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个既贫瘠又黑暗的时代,所以比起悲伤,贯一更感到空虚。至少那并不是绝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焕然一新——这种所谓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是相反地,当时贯一感觉到一种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变的安心感。
在这种时代,或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办法好好地扶养孩子吗?
这样的不安,与疼爱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样占据了当时的贯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怜,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贯一也没有自信能够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
什么自信,什么安心。
当时的贯一确实没有那类健全的心灵。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召集令,那个时候的贯一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无法浸淫在幸福的梦中。
美代子说,要是你就这样被征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哭了。
贯一安慰她说,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生活在后方,非常辛苦,所以这样反倒好。
这样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该说这种话。
——根本算不上安慰。
贯一觉得自己很蠢。并不是只要诚实就好。而且妻子应诙也不是只靠着希望就决定生产。那么与希望相反的不安,应该也同样地随着流产消失了,所以当时妻子的心境应该与贯一相去不远——贯一这么想。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说那种话吧。
那个时候,就算是谎话,贯一也应该假装绝望才是。贯一是真的觉得悲伤,而且反正话语本来就是不诚实的……
可是贯一什么都不明白。他一直强烈地认定,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实话实说,对方就能够了解自己的诚意。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床上的妻子被贯一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妻子哭着这么说。“你这是叫我去死吗!”贯一怒吼。“只会说那种自私自利的话,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贯一大吼大叫。
贯一也被妻子的话剌伤了。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那时,贯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恶。
因为妻子把他的话当成恶意,所以生气。会被话语刺伤,错不在说话的对方,而总是接收话语的自己。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于不希望贯一上战场的心情才这样说的。要是妻子觉得贯一最好去死,就绝对不会那样说。
于是……贯一决定领养孩子。
——隆之。
隆之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贯一也不知道。
据被委托处理此事的人说,隆之的父母因迫不得已的理由,无法养育他,但是贯一没有询问是什么样的理由。贯一与妻子商量后,妻子二话不说地答应,说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孩子都没有过错,那孩子一定是上天赐予的。
虽然领养孩子的手续相当麻烦,但孩子很快就收养到了。
妻子高兴地抱着别人的孩子。贯一也很快地涌出做父亲的亲情,然而赤纸却彷佛等待着这个时机似地,送达了。
贯一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贯一在众人挥舞着小旗欢送下离开,一次又一次地吿诉自己: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可能顺利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虚伪的一家人。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的。
贯一莫名地想看看天空。
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关上了。
当然,显然是进门的刑警故意这么做的。
额头青筋毕露。嘴唇干燥皲裂。眼尾眼头血丝遍布,一片鲜红。激动与疲惫、烦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名刑警的情绪已经濒临了紧张的极限。
刑警激动得发抖似地,鼻子喷出气息,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的文件,神经质地以食指敲打桌子。
“什么……?”
什么什么?——刑警态度暴躁地拉开椅子,抓起文件,粗鲁地坐下。
“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
刑警说完后,便沉默不语,静静地看起文件上的文字。
他的嘴角徐徐下垂。再次用手指敲打桌子。一次又一次敲打。
“绪崎……”
沙哑的声音响起。被呼叫的刑警——绪崎——全身一震,有些夸张地转过头来。
刚才被粗鲁地关上的门不知不觉间打开,一名年老的刑警站在那里。
“老爷子……你感冒好了吗?”
老刑警没有回答,来到绪崎旁边。
“弄到这么晚,辛苦你啦。课长呢?”
“回去了。不……应该和本部那些人在酒宴里吧。”
“连那种人都得接待吗?”
“当然啦。”绪崎不悦地转动椅子。“从静冈县本部过来的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长的警部大人,是署长的同期呢。”
“可是事件都还没解决……”
“哈!”绪崎骂道。“只是没办法送检罢了,真凶都已经抓到了。上头的大人物完全放心了。而且就算来上一堆大人物,也不能做什么嘛。就算他们待在这儿,也只会让现场的人精神紧张而已。”
“代替润滑油,灌他们酒喝是吗?确实像是课长会做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课长的用处也只有这么一点嘛。”
“混账啦混账!”绪崎龇牙咧嘴,皱起鼻子,不屑地骂道。“每个都是混账王八蛋!”
“怎么比平常更暴躁了呢?”
老刑警拉开旁边的椅子,靠背向前地跨坐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懒散,一看就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啦?”
“还有什么事?老爷子,就案子……”
“我不是说案子……”老人打断绪崎,朝他伸出手指。
好像是在向他讨烟。
“……我是说你个人。”
绪崎从胸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人,说:“为什么这么问?”
“瞒我也没用。”
“不愧是讯供天王老泛——有马泛,不过我想一定有人提供消息对吧?哎……的确,要说有什么的话,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前天,我老婆跟岳父岳母……啊啊,可是那是私事,跟工作无关哪。”
“旁人看起来可不是那样。哎……老实说,没有人提供消息。只是我也一样罢了。”
“老爷子吗?怎么了?不是感冒而已吗?”
“感冒才是没关系呢。”老人——有马几乎是叹息地说道。“哎,最近总觉得身边骚动不安。闹哄哄的静不下来。没错,之前的战争开始前,也是这种感觉。”
“什么意思?难道又要开战了吗?又不是看卦的,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老爷子。不过现在的日本也实在凄凉。就算想打仗,没子弹没钱也没军队。保安队什么的,反正也派不上用场吧?老爷子是杞人忧天啦。”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啦。”
有马兴致索然地说道,从绪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此时他才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香烟含进嘴里。
“不管这个……那个嫌疑犯怎么样了?听太田说,那家伙……相当难缠?”
“难缠……是很难缠啊。可恶死了。”
绪崎点燃自己的香烟后,将火种递向有马。老人皱起眉头,凑了上去。
“听说那个人脑袋有问题,不是吗?”
“脑袋有问题?那的确是有问题。都杀了人嘛。杀人犯全都是疯子。正常人会杀人吗?才不会哩。”
绪崎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板起脸来如此说道。
有马略为后退。冷静想想,绪崎刚才的发言问题十足。
“你、你是怎么啦?……你才是,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要紧得很哪。”绪崎豁出去地说。“老爷子,我啊,跟那个低能的混账东西面对面待了整整一天哪。那个臭家伙不管问他什么,回答都是左闪右躲,敷衍了事。要是我低声下气一点,就给我吐些莫名其妙的话。一逼问他,就立刻道歉。战战兢兢、扭扭捏捏的,连半点信念主张都没有。明明杀了人,却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被那种人给杀掉,被害人真是不幸。与其被那种人杀死,被驴子晈死还比较能瞑目。我光是想起那家伙就恶心。如果我不是刑警,早就把那种废物给杀了。”
“喂喂喂,你这话也太恐怖了吧……”有马无力地笑道。“……你不是才说杀人的家伙全是疯子吗?那样的话,想要杀掉那家伙的你不也是疯子吗?”
有马以玩笑般的口吻说,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意。
绪崎顿了一下,歇斯底里地揉掉没有熄掉而干冒烟的香烟,骂道:
“开什么玩笑?那种人才算不上人。杀人罪这种东西啊,只有杀人的时候才成立。那个叫关口的垃圾东西才没有人类那么高尚哩。他比猴崽子还不如。就算杀了猴子,也算不上有罪吧?”
“喂。”
“而且那个猴崽子明明是猴子,还敢加害咱们人类哪。那种禽兽就该消灭。就连狗咬了人都得抓去杀哪。”
“喂,你气个什么劲啊?不管是多恶劣的人,人还是人啊。如果不能算做人,我们也没办法逮捕了。我们这一行是以人为对象的。那要是真的猴子,不管是抓还是杀,都是保健所的工作。而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杀野兽,也会被白眼看待的。你说话前先想想自己的立场吧。”
绪崎再次点燃香烟,答道:
“管他什么立场。反正我都疯了。”
“你冷静一下脑袋吧。”
“我冷静不下来。我本来就讨厌不干不脆的镓伙。我说:是右吧?他就给我答右。胡说!是左吧?他又给我说左。耍人啊?整天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却又没有半点畏罪反省的样子。说穿了,那家伙脑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一定是在盘算,只要装出一副胆小的样子缩成一团,就会有人同情他,可怜他,对他伸出援手。谁会同情那种杀人犯!”
“没有证据吧?”
“他自白了。”
“我听说他陷入错乱,不是吗?”
“那家伙就是犯人。就算没有自白,他人也待在弃尸现场。”
“可是只有状况证据而已,缺少决定性证据啊。”
“所以我才在审问啊。”
“不会是……拷问吧……?”
老刑警把手按在脖子上,挤出满脸铍纹。
“……原来如此啊。我才在奇怪,人都在现场抓到了,也自白了,除了搜索证据,何必还要审问呢……?看你那样子也没办法哪。他现在的犾态没办法问出切确的供述是吧。喂,绪崎……”
“什么?”
“不要拚过头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那家伙不吐实的话……不,讲不通的话,就别再强逼了。暂时撒手吧。交绐其他人吧。如果他是真凶,肯定会有其他证据。看那样子,就算你强逼他吐实也没用。管你是吼是揍都不会有用的。太田那家伙甚至还怀疑嫌疑犯是不是智商不足呢。”
“请等一下。意思是他没有社会责任能力吗?哼,我才不这么想,休想。我才不接受那种说法。杀了一个人,却不必被问罪,这太无法无天了。”
“就算你这么说……”
“不,那家伙只是太卑鄙了。”
“卑鄙?你的意思是他假装错乱吗?”
“应该不是假装吧。他才没那么机灵。那是他本来的样子。可是他不可能没有责任能力,也不是精神异常,只是性格腐败罢了。不能连那种家伙都让他无罪释放。”
“释放不是我们的工作。起诉不起诉,是送交检察以后的事。就算起诉了,也是由司法来判断啊。”
“就算是这样,制作笔录也是我们的工作。要是我们抱着嫌疑犯没有责任能力的成见来搜査,意见会影响到检察啊。我可不要那样。那家伙才不是什么残障。对了,老爷子,你看看这个,这是东京警视厅送来的,关于关口的报吿书。我一大早申请査证,没想到回来一看,已经送到了。快得异常哪……看了这个,老爷子也会了解的。你看……”
绪崎出示文件。
“嫌疑犯关口巽——这是本名。住在中野的小说家——这好像也是真的。”
“他有前科吗?”
“比有前科更糟糕。那家伙啊……是去年发生的‘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 系人。”
“关系人?那是什么案子?”
“是去年夏天的案子。出生的婴儿接二连三被绑架,遭到杀害……的样子。细节没有公开。关口是那个案子的关系人之一。”
“他不是犯人吧?”
“天知道。关系人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自杀,死得都差不多了,真相有如罗生门。看看对关口的侦讯内容,就跟这次一样,裉本不晓得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尸体出生、产女怎样……这就是那家伙的手法。”
“产女?妖怪的产女吗?这么说来,他这次也提到野篦坊怎么样……”
“对对对。”绪崎眯起眼睛。“他说韮山的山里有野篦坊。这不是让人很想掐死他吗?真是愚蠢。可是啊,令人吃惊的是,这份报吿书里说,关口也是那个‘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武藏野?是那个少女接二连三被绑走……”
“没错。是我国犯罪史上也难得一见的残虐猎奇杀人事件。如果事情就像听说的那样,那可真的是惨绝人寰。这个案子里,疑似犯人的人物也死了。可是那个疑似犯人的人物—— 听了可别吃惊——听说是关口的旧识。不仅如此,关口在案件发生前,甚至与其中一名被害人有所接触。”
绪崎似乎被自己的话刺激,静静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异样。
“关口不是刑警,他是个作家。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啊,事情还不只如此。那家伙在年底的‘逗子湾首级投弃事件’时,也曾经和被害人一起吃过饭——就在被害人惨遭杀害之前。这会是巧合吗?”
“逗子?哦,那个黄金骷髅亊件啊。那个案子已经解决了吧?我在报上读到,说犯人已经逮捕了。”
“现在还在公判中。哎,只论那个案子的话,关口确实不是犯人。”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是这样,还是很稀奇吗?”
“才不只稀奇这点程度呢。哎,关口完全是关系人,没有被列为嫌疑犯。之前的两个案子也是。可是……下一个就不同了。”
“还有吗?逗子湾的案子不是半年前才发生的吗?还没经过多久呢。”
“还有呢,到了今年。那家伙啊,是那宗‘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重要关系人——不,有一段时期甚至是嫌疑犯。”
“箱根?那个案子没有破呢。”
“公开发表是说犯人死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难道你想说那个人就是箱根事件的真凶吗?这……”
老人一副难掩困惑的模样,坐立难安地站起来,转过椅子,又坐了下去。
“……你是想自找麻烦吗?”
“这四个案子都是东京警视厅和神奈川本部的管辖。管辖外的事,跟我们无关。”
“就是啊。这都是发生在同一个辖区的事吧?如果那家伙真的可疑,辖区的刑警也不可能平白放过他。再怎么说,负责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东京警视厅啊。”
“所以说,过去的事无所谓啦。可是啊,这个案子是我们的管辖,所以绝对不能放过。我是这个意思。那家伙确实是个蠢蛋,但可不是普通的蠢蛋。没有社会责任能力的人,有可能像那样连续参与震惊社会的猎奇事件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唔,确实是不太现实啦。”
“这是现实啊。”绪崎边吐出烟雾边说。“是现实,这里就这么写着。”
绪崎用指尖敲了报告书好几下。
“哎……如果这是真的,不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都非常脱离常识哪。就像你说的,如果那家伙是刑警还是侦探……至少是事件记者的话,还可以了解。”
“他的朋友里面好像有侦探也有刑警跟事件记者。不过这更让他显得可疑了。”
“猎奇事件啊……”
有马环抱双臂。
“被害人……也有那样的过去吧?”
“没错……被害人是碰上溃眼魔——绞杀魔吗?她是那一连串荒唐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家属中唯一的幸存者。这也让我不爽。我不晓得她家是财阀还是什么,可是在我们底下的人不晓得的地方,似乎彼此牵连着。”
“彼此牵连着?”
“我刚才举的与关口有关的四个事件,和与被害人相关的事件中,有一部分的关系人重迭。一般来说,这应该会引起骚动才对。但是表面上却没有任何风波。我想里头有某些隐瞒。”
“隐瞒啊……”
“我要来揭穿。”绪崎愤慨地说。“总而言之,我就是没办法原谅搅乱这平稳日常的家伙!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我最痛恨杀人犯了!”
我要杀了他!——绪崎再次说道,拿起手中的文件拍打桌子。
有马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奋起的后辈,微弱地摇了几次头。接着他呢喃似地说了:
“哎,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刚才说的不祥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总觉得最近周遭乱哄哄的。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可是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扒抓似的……。镇上骚乱不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绪崎冷淡地说。“就算是这样,也是那个杀人狂害的吧。只要让那家伙招供,一切都……”
绪崎的语尾变得暧昧。让嫌犯招供之后就会怎么样?区区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犯只是个无用的牲礼罢了。丢弃的棋子不管有什么下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再偷看刑警们,潜身巨大的椅子背后,透过肮脏的窗户眺望扭曲的城镇。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天空了?
妻子准备着迟了的晚餐,贯一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些事。
好苦闷。
想看天空。
家里的时间依然冻结。
妻子与贯一之间横亘着紧张的气氛,脚边黏稠地沉淀着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气。教人待不下去。
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然而印在贯一眼里的,却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风景。电灯泡的温和光芒。砧板咚咚的声响。锅子冒出来的蒸汽。
只有景色一如往常。
钟声一响,哭泣的妻子宛如惊奇箱里的吓人玩具似地站起来,走向厨房。贯一一瞬间戒备,心想妻子该不会要拿菜刀做什么傻事,结果并不是,妻子只是无言的、宛如进行仪式般地,准备起晚餐。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总觉得滑稽极了。
要是隆之这时候打开纸门走进来,就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就完全是数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轻松的“喂”地出声,妻子是不是会笑着回头呢?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无异于往常……
甚至令人忍不住这么想。
当然,贯一不可能出声。贯一只是望着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尽全力将一不小心就会到处乱飘的浮躁意识系紧在残酷的现实里。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是从以前就一直聆听的声音。
明明毫无改变,却完全不同了。
——不。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或许过去的贯一只是一直拒绝去看世界的实相罢了。虽说是夫妻,但终究是别人,更何况隆之是别人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有感情,但若说并不会时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骗人的。贯一确实觉得隆之很可爱,现在也依然对他充满了慈爱之情。
但是,那说穿了只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可爱的感情,若是顾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弃养育义务,所以疼爱孩子是当然的,贯一的感情会不会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毕竟拼凑起来的家庭不可能处的好。
这个时候。
不知为何……
贯一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老是那么爱摆架子……?
为什么哥哥总是默默地忍耐……?
——兵吉。
在贯一心中响起的,不是妻子的声音,也不是儿子的声音。那是老早就离别的弟弟——兵吉的声音。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动不动就爱这么问贯一。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贯一不管被弟弟询问多少次,都无法体会弟弟的用意。
——这样啊。
根本没什么。
妻子一次又一次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是贯一最熟悉的话。
——没错……是一样的。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无关紧要。
——是一样的。
贯一的意识飞往遥远的过去。
村上贯一出生在纪州熊野。
他是六个孩子当中的老二,哥哥在贯一出生前就已经夭折,所以贯一实质上是长男。原本应该是次男的贯一会取了个像长男的名字,也是这个缘故。贯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与贯一差了六岁,底下还有弟妹各一人。
贯一家是兼业农家,十分贫穷。一家七口靠着贫瘠的旱田糊口。为了打开活路,也试过抄纸等工作,但都很不顺利。贯一从小被当成长男养育,对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问,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贯一只是日复一日地挥起锄头,浑身是泥地工作。
贯一家虽然穷困,但渊源已久,虽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亲戚——一族。贯一家在其中被视为本家,换言之,贯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继承人。
但是就算是旧家,佃农还是佃农,不管持续几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贯一早日完全没有受到严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统、继承家业什么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异,还是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贯一确实从相当年幼的时候开始,就有了继承人的自觉。
自己迟早会成为户长——这样的未来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换言之,不是可以为此不平不满的事。家业代代都是农业,贯一生来就是农民。对贯一来说,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实。
但是,弟弟兵吉与这样的贯一大不相同。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农务?兵吉常常这么问贯一。对于这个困难的问题,贯一觉得当时应该也是简慢地回答:因为我们家是农家。
这……也算不上回答。
那个时候,兵吉是在询问贯一被迫世袭家业的理由。那不管怎么听都是这种问题。现在的话,贯一可以了解兵吉这么问的心情,但是当时贯一连兵吉这么问的意图都不了解。
结果,兵吉问贯一:“为什么不得不继承家业?”而贯一回答:“因为家业就是要继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对父亲问了相同的问题,被狠狠地责骂了。
父亲与弟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每次争吵,贯一就会用“你成熟点吧”这类乳臭未干的说词来安抚血气方刚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大妹满十八岁嫁人,贯一也有人来说亲,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记得当时贯一二十岁,兵吉十四岁。一如既往,兵吉和父亲发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里,就这样消失了。
兵吉再也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没错。
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自从弟弟离家出走后,家人愈来愈无法相处。一样是话语失去了效力,就像现在的贯一和美代子,父母的关系倾轧,家庭的时间冻结了。父亲拒绝贯一,贯一拒绝父亲。底下的弟妹们脸上失去表情,家里的一切全都有如虚假,一片空虚。
——完全一样。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话而已,就连家庭崩坏的情形都一样。
兵吉消失以后,父亲变得自暴自弃。
以前父亲动不动就咒骂弟弟“窝囊废”、“废物”、“乳臭未干”,见面第二句话就是“滚出去”,甚至还动手动脚,然而那个废物真的不在了,父亲的态度却一改从前,成了个废人。
当然,是因为担心弟弟的去向。贯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更重要的是,父亲那种自相矛盾的态度让贯一大受动摇。
过去贯一总是模仿着父亲,像父亲那样对待弟弟。这样的贯一,立场又是如何?贯一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询问父亲,结果引来父亲暴怒。然后父亲说,兵吉会离家出走,是母亲害的,是贯一害的。因为做母亲的应该庇护兵吉、做哥哥的应该开导兵吉,然而他们却没有充分地体谅兵吉的心情,兵吉才会离家出走。
哪有这种道理?这哪里说得通?
贯一这么反驳。父亲殴打贯一。
就这么崩坏了。
过去,贯一从未反抗过父亲,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但是再怎么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贯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够传达给父亲。
看样子,父亲把说东就不敢往西的贯一当成是一个应声虫和懦夫,而认为生性顽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贯一想都没有想过父亲竟然这么看待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模范的好儿子。
同样地,贯一也觉得不管他怎么想,对兵吉来说,贯一仍然是个只会作福作威的烂哥哥罢了吧。
确实,话语是靠着道理成立的。所以没有话语说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没有任何心意能够透过话语传达。
一个月后——贯一抛弃家人,离家出走了。
他从来不憎恨父亲,也不厌烦母亲,也没有轻蔑过兵吉。至于幼小的弟妹,更只有感到怜爱。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彼此乖违、分歧,结果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之后十五年来,贯一一次都没有回家。
他写信到妹妹出嫁后的地址,通知自己的新住处,但是从来没有联络过。
贯一一直忘记了。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的。
这种失落感——死心、焦躁与悔恨,自虐、依存与混乱,以及将这些全部吞没的奇妙寂静……
——完全一样。
所以,有没有血缘关系、疼爱不疼爱,都没有关系。
就算隆之是贯一的亲生儿子,结果也是一样吧。他觉得孩子出生之后立刻上战场,六年间成天杀戮渡日,总算回来之后看见已然成长的自己的孩子,能够不感到奇异,那才奇怪。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可以由衷地说“噢噢,好可爱,你长大了哪”,紧紧地拥抱上去吗?空白的时间可以一瞬间填满吗?贯一觉得不可能。
那么。
那个时候的奇异感觉,并不是因为隆之是养子才有的感觉吧。贯一觉得无论怎么样,空白的时间都无法填补。什么只要血缘相连,即使分隔两地,心灵还是会相通、什么只要有亲情存在,心意就一定会相通,这全都是幻想。
——全都是假的。
贯一这么想。
自己并没有不小心误开了异世界的门扉。
而是一直看着错误的世界生活。
如果说有哪里错了,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离开熊野的家时就错了。
出生后二十年间什么也不看,只是活着,这段期间的欺瞒轰然崩毁了——即使如此,贯一还是不去正视实相,选择了抛弃故乡并逃离,在陌生的土地组织家庭——后来贯一便一直注视著名为家庭的温暖幻影。不,贯一就是为了能够一直看着幻影,才抛弃故乡的吧。
——这就是,现实。
之后十五年……
然后贯一想到了。
没错,贯一这十五年来,一直没有看天空。
讨厌,多么讨厌、多么令人绝望的结论啊。
可是。
——即使如此,这才是现实。
贯一将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
注意到时,那个不可思议的音色就在近处响起。若是留心去听,那是非常令人不安、吵闹的声响。过去竟能一直不把它放在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妻子抱着饭桶,坐在固定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看贯一。贯一下定决心,在妻子的对面——一样是贯一平常坐的位置坐下。
美代子垂着头,在碗中添饭。
然后她就这样僵了一会儿,接着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对不起。”
贯一没有回话。
美代子递出饭碗。贯一默默地接下。
“……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用再说了……”
听了也没用。不,听了又会动摇。
愈是为情所累,就愈是痛苦。与其如此,遭受残酷的痛骂反倒要来得好。
“我不认为你有错。可是……除了你以外……”
“别说了……”
话语什么都无法填补。要说的话,应该趁贯一还相信语言有效的时候说才是。
“亲爱的……”
妻子露出悲怆的表情。
贯一了解。妻子在不断地困惑与深思之后,最后选择了再次浸淫在家这个温暖的泉水当中。不,她无法不选择这条路。
名为家的泉水……
那里总是温温地,有些沉淀。
但是,泉水外的环境对人来说实在是太苛酷了。要不断地曝露在灼热的沙漠当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吧。就算是极寒的冰河也一样。赤裸的人类很柔弱,世间又冷酷无情。所以每个人都追求它——泉水。被禁锢在不会太热、不会太冷、舒适无比、没有起伏、由预定调和所支配的日常这个乐园当中。不仅如此,无论是要找到那滩泉水、或浸淫在泉水,都易如反掌。例如说,只要贯一现在说声“知道了,我们重新来过吧”,这个房间立刻就会被舒适的液体给填满吧。
可是,那种安宁其实只是幻影。家这个泉水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所以就算自以为浸淫在涌泉之中,其实也只是埋没在热沙里、被霜雪覆盖而已。不会让人感觉到应该确实遭受到的打击——这样的幻影,就是家这个泉水的真面目。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
因为是幻觉,所以只要期望,就可以得到。
不过。
一旦发现就完了。只要一度怀疑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泉水?眼前剩下的,就只有灼热的沙漠和冰冻的霜雪。
十五年间,不断地在热沙中做着甜美的梦,而今知道那其实只是海市蜃楼——贯一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浸淫在那幻影的泉水之中了。
贯一说出残酷的话来:
“已经……没救了。不要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应付场面、用冠冕堂皇的话来蒙混过去,都没有意义。一切就像你说的。我是个无能、迟钝、残忍的家伙。而你也无能为力。我们家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这……”
“隆之……八成不会回来了。”
贯一彷佛吿诉自己似地慢慢说道。
“……已经……不必再假装一家人了。”
贯一说。
不可思议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接近了。
美代子在意着屋外。然后她静静地答道:
“……我明白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下去吧?我们姑且不论……但隆之他……”
“嗯。”
没错……不能就这样下去。
仔细想想,儿子失踪了一整天,贯一却完全没有去找他。这确实异常。
美代子再次聆听不可思议的声音。
音色很刺耳。贯一……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安。
“我会尽早……报案要求警方寻找。那样的话,大概明天就……”
“马上就会……帮我们找唷。”
美代子抬起头来,注视着贯一的眼睛。
“然后……会让我们复合,恢复原状。”
“你是说那个……那个声音……?”
“嗯。”
美代子有些严肃地答道。
“我想……”
我想再做一次梦。
妻子彷佛仰望天空似地,抬起头来。
刑警们闹哄哄地凶猛奔出。
尽管没有必要慌张,但他们可能是被市镇浮躁不安的气氛所煽动,也或许是他们生来的习性致使,也可能认为慌慌张张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和纸上以毛笔字漆黑地写着“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被众人一拥而出而卷起的风吹动了几下,不久后依然如故地垂了下来。
在猛将们凶暴地退出后,大办公室里变得一片闲散,只看到萎靡不振的有马刑警,彷佛在作战时被吩咐留守的伤患兵。
这名老朽的刑警背后,宛如渗出了一股自虐的主张,诉说着:反正我是个落伍没用的老兵。老刑警一张又一张地撕下贴在黑板上的资料,然后仔细地以板擦抹掉上面的粉笔字。
好像不太好擦。
有马瞪着板擦好一会儿,接着拍打了几下,甩掉卡在纤维里的白粉。
绪崎不知不觉间现身,大步走到老刑警身后,以纸束拍打了一下老刑警的背。看样子他好像在离黑板较远的角落整理资料。
“老爷子……”
有马回过头来。
绪崎靠在讲坛上,浅浅地坐下。
“绪崎,怎么了?快点去侦讯啊?你不是负责人吗?”
“没关系啦。听说本部长大人要先亲自接见。”
“那你更要去啦。上头的大人物搞不清楚状况吧?”
“我才不要哩。”绪崎说。“光是做些愚蠢的说明就够烦的了。就交给课长,他走了我再去吧。不管这个,贯兄他……今天还是休息吗?”
“太田昨天说他应该今天就会来了。好像还没来呢。是迟到吗?”
“他受伤的时机也太巧了吧。”绪崎拿着数据到处敲打。
“会吗?哪里巧了?”有马问。
绪崎再敲了一下讲坛。
“哼!刚才的那算啥啊?什么慎重地处理?又不是绑架事件,干嘛要报导管制啊?有钱人就那么伟大吗?”
“当然伟大啦。”老人说,将糊成一片的黑板再擦了一次。“这个国家没有国王啊。也没有武士了不是吗?唯一一个髙高在上的现人神大人,也做了人类宣言哪。连神都没了。管理政事的究竟是哪些家伙,庶民大概都知道。没有权力者,也没有信仰的对象,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金钱了。人类只会膜拜能够依靠的东西,不是吗?这个国家到底是不是民主主义很难说,不过肯定是拜金主义不会错。资本家是最伟大的。”
“哼!”绪崎卷起资料。“就算这样,为什么警察非得去看那些暴发户的脸色不可?我不知道什么羽田制铁、柴田制丝的,可是就算再怎么有钱,平民干涉搜査,也太无法无天了。不应该有这种事吧?真是气死人了。”
“不是的。你也听到刚才的说明了吧?他们是来提供线索的。羽田隆三先生是被害人的远亲,由于买卖土地和设立财团法人等等,与被害人在生意方面关系也很密切。而柴田勇治先生与被害人一家从上上一代起就过从甚密,织作纺织机械现在一族已经灭绝,目前由柴田制丝的干部经营。而且就像杂志上吵翻天的,柴田先生本人和被害人关系也很亲近。羽田先生和柴田先生都对被害人个人知之甚详。平民协助搜查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搜查本部长只是要求我们对这些透过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小心处理。”
“这就叫做看人脸色。”绪崎用脚跟踢着讲坛。“为谁小心处理?为那些财阀的大人物吗?本部长说这是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可是凶手都已经抓到了,只要逼问那个蠢蛋就行啦。逼他吐实以后,赶快发出新闻稿还是开记者会不就成了?”
“所以要考虑到那个凶手——不,嫌疑犯的人权啊。若是连同大人物的证词一起考虑,那个叫关口的小说家也可能不是真凶,不是吗?”
“他就是是凶手。”
“等一下。哎,就算关口是实行犯好了,也有必要彻查他背后的相关事证吧?至少他没有动机杀害织作茜。”
“所以怎样嘛?老爷子说的那些问题,只要逼问那个混账,就可以一口气解决啦?是与土地有关的利益榨取吗?还是企业内的派阀抗争?难道叫我们也去查仇杀的可能性吗?还是什么桃色纠纷、利害关系……?太蠢了。”
绪崎非常暴躁。
“说起来,才没有什么动机呢。他是想杀人才杀的。虽然莫名其妙,可是我杀了她——这才是真相。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杀人凶手!——绪崎再一次踢上讲坛。
“不要这么认定。”老刑警说道,把板擦放到黑板边缘。
“如果——我说如果唷,如果这个案子……对,是委托杀人的话,怎么样呢?关口收了第三者的酬劳……”
“老爷子今天倒是很为上头的人说话呢。”绪崎愤恨地望向老公仆。有马面无表情,哼笑了一声。
大概吧。
这个年老的刑警不可能拥有全面支持体制的心理构造。即使他绝对不是个坏人,却也不会比别人善良到哪里去,只是衰老的肉体格外偏好慎重罢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拙劣的成见很有可能会因此放任巨恶逍遥法外啊。”
“巨恶?”有马话还没说完,绪崎就嘲笑似地怪叫。“世上哪有那种戏里头出现的大坏蛋啊?”
“是……吗?”
“什么叫恶啊?正义这种东西的虚伪外皮,老早就被剥下来啦。鬼畜英美其实是仁慈的进驻军,咱们的盟友德意志倒成了恶魔的爪牙。可是就连这种状况,只要世间局势一变, 又全部都会颠倒过来。老爷子刚才不也说了吗?这个国家是拜金主义。拜金主义的社会里,有贫富差距,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正义也没有邪恶!”
绪崎气势汹汹地叫骂,有马的表情变得有些受不了。
脱离常轨了。
“喂,绪崎……”
有马想说“你说得太过火了”。老人衰弱的肉体也无法承受过激的论调。
“总而言之,我的基准只有一个。不能放过杀人犯。而那个家伙就是个杀人犯。”
可恶的杀人凶手……!
可恶的杀人凶手……!
绪崎制造回音似地连声唤道。
有马的表情变得悲伤。
“所以说……还不知道是不是啊。”
“我知道的。那家伙啊……那家伙只是在闪烁其词罢了,那家伙是个杀人的猴崽子。”
绪崎如此反复呢喃,眼中似乎早已没有老人了。突然间,绪崎中断念咒般的独白,望向有马。
“哎……”
他叹了一声,离开讲坛,背对有马。
“在这种地方和老爷子争论也没用。到了下午,一定就会找到多如牛毛的证据,证人也会把这儿塞得门庭若市吧。这么一来……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就完蛋了。老爷子也会信服的。”
绪崎难过地伸了个懒腰,转动脖子,顺便瞥了瞥有马,接着呻吟似地问:“老爷子今天接下来呢……?”
有马蜷起背,朝着窗户答道:
“我的搭挡没来,也不能出外勤,只好顾电话了。不过这是非公开的搜査,也不可能收到线报吧……”
绪崎没有听到最后,说着:“贯兄到底怎么了呢?”开始往这里走来。他来到门口处,也不回头,举起左手说了声:“我先走啦。”离开了房间。接着他就这样聚精会神地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消失了。八成是去侦讯室了吧。乍看之下他似乎集中在什么事物上,实际上注意力却很散漫。完全——没看进眼里。
这段期间,老人一直望着窗外。
绪崎离开以后,超过十分钟以上,有马就这样一直看着。
十分钟后,老人才总算在讲坛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
走廊吵闹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粗野的声音响起。
不久后,一个挣扎个不停的三十多岁男子被两名女警抓着肩膀,拖也似地从走廊尽头出现,他们踩着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到另一头去。接着一名额头光秃的中年巨汉从后面走出来,把地板踩得吱咯作响。
有马抬起头来,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西野。怎么了?醉鬼吗?”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把脸探进搜查本部的大办公室说:
“泛兄,你猜得没错,喝得烂醉如泥哪。关了一晚,现在正要放他出去。酒精好像还没完全退掉哪。”
“真令人羡慕。我也想喝个烂醉,醉到被扔进拘留所里也醒不来哪。”
有马一本正经地说。
被称为西野的男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走廊对面的情况后,说着“你们好像很忙哪”,走进房间里来。
“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大逮捕案啊?怎么气氛这么森严?一组的全都出动了吧?总觉得乱哄哄的哪。而且……署里好像有不少陌生脸孔?”
“静冈本部来了好几个人。”有马说,请西野坐下。
“真的很不平静呢。”
“只有这一点……是彼此彼此哪。”
西野在椅子上坐下。
“这阵子被辅导的孩子好像也不少。还有什么邻居争吵啊、夫妻吵架,一些无聊的通报变多了,搞得人手不足。几乎都是些旁人根本不想理的鸡毛蒜皮小纠纷,放着不管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可是既然都接到报案了,也不能置之不理哪。”
“是不能不理啊。”有马转了转脖子。“对了,取缔那个制造噪音的宗教的,也是你们课吗?”
“那是交通课负责的。”西野说。“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妨碍交通而已吧。人虽然多,可是就算聚在一起,顶多也只有三人左右。哎,感觉大概就像来了一堆街头艺人吧。他们……怎么了吗?”
“没什么……”
有马交叉皱巴巴的双手手指,摆在膝上。西野说了:
“泛兄,那个啊,听说是不老长寿的宗教团体唷。哎,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也不会想要长生了啦。不过我们这些壮年时期在艰苦时代中度过的人,对人生还是有所依恋吧。或许会流行吧。”
“西野,别说玩笑话了。自古以来,街头巷尾流行的淫祠邪教之类,从来没有一样可以永远流传下去的……”
会流行就会过时,不当心只会受骗——有马微微痉挛着脸颊,淡淡地说道。
“别说是长生了,会夭寿的。”
“说的没错。”西野大笑起来。“愈是可疑的东西,就愈吸引人嘛。战后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新宗教。伊豆姑且不论,骏河好像很多呢。是因为宗教不像战前那样受到弹压吗?宗教法人法也制定了,真不晓得宗教团体这下子是容易生存还是难以存续了……对了,刚才的醉鬼……”
“那个令人羡慕的大酒鬼?”
“那个人也说了很古怪的话哪。”西野有些高兴地说。“那个人昨天大白天就喝起霸王酒,还睡在大马路中间,所以我把他绐抓来了,可是他心情非常愉快。说到他心情愉快的理由……”
“是什么?”
“说是在庆祝驱逐恶灵。”
“恶灵?恶灵说的是这个吗?”有马把双手垂在胸前。
“那是幽灵啦。嗯……?恶灵跟幽灵一样吗?”
“如果是呜呜呜……地出现,不都一样吗?”有马说。“都是死人吧?”
“是死人……吧。唔,既然是灵,应该是死的吧。据说那家伙自称是医学博士呢。那位医生大人啊,说他去年夏天开始就一直被死人的灵魂纠纒不清,伤透了脑筋。结果他被搞到神经衰弱,失去工作,也失去住处,在上野一带过着流浪汉生活。然后这个月初,他碰到了一个叫什么的,会使通灵术的孩子。”
“孩子?”
“听说是个孩子。那个孩子说他很可怜,要为他驱逐恶灵。”
“驱逐恶灵?”
“嗯,驱逐恶灵。那家伙当时就像个快溺死的人,连根稻草都不放过,所以就照着那孩子说的做了。虽然不晓得那孩子是给他作了法还是怎样啦。”
“他把小孩子说的话当真啦?”
“当真了呢。可是没想到啊,昨天……那个恶灵竟然完全消失了。”
“哦?”有马敷衍地应声。“哎,人说只要相信,泥菩萨也是金身佛嘛。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深信不疑,或许就会灵验吧。但是阿西啊,那个人何必跑到下田这里来庆祝呢?反倒是这点教人纳闷呢。”
“天知道。”西野扭了扭脖子。“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他是怎么跑来这里的呢?总不可能是走路过来的吧?可是如果有钱坐火车来,不必白吃白喝,直接在上野举杯庆祝不就好了?总觉得前言不对后语呢。说起来,那个人是不是根本不晓得这里是下田啊?”
“疯了……?”
“是疯啦。”西野环起双臂。“哎,或许说乐昏头比较对吧。这里忙得要死,真是会给人找麻烦。害我都想别把他抓回署里来,直接替他垫钱,买车票送他回上野算了。话说回来……我们怎么会忙成这样啊?这闹哄哄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总觉得心浮气躁的。”
西野嘴里埋怨个不停,站了起来,拍了一下秃头后,说:“泛兄也不要太勉强啰。最近疯子不少哪……”
恰好这个时候,传来“西野组长”的呼叫声。
“哎呀,不好。”西野向有马举手致意,游泳似地来到门口,点头说:“我先失陪了。”
他踩出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老公仆什么也没说,再次望向窗外。
他看到四方形的歪曲泛白天空。
接着就这么背对这里开口了:
“你……是静冈本部的人吗?”
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往前一步,扶住拉门,答道:“差不多。”
老人缓缓地回头:
“我没听到……你的介绍。”
“因为我不是管理阶层。”
“看起来不像。你不是底下的小人物吧?”
“管辖不同。”
“是……前任军人吗?”
“这个国家的成人男子,几乎都是前任军人。”
“说的也是。”老人无力地说道,再次转向另一头。
接着他说:
“真令人厌恶。”
“天长地久……”
那个几乎没有眉毛的清瘦男子以兼具高低音域的独特嗓音嘹亮地诵道。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老子曾经这么说过。天地之所以悠久,是因为天地不为自己而生,换言之,是因为没有自我这个我执。无为无心,才是长久独一无二之法门……”
贯一以充满警戒的眼神注视着那两片动个不停的薄唇。美代子彷佛在计算榻榻米的纹路似地,深深地低着头。
“……吾等成仙道,追求的便是那独一无二之法门——道。与供奉摩诃不可思议之邪神、强迫无理之信仰的淫祠邪教之类,根本上完全不同。道,即气的运动,所谓气,即万物之根源。无论神、佛、灵、人,一切都只是气的一种显现方式。吾等并非信仰,只是以真实之形态存在。为此,吾等在伟大的真人曹方士底下,日夜不断地修行正确的存在方式,并推广这正确的存在方式。鄙人名唤刑部,是个乩童。”
“开场白……已经够了。”
贯一半带不耐烦地说道,于是那名男子——刑部殷勤地答道“这样,恕我失礼了”,在圆型的胸饰前合掌。
“依我所见,村上先生似乎将吾等成仙道视为一般所谓之宗教,所以鄙人才进行了一番无谓的解释。”
“管你们是不是宗教……”
——宗教。什么宗教?
说起来,贯一根本不知道宗教的定义,也不想知道。所以他也没有思考过信仰之于人生究竟是什么。不过贯一也不认为那种东西能够救人。贯一认为,信心不会在黑暗中将人导向光明,反倒只会使人盲目。只要闭上眼睛,不管是处在黑暗或光明之中,不都是一样吗?所以——不,那种事根本无所谓。与贯一无关。
“……根本无所谓。我们只是……”
“想知道令公子的所在,对吧?”
刑部面无表情地打断贯一的话。
“您知道是吗?您昨天说您知道吧?”美代子抬头,急切地说。贯一制止她。他才不想被人抓住弱点。
“可是他们昨天的确是这样说的,所以……”美代子向贯一倾诉。“您知道对不对?对不对?刑部先生!”美代子追问刑部。
“没错。”
刑部断定说。
妻子一瞬间定住,视线对准了异样的来访者那面无血色的脸。
“喏,你看,亲爱的,隆之他……”
“等一下。你叫刑部是吗?你真的知道小犬在哪里吗?”
“一切……了如指掌。”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等一下。
“这样啊……。我想你也从内人那里听说了,我的职业是刑警,干的是不近人情的工作……”
“不待听闻,吾等已明白一切。”刑部从容自在地说。
“那就简单了。”贯一切入正题。“内子说……你们似乎对我们家里的……呃,很清楚我们的家庭纠纷。不,不仅如此,你们连小犬隆之不是我们夫妇的亲生儿子都知道。”
“是的。昨日,鄙人在街上看到正在寻找令公子的尊夫人,从她的面相感觉到非比寻常的气,实在无法坐视不见,因此明知冒昧,还是叫住了尊夫人。”
“唔……我可以想象那个时候内子的模样一定不寻常,脸色和面相应该也不普通吧。可是刑部先生,你说不忍坐视而叫住内子,这我很感激……可是为什么你连我遭到小犬动粗、还有小犬是养子的事都知道?十四年前帮我们介绍小犬的恩人五年前已经过世,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我们夫妇而已……”
“令公子也知道这件事吧?”
刑部以冷淡的口吻说。
“嗯……是啊……你说的没错。”
贯一松开原本跪坐的双腿。
隆之知道一切。
那就是崩坏的开始。
我真正的父亲不是你……
生下我的也不是你……
我是小偷的孩子,对吧……?
大前天——
隆之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连贯一都不知道的亲生母亲的事情。
自甘堕落的流浪泼皮妓女。而且还是个窃盗惯犯。她怀下萍水相逢的男人的孩子,临月的时候遭到检举,在狱中生产。生了是生了,却完全没有养育的念头,是个再差劲也不过的母亲。
隆之所述说的人物形象,以亲生母亲来说,是能够想象得到的范围中最糟糕的一种。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隆之哭着这么问贯一。
贯一大吃一惊。的确,为他们斡旋隆之的是警察关系者,可是这件事连妻子都不哓得。美代子说不知道比较好,贯一也这么想,所以不仅是介绍人的身分,连名字都没有吿诉美代子。不只如此,贯一自己也完全不知道隆之亲生母亲的身分等资料。因为他和妻子一样,认为就算知道这些事,也不会有任何益处。
因为不知道,就算被逼问,贯一也无从答起。可是隆之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事实,而贯一一直隐瞒着这件事,这也是事实。
贯一支吾起来。
那是毫无结果的争论。从一到十,贯一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好好回答,却也无法装傻说那全是胡说八道。欺骟了隆之的内疚,不管怎么掩饰就是会冒出破绽,然后,贯一亲子花了十四年累积起来的石塔崩塌了。
——没错。
已经无法挽回了。
做不到了。
“其实啊,我在怀疑呢,刑部先生……”
贯一说道,绷紧肩膀。
没错……昨晚,贯一仔细聆听妻子的说明之后,心中产生了一个疑念。
所以贯一才会把这个打扮怪异的男子叫进家里。
“小犬究竟是从谁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的……?”
隆之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
这是个重要事件。如果没有人吿诉隆之,隆之根本无从得知。
遗憾的是,贯一只因为秘密曝光就慌乱不已,直到昨晚都没想到这点。
“我不知道小犬从哪里知道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然而……内人说,你们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就看穿了一切……”
“亲爱的,你在胡说些什么……”美代子慌了。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