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最后一次拜访位于小石川的老家——木场石材行。
这天修太郎态度平淡。修太郎这个人总是十分淡泊,不过保田作治觉得他这天的态度格外没有起伏。
修太郎似乎一如往常,从店门口默默地走进来。听说修太郎回老家时,首先都会直接去到作业场,敲敲做到一半的墓碑,蹲下来看看,东摸西摸个半天以后,和师傅闲话家常。
他绝对不会说“我回来了”。家人经常是在他与师傅聊天的时候发现他的。
这天是保田发现的。
保田是修太郎的妹婿。换言之,虽然姓氏不同,但保田也算是修太郎的弟弟。
修太郎很少回老家。他搬出老家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但这段期间只回来过三、四次。而且都不是在盂兰盆节或过年回来。修太郎大概是心血来潮的时候,毫无预警地就这样回来。
然而修太郎每次回来,都是一副刚去了澡堂一下回来般的态度。不管中间隔了多久,也绝对不说“好久不见”、“家人都好吗”这类填补空白的话。话虽如此,修太郎也绝对不会说笑,或表现出亲昵的态度。他总是淡淡的。保田从来没听过修太郎说过任何社交辞令。
所以对保田来说,修太郎绝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大舅子。
修太郎不会对他出言讽刺,也不会疾言厉色,可是保田就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就是会在意。
保田也觉得,大舅子就是不喜欢大家对他客气——不希望保田对他客气,所以才不怎么回老家来。
这么一想,就更介意了。
不只是妻子,保田对岳父岳母以及对修太郎,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似罪恶感的感情。平时虽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看到修太郎,他就忍不住想起来。每次看到大舅子的脸,保田就会坐立难安。
保田作治三年前与修太郎的妹妹百合子结婚。虽然住在岳父母家,保田并不是入赘女婿,也不从事石材行的工作。保田是市公所的出纳人员。
他和百合子是相亲结婚的。
记得上司前来说亲时,保田二话不说,高兴地答应了。
保田举目无亲,一直很希望能够成家。但是听到细节以后,保田心想这场婚事八成谈不拢。
听说对方家有家业,独子是警察官,完全不打算继承家里。那么这桩婚事的条件八成是要入赘女方,继承家业吧——保田一厢情愿地这么判断。虽然保田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婚事,却也完全不打算转职,所以认为两方条件不合。不过为了顾及上司的面子,保田还是不抱希望地前往相亲。
可是,那只是保田多心了。
岳父说:“我还不打算退休。”
岳父向保田保证,只要双方觉得投缘,婚事没有任何条件。小个子的石匠笑着说:“坐办公室的不可能干的来石材行的工作,我也暂时不打算退休,所以别说是入赘了,你完全没必要继承我们家的家业。”那么就毫无问题了。婚事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因为岳家正好有空房间,在外租房子不经济,保田决定搬进岳家同居。
那个时候修太郎还住在家里。
头一次看到大舅子的时候,老实说,保田觉得很恐怖。修太郎充满魄力的容貌当然恐怖,那茫茫不可捉摸的地方更教他害怕。
初次见面的时候,修太郎也没有寒暄,只是冷冷地报上名字,说了声:“多指教。”完全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住在一起以后,保田也很少有机会和大舅子说话。警官的作息时间和一般人大相径庭,不仅如此,修太郎就算假日也不出门,只是关在房间里。保田后来才知道,听说刑警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所以假日也得留在家里待命才行。保田打从心底想到:同样是地方公务员,竟然相差这么多,警察真是份辛苦的差事。同时保田好几次想要找机会与这个深不可测的大舅子好好地交心一谈。结果他的心愿至今仍未能实现。
不过,保田只有一次看到过修太郎高兴的表情。当时修太郎正在看杂志。保田偷偷一瞄,结果大舅子抬起头来,一副高兴的模样说:“这是美国佬的漫画哪。”魁梧的警官高兴地自言自语道:“彩色的是很漂亮啦,可是还是洋里洋气的哪。”
保田无法理解。
过了约一年,修太郎说要搬出去。
本人说是因为接到非正式通知,要从辖区调到本厅去,但保田认为那只是借口。保田内心确信,修太郎一定是觉得他这个妹夫很碍眼。
或许也与百合子怀孕有关系。
“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舅子待在家里,你们也觉得拘束吧。”修太郎离家之际这么说。他还说:“这个家是你们的家。”这些发言都是出于好意吧。
但是保田记得,当时他感觉如坐针毡。
前年年底,修太郎搬出了家里。
不可思议的是,岳父和岳母对修太郎的行动似乎没有任何意见。修太郎再怎么说都是独生子,保田认为一般父母应该都会啰嗦个几句,像是叫他辞掉警官工作,继承家业,或是快点娶妻成家,岳父母却完全不会。此外,修太郎尽管都已经年过三十了,却似乎完全没有拿钱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儿子在外独立生活后,家里也没有给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里,这与一般的亲子关系有些不同。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隔阂,这样的情况对他们来说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觉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么特别不一样。
家人就是这样的吗?——保田心想。
然后……就在保田完全忘记的时候,修太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回家了。
这天也是这样。
保田刚从市公所下班回来,相当疲倦。
大马路已经暗下来了,但作业场的灯泡还亮着。保田想起工头说有急件要赶,过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里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着宽阔的背,似乎正在抽烟。空间被灯泡照亮,显得格外赤红,一样泛红的烟雾悠悠晃荡着。
修太郎旁边是一个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声,僵在原地。
因为他累了。
“我说留老啊……”修太郎的声音响起。
“御影石这种东西为啥叫御影啊?”
修太郎问道。
老石工叼着香烟,头上卷着毛巾,像獾一般的脸挤成一团。他在笑。
“我说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晓得?那当然是因为御影石是在摄津国御影村生产的嘛。这谁都知道啊。”
“哦。这样啊?”修太郎老实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产地村子的名字啊。那这个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产的啰?”
“这还用说吗?真是废话。这东西在相模根府川村开采的。那智黑是纪州那智产,秩父青是武州秩父产。幸亏你问的是我,要是你拿这种蠢问题去问大师傅,那就等着挨巴掌吧,混帐东西。”
石工粗鲁地说道。
修太郎笑着,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复道。
“大师傅还好,要是上代师傅看到你这样,可能会气得当场切腹哪。”
“胡说八道,我们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么腹?说上吊还有可能哪。老头子别在那儿胡扯啦。”
“上代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啦,你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说。
接着他望向堆在旁边的石头,
轻轻一摸。
“这东西……也是从摄津搬来的吗?”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御影。不是正宗的御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着石头看。
石工一点一点地雕起石头来。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说,“喀、喀”地挥着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两人。
“喀、喀”地,凿石子的声音回响。
“哥……”
保田出声,修太郎回头,说了声“哦,保田”,也没有特别打招呼,问道:“爸呢?”
“大概……在睡觉。”
“不太好吗?”
“嗯……时好时坏。”
“这样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御影石。
“妈怎么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个……什么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边坐下。
“……呃,哥……”
“别这样叫,怪教人浑身发痒的。我们年纪又没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这种哥哥,也没半点好处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声了。就算修太郎这么说,保田也不可能这么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来了。我一直很挂意,可是忙东忙西的,一直没能回来。看样子……她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
“她还没回来吗?那不是很不方便吗?”
“家里人多,有女佣也有奶母,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烟,用脚踩熄,说:
“不用担心那么多。会死的时候就会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话说回来,老爸病倒、老妈神经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祸不单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说。
岳父木场德太郎三个月前在作业场病倒了。
是脑溢血。
幸好症状不严重,处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轻微麻痹。虽然不是影响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碍,但完全无法进行雕石工作了。店里有三个师傅,虽不到必须关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与消沉的样子非比寻常。
保田完全无能为力。
德太郎日渐衰弱。无法自由使唤自己的身体,那种痛苦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此外,岳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一定也对后继无人感到万分焦急。
即使如此——保田依然无能为力。
保田举目无亲,这三年来与岳父相处,了解到他的为人,将他视为亲生父亲般景仰。所以更感到痛苦。
他非常了解岳父的苦恼,心痛无比。
“要是我……可以继承爸的工作就好了。”保田说。“……那样的话……”
或许岳父就不会那么烦闷了。
“开什么玩笑?”修太郎说。“你根本没理由非干石匠不可。如果要干……也是我先来干。”
“哥……”
修太郎一脸凶相地瞪住保田。
“别会错意啦。我根本不打算干石匠。我是警官,而你干的是算钱的工作。你那双惨白的手处理得了石头吗?石材行在爸这一代就会结束啦。”
石工停下打凿子的手。
修太郎望向石工。
“留老,你不服吗?”
“不是不服。我打你小时候起,就知道你是个只会忤逆父母,天打雷劈的混帐东西……”
石工再次刻起石头。
“听见了没?”修太郎摸摸棱角分明的下巴。“轮不到你操心。爸全都明白。他没叫你继承家业吧?”
“这……嗯,可是我身为这个家的一分子……”
也为了让他们接纳自己为一家人。
修太郎再次瞪住保田。
保田觉得修太郎在说“你哪里算我家的人”,于是别开视线垂下头去。
“你本来就是木场家的一分子啊。你不就住在这个家里吗?不过我已经不是了。不管这个,伤脑筋的是那个老太婆。她怎么啦?这次又迷上什么了?”
“咦?哦,一开始……是风水。”
“封水?那是啥?”
“呃……听说是中国占卜方位的秘术……”
“喂,这次是中国啊?”修太郎不屑地说,伸手拍了石头一掌。
响起“啪”地一声。
岳母阿幸非常虔诚。这一点保田在婚前就听说了。但是岳母并非长年信仰同一个对象,而是从讨吉利之类到民间流行的俗信迷信全部相信。
听到眼睛痛,就去找对眼病有效的神社,听到肩膀酸痛,就去封肩膀痛的神社参拜。茶柱竖起来就高兴个半天会,鞋带断掉就赶快撒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凡事过了头,都很教人伤脑筋。
这次就是如此。
老伴遭逢意外之灾。使得岳母慌了手脚。忙着看护的时候还好,但等到岳父病情稳定之后就槽糕了。岳母似乎认定,岳父会遭到这样的病苦灾厄,一定有什么理由。
岳母先是怀疑家相不好。她说一定是房子盖得有问题,不幸才会接踵而至,于是接二连三找来专门的相士和看卦的,要他们看看家相。
卜卦的说法每一个都不同,相信这个,另一个就变得可疑,完全搞不懂到底该怎么改变才好,一团混乱。不过以保田来看,每一个都不值得相信。
就算封住窗户,摆上花朵,岳父的病况也完全没有好转,倾颓的家运也没有恢复,即使如此,岳母还是不放弃。她不是停止相信,而是去寻找更能够相信的事物。最后岳母认定足以相信的,就是风水这种陌生的占卜术。
“有一个叫太斗风水塾的……”
“等一下。”
修太郎拿出记事本,抄写下来。
“你说太斗什么?怎么写?”
“太阳的太,一斗两斗的斗。风和水,私塾的塾。主持人是一个叫南云正阳的人,平常听说在企业之类的机构担任经营顾问,也在大公司工作,所以妈说他应该值得相信。”
“经营……什么?用占卜来提供经营之道吗?”
“嗯。妈非常拚命,还要我帮忙调查他们的联络方法。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事,例如说,不是有什么行情吗?”
“稻米行情之类的吗?”
“对。所谓行情最重要的是透过天候和买卖动向预先掌握不是吗?主要好像就是占卜这类信息。其它还有公司大楼的位置和盖法,还有客户的运势等等……”
“做生意还得靠那种东西吗?真是世界末日啦,喂。”
修太郎向石工征求认同,但石工只是哼了哼鼻子。
“妈……是被那个骗了吗?被骗走巨款吗?”
“不是的。”
“不是?”修太郎意外地说。
“太斗风水塾并没有理会。妈吃了闭门羹,大概被看穿没什么钱吧。”
“这样啊。那……”
“嗯……”
岳母不肯放弃。虽然求不到风水师,但祈祷师、灵媒师、行者等等每天轮流拜访家里,一下子病魔降伏、一下子疾病痊愈、一下子说是祖先造孽、一下子说是彰义队作祟,每个人都说得天花乱坠,骗了小钱就走。不管做什么,岳父的病情依然时好时坏,状况毫无改变。然后,这些行为当然开始影响到家计了。
妻子也频频拜托岳母,求她不要再这样了,但是岳母担心缠绵病榻的岳父,令人不忍苛责,而且她会这么做,也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希望,结果终究还是无法制止。然后……
“岳母最后找到的……是那个华仙姑处女。”
“华、华仙姑?那个……昭和的妲己?”
“对……”
华仙姑处女是轰动社会的女占卜师。
据说她的占卜从未失准,不仅如此,她还能除去她所看透的未来灾祸,甚至拥有自由改变未来的神通力。
听说没有人知道她的长相、年龄、来历、住址,甚至联络方法。可疑的风闻煞有介事地流传着,像是华仙姑虽然绝对不现身人前,因此没有在社会上公开活动,但是她对各界的影响力极大,连政治、经济界的大人物都会前去请教她的神谕。修太郎所说的昭和的妲己这个别名,也是由来于此。华仙姑就是以美色掌控国家的妲己再世。
但是,这些终究也不过是传闻罢了。可说是一种都市传说,甚至有人说根本没有那种人存在。华仙姑处女是个连存在都相当受到争议的梦幻占卜师。
“没人知道华仙姑在哪里吧?”修太郎说。“听说就算拚了命找,也完全不晓得她住哪儿不是吗?我是不晓得怎样啦,可是把人家贬得那么难听,结果还不是有一堆人想找她看相。这是什么社会嘛。而且……就算找到了,她有可能理会这种穷光蛋的石材行老太婆吗?连理都不会理吧?华仙姑这个诈欺师应该比那个什么风水的还要高汲,只接见大人物吧?”
诈欺师——修太郎似乎这么认定。保田也觉得如此。保田对占卜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不明白大舅子的发言是出于刑警的职业,还是修太郎原本就是这种个性,总之大舅子的见解似乎与保田相同。
“那果然是诈欺师吧。”保田问道。
修太郎一面把玩着香烟盒,一边问道:
“怎么?一副上了钩的口气。”
“是……上钩了吧。如果真是诈欺的话。”
“啥?听你的口气,真找到人了?”修太郎说。接着他睁大了小小的眼睛说:“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
岳母使尽各种手段寻找,仍然没有半点线索,即使如此,岳母依然不肯放弃。岳父病倒约两个月半后——也就是半个月前,岳母找到一名男子,自称认识据说认识华仙姑的人。
“认识的认识?好可疑哪。”
“是……啊。那个人说,只要付他一百万,就愿意引介。”
“引介……?喂,那才是诈欺吧?最近很多利用华仙姑名义的诈欺事件哪。利用没人知道真的华仙姑长什么样、几岁,这个说我是华仙姑,另一个也说我是华仙姑。负责的部署不同,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逮到的自称华仙姑的家伙,年纪从十七到五十五都有哪。”
“哦……”
“钱……怎么了?不可能付吧?”修太郎说。
不可能付得出来。连要付给师傅的工资都拖欠许久了。但是岳母是认真的。她认为只要能够让岳父痊愈,一百万算不了什么,甚至去借了钱,支付了半额做为订金。保田和百合子都一筹莫展。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原来……在说这件事啊。”
“百合子说了什么吗……?她在信上说的吗?”
“哦。她说妈沉迷在什么棘手的东西里,被骗了一大笔钱……还说她再也无法忍耐了。然后说什么为了攒钱,要加入什么东西,所以要暂时离家……真是莫名其妙。”
“这样。”
“我妹去哪了?”
“去……研修。”
“研修?”修太郎怪叫道。“研修啥?难道有什么研修可以让热中占卜的老太婆改过自新吗?有的话我也想加入。我有太多笨蛋朋友得让他们改过自新啦。”
“不是。”
保田望向石工的背影。石工的脖子上渗满了汗水。
“百合子去的,是培育经营者的研修。”
“经……经营?要经营什么?”
“就是木场石材行的……”
“这里?为什么?这里可是家传统石材行耶?经营这里是什么意思?”
“百合子计划把这里改为有限公司。若是像以前那样没有计划地收支,实在没办法维持下去……”
“把这家石材行弄成公司?喂,留老,你听见了没?”修太郎呼叫石工。石工头也不回,一声不吭。但是修太郎兀自说下去:
“听见了没?留老,你要变成上班族啦!”
“烦死人啦,修仔!都已经离开的人了,就别再多嘴啦!”
石工不高兴地说。这个年老的师傅对于将石材行改为公司形态,应该有极大的抗拒感才是,但是……
修太郎“哼”地低吟了一声,问道:“那经营者是谁?”
“暂时是百合子……百合子现在在做一些会计事务工作。”
“哦?那家伙小时候算数烂得要命哪。连我都会打算盘了,那家伙却怎么样都不开窍……不过那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啦。”
修太郎叼起没点火的香烟。
保田低头抱住膝盖。
“起初,我也想过自己来做,可是我不能辞职。爸和妈也反对,说要是我辞职,就失去了唯一稳定的收入……所以才由百合子……”
“所以她才去研修啊……?”
“是的。实在是进退维谷了。像留老……已经欠了他两个月的工资了。”
“甭在意。”石工说。“我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就被上代大师傅大力拉拔,才能有今天。只要有饭吃,我没什么好抱怨的。而且日子难过的时候不效劳,啥时才要报恩?做白工什么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多古板的老头子啊。”修太郎说。
“没你那么老派啦。”石工应道。
“闭嘴啦工匠。”修太郎又顶嘴说。“可是保田啊,我偶尔会听说生意上了轨道,把商店改成公司的,可是从没听说落魄了才来改公司啊。”
确实如此。
可是……
“那个讲习会宣传是以创业人士为对象,说设立公司以后,一个月资产就能倍增。”
“哈,好笑。”修太郎说。“你仔细想想。要是你知道一个月就能让资产翻两番的方法,会告诉别人吗?我就不会。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就四倍,三个月就八倍哪。一眨眼就成了亿万富翁啦。”
“你说的没错……”
“讲习要住宿吗?”
“嗯,是二十天的集训。”
“集训啊……。在哪里?”
“静冈。伊豆半岛上面的……”
“伊豆啊……”
修太郎望向石头。
是伊豆御影石。
“那个讲习……讲师是谁?”
“咦?哦,我记得那是一个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团体,讲师是那里一个叫磐田老师的人。”
“指引康庄大道?那不是宗教吗?”
“感觉跟宗教无关。”
“这样啊。”修太郎抱起双臂。
他的眉间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
在生气?还是在沉思?保田完全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修太郎嘴里叼的香烟还没有点火。
石工慢吞吞地回头,望向那张脸说:
“修仔……”
修太郎眯起眼睛瞪住石工。
“……果然不太妙吗?百合仔不要紧吧?”
石工一脸严肃。保田连一句话也没有透露过,但石工恐怕很担心吧。
“嗯。”修太郎只应了一声。
此时,保田有种孤独感。
这种情感与每次见到修太郎都会感觉到的罪恶感互为表里。
木场石材行陷入危急存亡之秋,保田以他自己的方式拚命挽救。他认为已经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可是他也觉得那是由于事不关己,才能够做出来的努力。
怎么说呢,这些努力就像协助对面人家失火,拿水桶帮忙泼水一样。他的努力是常识范围内的努力,绝不会鲁莽到冲进火场之中,虽然保田诚心诚意地做出努力是事实,然而完全派不上用场也是事实。而尽管他派不上用场,却受到感谢。会受到感谢,正是因为他不是当事人。如果他是蒙受火灾的住户家属,绝不可能就样就了事。
追根究柢,保田只是外人。
但是反过来想,就算出于好心,但是如果有陌生人冲进火场,那依然也是一种麻烦。因为要是人就这么死了,别人也无法负起任何责任。
所以……保田放弃了。
半怀放弃的诚意、名为客气的逃避。
那就是罪恶感的真面目。
“太鲁莽行事了吗?”
保田尽可能阴沉地说。
“……难不成……那个讲习也是诈欺吗?”
“八成也是诈欺吧。”修太郎说的十分干脆。“一般这就是诈欺啊。就算没有触犯到法律,也是诈欺行为吧?喂,该不会已经被骗走了贵得要死的讲习费吧?怎么样?”
“呃……那是会后才付款的。”
“事后才付款?”
“嗯。一般来说,若是诈欺,不是都会先要求付款吗?所以我们才相信了……”
就是因为完全不需要先行投资,他们才会决定参加。他们已经连半毛钱的余裕都没有了。
“大致内容是怎么样?”修太郎问。
“嗯。首先参加讲习,然后他们也会融资给我们设立公司的资金。要是经营顺利,再每个月偿还包括讲习费在内的借款……”
“什么叫要是经营顺利?要是不顺利怎么办?讲习费免钱,借了的钱也不必还吗?”
“他们说绝对会顺利。”
修太郎再次拿下叼在嘴里的香烟,说:
“绝对不可能顺利的啦。就算要教人,二十天也太长了。重点就在这里。门外汉就算只学了二十天,也不可能学到什么皮毛吧?二十天不可能让笨蛋变聪明,只会让人有那种错觉,然后反正不可能经营顺利,到时候再派讨债的上门叫骂,把土地财产全部搜刮一空,就这么完啦。”
不愧是刑警,说话充满说服力。保田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感到坐立难安。
修太郎烟也没抽就这么扔掉了。
“真是的,上了当的不是她自己吗?竟然还有脸说老妈。为啥我的亲人全都笨成这样啊……?留老,这是遗传吗?”
石工沉着声音说:“你是最笨的一个。”
修太郎说:“没错!”笑了。
“保田啊。”
“是的。”
“我啊……”
修太郎只说了这两个字,站了起来。
“哥……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必担心。不管是家没了还是饭碗丢了,不管碰到多惨的事,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的。”
“只要命在……”
“没错。”修太郎说完,往门口走去。“哥,你不回家里看看吗?”保田出声,修太郎也不回头地说:
“保田,你振作点哪。可依靠的只剩下你了。你要好好保护我的笨家人哪……”
接着他转向石工说:“喂,留老,你可要长命百岁啊。”石工回道:“你少贫嘴了。”此时修太郎已开门踏进了漆黑的夜里。
再见啦。
这是保田最后一次看到大舅子修太郎。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说道,摸了摸胡子。“这表示木场兄在老家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虽然我觉得回到老家,也不探望一下生病的父亲就离开,这种态度实在不能说是一般。”
“可是木场前辈的妹夫说那很平常。”青木答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木场前辈的私事,可是总觉得这很像他的作风。虽然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像。”
木场握住病榻上的老父的手,问着:“爸,你还好吗?”这种情景光是想象就教人喷饭。
“可是……这话虽然有点多余,不过你刚才提到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很不妙唷。我记得会长磐田这家伙来历不明,有此一说,他是个无政府主义的激进分子,战前曾经策谋颠覆国家,也有人说他是共产圈的间谍。最近他以中小企业的老板为目标,干了不少坏事。总之,这个人恶质的风评从没断过。去年春天,他还被愤怒的前会员给殴打受了伤呢。”
“哦……我隐约记得。你是说锦糸町还是浅草桥的那个事件吗?那么前辈的妹妹……”
“很不妙唷。”河原崎探出身子说。“我想最好警告她一下。虽然或许已经太迟了……”
“这样啊……。不晓得木场前辈有没有注意到?感觉他应该很专精那类事件的……”
不。木场注意到了。
据保田所言,木场似乎断定那场研修活动是诈欺。就算不知道磐田的事,木场也一定凭他一流的直觉察觉到了。然而……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啊……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
然而木场却只对妹夫留下这种一点都不像木场会说的感性忠告。虽然断定就是诈欺,却也没有指示具体该怎么做。尽管亲人就快成为被害人了……
你怕死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木兄、青木巡查!”河原崎的声音响起。
“哦……河源崎,对不起。”
“叫我阿松就好了。在目黑署大家也都叫我阿松。松藏阿松。”
即使河源崎这么说,青木也没办法马上改口。青木了解木场妹夫的心情。能够以底下的名字修太郎直呼木场的人,大概只有木场的父母而已吧。
“那……松兄。这件事我明白了。我也会仔细叮咛保田先生的。若能趁着事情还未变得棘手之前先设法处理,或许能够成为告发那个磐田的契机。不过前提是磐田真的做了反社会的犯罪行为。”
“我同意。”河原崎说。“这件事就先这样……。青木兄,我之前推测木场兄或许掌握到某些与条山房有关的消息,所以单独行动……这个推测果然错了吗?”
“嗯,这个嘛,我的直觉告诉我前辈确实与某事件扯上了关系,但是前辈的模样实在有点……”
“不对劲吗?”
“嗯,不对劲。所以或许不是。”
“木场兄的住处那边怎么样呢?”
“哦,小金井那里……”
昨晚。
河原崎在小料理店对青木说“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热切地说他虽然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而且也绝对不可能说服上头的人接受,可是确实有个惊人的巨大阴谋在暗中确实地进行。
然后河原崎说木场一定掌握到了某些线索。掌握关键的三木春子好像还是没有透露太多,但是她与木场见过几次面,结果木场似乎因此行踪不明。
老实说,青木不喜欢这种脱离现实的妄想,所以一时也无法听信,却莫名地有些挂意。而且他也的确很在意木场的动向。
最重要的是,他浮躁不安。梅雨季节都快到来了,青木却像除夕早晨似地慌慌张张。青木觉得这一切都是木场失踪造成的。
所以青木接受河原崎请求协助的央托。他并不打算违反服务规程。而且他判断只是拜访连续缺勤的前辈刑警的住宅,探视情况,算是身为警官的合理行动,称不上脱轨行为。
于是青木今早前往木场的老家,接着去保田上班的地方询问情况,最后拜访木场位于小金井町的租屋处。
青木是第一次拜访木场的老家,但木场住的地方他去过好几次。
青木按下告知来访的警铃,也没有应答。如果有人在,木场应该会出来应门。听说房东老妇人脚不方便,无法自由行动。青木等了一会儿,老妇人拖着左脚现身了。
青木告知来意,老妇人说“请等一下”,又按了一下警铃。木场租的是二楼,而她无法上二楼,所以也没办法确认木场人在不在。
“好像不在呢。”老妇人说。
青木早知道木场不在,于是当下请求让他进房里看看。老妇人认识青木,也知道他是个警官,因此毫不犹豫地让青木上二楼去。
“青木兄,你未经主人同意,擅自进去人家房间吗?连搜索票都没有就进去?自己一个人?”
河原崎好像有些吃惊。
“当时状况紧急啊。我当然希望房东可以陪同,但大婶没办法爬楼梯呀。所以我请她在楼下等。假设说——只是假设唷,要是木场前辈死在房间里,大婶也不晓得啊……”
“死在房间?命案?”
“木场前辈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啦。要是不准备反战车炮,是杀不死他的。可是喏,事情总有万一嘛。搞不好会饿死,就算没死,或许有可能因此营养失调,动弹不得也说不定……”
我怕死了……
老实说,青木有些担心。木场临别之际的态度和话语让他莫名地挂意。
“那么里面怎么样了?”河源崎露出精悍的表情问道。不过要是木场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青木也不可能在这里悠哉地聊天,结论可想而知。
“很整齐。而且是整洁过头了。”
“平常很脏乱吗?”
“一点都不脏乱。虽然我也一样,不过独居男人的住处……你也知道吧?”
“嗯。我的房间也乱成一团。”
“人家不是常说没人照顾的男人住处脏到生蛆吗?可是前辈有点不一样。我昨天也说过了,木场前辈虽然个性粗鲁,却很一板一眼。他说开伙很麻烦,但是修补衣物或整理之类,倒是做得很勤快。他很擅长整理。”
“那样就不需要老婆了。”
“要要要。”青木挥挥手。“老婆是绝对要的。不过当他的老婆肯定很辛苦。木场前辈住的地方啊,乍看之下总是很整齐唷。可是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厨余扔在水桶里,烟蒂堆了好几个纸袋。连垃圾都分好类后却摆放在房间里。换句话说,垃圾也都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像电影宣传单、剪报这类怪东西都留着,贴在剪贴簿里,或是束起来。虽然是分门别类收藏妥当,可是不晓得留着要做什么用。连火车便当的包装纸也一样,全都收在水果箱或抽屉里。前辈没办法区分东西值不值得留下来。然后一旦要丢,就一股作气,全部丢得一干二净。有一次他还差点把手帐都给丢了。”
“警察手帐吗?”
青木点点头。这是真的。
“所以说,木场前辈已经消失了一星期了吧?如果他连一次都没有回家,房间里就算有什么东西发出异味……”
“也不奇怪?”
“不奇怪。而且现在这种季节,要是本人死在里面,那肯定……”
动不动就扯到这上头来。
看样子,青木下意识地考虑到木场死亡的可能性——尽管青木并非潜意识里希望木场死掉。不……这绝对不可能。
要长命百岁啊……
因为我怕死啊……
——都是因为前辈说了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可是,你说整洁过头的意思是……?”河原崎问道。
“哦,真的是一尘不染。大婶说木场前辈已经整整一星期没回家了。搜查渐入佳境的时候,我们不也常回不了住处吗?像木场前辈,一星期或十天不回家十分稀松平常,所以大婶也没有放在心上。而那种时候,前辈的房间也会变得满乱的,有时候还有吃到一半放到发臭的饭。”
“可是这次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矮桌上还盖了装饰用的白布……那叫什么去了?桌巾吗?而且上面还优雅地插了一朵花。”
“花……?”
“没错,花。”青木神情奇妙地说。
木场的房间里插着花——这种滑稽又格格不入的感觉,河原崎不可能懂。若要比喻,就像军服上代替阶级章绣上花朵一样。
“不过已经快枯萎了。我不懂花,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不管怎么样,那不可能是前辈插的。我怀疑是不是三木小姐放的,不过……”
昨天河原崎说,三木春子好像每星期会外出一次去见木场。虽然不清楚他们在哪里见面,不过如果她拜访木场的住处,有可能看不惯那冷清的房间,插上一朵花做为点缀。可是……
“她在两星期前被绑走的吧?”
“是两星期前。五月二十二日。”
“就是啊。而她之前每星期都与木场前辈见面。所以她被绑走那一天,也是要和木场前辈见面的日子吧?你昨天说的不是很清楚,气道会是在她外出回来后才掳走她的吗?”
“不,在她出门的时候。她一出宿舍就被抓了。”
“那表示三木小姐和前辈见面,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鲜花撑得了三个星期吗?”
“呃,我从没去过花店,所以也不敢断定,但是如果每天换水的话,有些品种或许撑得下去?”
“撑不了那么久的。两星期或许还有可能……而且我也不认为前辈会为花换水。”
“那么青木兄的意思是……?”
“我问了大婶。”
青木搀扶老妇人回房间,将带来的盐煎饼送给她,打听了许多事。老妇人可能很希望有人陪她聊天,饶舌地说个不停。当然,大半都是闲聊、牢骚、或述说自己的境遇,但青木都悉心地倾听。
线索不是免费的。没有人得不到报酬还会积极地提供协助、无偿提供的线索全都不可靠、不可能随便走走问问就顺利获得想要的线索——这全都是木场教他的。
老妇人呐呐地说了一个小时以上。提到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是有关木场的线索只有一小部分。不过这给了青木几项宝贵的信息。
首先,有个女子前来拜访木场。
女子大概是在三月底到四月初第一次拜访,无论木场人在不在,她每星期都会来个一两次。
起初,木场好像在门口把女人赶回去,但是没有多久,就让她上二楼去。
那名女子最后一次来访,是五月底左右——木场失踪前没多久——当时她带了一个男人一起来。
然后木场失踪那天早上,他这么对老妇人说:
前阵子我父亲病倒了……
听说老家乱成一团……
谁叫我妈和我妹都笨得要命……
真是烦死人了……
老妇人对木场说:“那不得了,得快点回家去看看啊。”或许是因为老妇人这句话,木场才会从本厅直接回老家吧。最后老妇人说:“木场不在,我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寂寞得很哪。”
青木的心情很复杂。然后他半认真地说“我会再来”,辞别了老妇人。
河原崎摸摸胡子。
“那名女子……会不会是春子小姐?”
“应该不是吧。我开始听到时也以为是三木小姐,可是好像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河原崎说。“大婶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
“关于这一点……”青木望着前方答道。“房东大婶并不是每次有人来都会去应门。木场前辈在的时候,她就不会出去玄关,要是有人来访时她正在睡觉,她连有人来过都不知道。所以她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应该想成是一星期来两次比较正确。或者是每隔三天来一次,是定期过来。三木小姐没办法那么频繁地溜出工厂吧?”
“没办法。工厂是轮班不休息地运作。她星期五休半天,星期六休息,所以总是在星期五下午……”
“去木场前辈那里?”
“是的。同事的女工这么作证。木场兄好像曾经到过春子小姐上班的工厂一次,并且向工厂的人表明自己刑警的身分。春子小姐外出的时候,也都告诉旁人说她要去见那个刑警先生,所以大家都以为春子是以证人身分被刑警找去。”
“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工厂的人还不知道目黑署已经停止搜查了。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就表示木场前辈和三木小姐……在外头见面?”
应该是吧。
“木场兄的住处,没有疑似春子小姐的女性拜访过他吗?”
“大婶说来的好像都是同一个女人。那名女子大概都是晚上八点过来,而且不一定是星期五。再说三木小姐被绑架后,那个女人还是照常来访……”
“然后又带男人来吗?”
“是啊。”
青木停步,交抱双臂。
“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呢?”
走在稍后方的河原崎绕到前面望向青木。
“呃……以我笨拙的想象力来推理,这种状况……是啊,会不会是木场兄的女朋友带她的亲人过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么,会不会是木场兄勾搭上的女人的前任男友找到女方新男伴的住处,跑来骂人?”
“更不可能。如果真的被你说中,我就不干刑警回乡下去。因为那表示我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嘛。前辈才不是那种……”
青木突然陷入沉思。
他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
青木只知道木场的一面而已。只是抚过他的表面,几乎完全不知道木场这个人的本质。
——不。
不对。不是的。
——不是这种问题。
这些几乎都只是青木一厢情愿的认定。但青木决定这么去想。换言之,这等于是认同河原崎的夸大说法。
“那名女子和木场兄,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河原崎一脸困窘地问。“房东有没有听到什么对话之类的?”
“大婶有点重听,听不到二楼的话声。可是……”
“可是?”
“大婶说她初次看到那名女子时,以为是走唱的。走唱这种说法有点古老,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河原崎用右手抚摸着光头。
“走……走唱的?是在人家门前唱鸟追歌、或浪人唱谣曲的那种……?”
“会不会是和尚呢?现在又不是江户时代怎么会有走唱,托钵的和尚吧?”
“可是是女的吧?”
“嗯……”
青木问大婶为何会这么想,老妇人答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呢。就是这么感觉。”青木没有再继续追问。到底是什么因素让大婶将访客与走唱的连结在一起?青木实在无从追查起。
“话说回来,河原崎……不,松兄,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我针对韩流气道会调查过了。当然不是众所皆知的表相,而是背后的那张脸。”
“还有表里之分啊?”青木问道,河原崎说:“嗯,有啊。该说是虚饰与本质,还是假面具与真面目呢?就气道会的情形来说,发挥未知能力的武术锻炼场只是个假面具。”
“拿掉假面具的话是什么?”
“似乎是个政治结社。”
“政治结社?”
“不过完全不知道是右派还是左派,也不知道在背后操控的是什么。不过大概能推测出应该不是左派吧……”
“你怎么知道的?”
“哦,那里大部分的门生都是一般市民,但是除了师范以外的干部,几乎本来都是黑道分子。由于黑市接二连三被检举,黑道的地盘不是没了,就是不断解散和合并。要存活下来非常辛苦。所以这也是一种新的行业。然后黑道……唔,这或许因人而异,但依我的看法,我认为黑道和左翼思想格格不入。可是有时也有大逆转……”
——大逆转?
“亏你查得出干部的身分呢。”
“以毒攻毒呀。”河原崎答道。“不过这也多亏了《稀谭月报》。报导中回答记者问题的代理师范岩井,以前曾经被目黑署四组以伤害罪逮捕。他是个不得了的大无赖。可是啊,我奇怪记录怎么没有公开,原来这家伙所惹出来的并不是单纯的伤害事件,而是与公安有关的案子。我去找负责人追问,他说既然岩进那家伙有关系,那么气道绝对不是个单纯的道场,背后一定有什么……”
“所以你才会说政治结社啊。唔,是这样啊?话说回来……代理师范竟然是个无赖啊……”
青木想起写下那篇报导的女记者——中禅寺敦子。写报导的人是她,当然采访的也是她吧。那表示她曾经见过那个无赖。
青木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安。
她——中惮寺敦子不要紧吗?既然报导顺利地刊登,表示应该没问题吧,可是……
——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分隔两地,无论何时都令人感到不安。换句话说,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担心敦子的安危,更应该说青木对那个什么代理师范感到嫉妒吧。
河原崎接着说了:
“另一方面,自称韩大人的师范则来历完全不明。不管怎么调查,都查不出底细。他没有前科,署里也没有人知道他。”
“他是日本人吗?”
那不是日本人的名字吧。
“是本国人。韩大人好像公开宣称他是日本人。听说所谓韩流,虽然里面有个韩字,但是与韩国无关,意思是这名韩大人所创立的流派。嗳,就像是用来唬人的艺名吧。”
“唬人啊……”
青木总觉得难以信服。
他不明白理由。或许只是还摆脱不了嫉妒罢了。
“可是……对了,气道会是中国古武术吧?既然是来自中国,而且都要随便掰个名号的话,叫什么陈大人、金大人、宋大人、刘大人的,不是比较像一回事吗?”
“说的也是。”河原崎歪了几下脖子。然后他说:“为什么会是韩呢?”
重点是……
“重点是,松兄,三木小姐什么都还没说吗?”
“啊?哦,是的……要是她肯透露就好办多了,但我也有公务在身,昨晚只匆匆见了她一面。她还是只说自己的土地快要被偷走了……”
“我并不打算深入,不过……”
青木声明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了:
“……三木小姐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令河原崎不愿启齿。
他犹豫着,右手无所事事地一开一合。青木看不下去,说:“你不相信我的话,不必说也无妨。”
河崎瞪大了有些上吊的眼睛。
“不……没有的事。我相信青木兄。可是……再继续把你拖下水,我总觉得良心不安,怎么说……”
的确,既然都已经知道这么多,青木也是同罪了。就算管辖不同,若是知道有人确实违反了服务规程,青木身为司法警察官,就有向上司报告的义务。但是青木觉得现在不是拘泥于这种琐事的时候。木场就不在意这些。
正当青木想着这些事,河原崎彷佛看开了似地说道:
“我有自言自语的老毛病。我接下来要开始自言自语,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接着他挺直了背。
“我在被招揽到目黑署担任刑警以前,在音羽负责派出所勤务。那时候有一位先生很照顾我。他是个活动主办人,或者说是江湖艺人的头子,大概算是半个流氓吧,但是他豪侠好义,虽然嘴巴恶毒,却比一般警官还能够信任。我把抢回来的目标寄放在那位先生家里。自言自语完毕。”
真奇怪的自言自语。
青木苦笑。河原崎张大嘴巴,接着蜷起挺直的背,“呼”地吁了一口气。
青木出声笑了起来。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是听不太懂哪。不过那里可以放心吧?”
“那里有很多年轻人……我已经拜托他们有事要立刻报警。那么一来,我的所做所为就会曝光,但是我不打算为了逃避处分,甚至牵连一般民众。”
“我认为你的做法很明智。那么她现在的情况稳定吗?啊,这也不是我在问谁,是自言自语。”
“目前好像不要紧。”河原崎说。
“你告诉她木场型辈失踪的事了吗?”
“没有。她好像对木场兄……”
河原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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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