问,“这个村里没有河童吗!”
“唔……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去只要有人溺死,不管是哪里,都会说是河童搞的鬼,那条河也溺死过几个人吧。话虽如此,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遇过河童……坎奇其跟川天狗,也都是稍远一些的地方的传说啊。对吧,富美?”
“我不知道。”富美很冷淡。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呐。你们是在哪一带听到声音的?”
“从山边下来,村子的境界处。那里有座古老的石墙,那叫什么呢?不是很远的地方。方位是北北东吧。不,还要再……欸,沼上?”
最重要的地方干嘛问我?这臭家伙。
“是在系有小舟的地方。”
说明愈简单愈好。
老人“噢”了一声。
“是在那里的泊船场前面的地方吧。这样啊,这一带的河算是比较浅,但只有那里一下子变得很深,流速也变得湍急,非常危险。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在那种时间去那种地方……可是如果是其他村子的人,也很不自然呐。嗳,如果有人在那里,应该是这个村子的人吧。这是座小村子,马上就知道是谁了。明天我来打听打听吧。”
老人说,望向玻璃表面变成饴黄色的柱钟,然后“噢噢,都这种时候了。”地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富美,床呢?”
“老早就铺好了。”
“笨蛋,那怎么不早说?这位先生是世上少见的同好之士,要给他铺上好的被子啊。好了,别再跟狗玩了,快带两人去客房。啊啊,别忘了浴衣啊。”
富美一瞬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或许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没劲地应了声“是。”站了起来。
可是这老头子也实在任性。什么怎么不早说,富美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两个妖怪痴那没完没了的妖怪议论结束罢了。真是个伤脑筋的老爷子。
另一个伤脑筋的妖怪痴——不,老师,他“嘿咻”一声站起来,顶着大肚腩对着我,说:
“沼上,你在干什么?都这么晚了,还在那里跟狗玩,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我……
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答话——或者说,连该摆出什么表情都不晓得了,一脸哭笑不得地草率应道,“是是是。”被这么彻底地任性胡为一番后,我连生气都给忘了。
不,其实我并没有忘记。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