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和雁子等人喝到几点,清晨悠悠醒来时,我已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
我穿着睡衣,看来至少在入睡前意识是清楚的。
我瞄一眼手机显示的日期,再望向墙上的月历,确定今天不必去家电量贩店上班。
反正没什么事,我临时决定回老家一趟。
我想从“边见伯母”,也就是真人的外婆、边见姐的母亲口中,问出一些关于真人的情报。
边见伯母住在我的老家附近,她和我母亲平常总腻在一起,两人不是待在我家,就是待在她家。只要回家,就能遇到边见伯母。这已不是期待,而是可预见的未来。事实证明果然没错,我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哎呀,二郎,好久不见。”按下老家门口对讲机时,竟然传出边见伯母的话声。她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我差点以为误闯她家。
走进屋内,只见母亲和边见伯母待在客厅。
“二郎,怎么突然回来?”母亲笑着问。她一头短发全白,戴着老花眼镜,年岁已高,神情却洋溢着青春气息。
“恰巧到附近办点事。”我随口敷衍,接着问:“妈,你们在干嘛?”
“我和边见太太想组个相声团体,正在练习呢。”
从没想过母亲会有这种念头,我不禁暗叹人生真是太神奇了。
“团名该不会叫‘孔子孟子’吧?”不久前我胡思乱想过的事脱口而出。母亲和边见伯母对看一眼,一个喜孜孜地说:“这点子不错,听起来够酷。”另一个则兴高采烈地回答:“对了,就用‘你不惑了吗’吐槽对方,如何?”
两人愈聊愈起劲,一个提议:“人家不是常说‘子曰’什么的吗?”另一个附和:“对,这也可拿来当笑点。”
母亲忽然转头下令:“二郎,这年头的手机不是能上网吗?帮我查查孔子有哪些名言。”
迫于无奈,我乖乖拿起手机上网,查到中的句子。两人逐一抄下,接着宣布:“好,二郎,我们要表演了,你仔细欣赏。”
母亲首先举高手,中气十足地喊:“子曰!”
边见伯母行一礼,应道:“过则勿惮改!”这是刚刚查到的句子之一。
母亲旋即接道:“意思是,察觉自己有不对之处,就要立刻悔改,不要拘泥细节或害怕丢脸。”
“光解释句意,算哪门子相声?”我提出质疑。
母亲煞有其事地回答:“就是这样才新奇。”
待两人练习结束,我才问起真人的事。
“我跟真人超过半年没见喽。”边见伯母坐在餐桌旁喝红茶。
边见伯母有张圆脸,满头白发,眼角满是皱纹,跟我母亲简直像姐妹。
她现年不到七十岁,如此算来,还没二十岁便生下边见姐。
“真人也二十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可惜我家这孩子不长进,到现在都没让我看见媳妇与孙子。”坐在一旁的母亲夸张地叹气。
“我比你更想见到他们。”我说道。
“你干脆告诉我,你是来地球出差的,老婆和小孩都在宇宙另一头,总有一天会带回来见婆婆。”母亲一脸认真地提议。
我懒得跟她闲扯淡,将话题转回真人身上:
“听说真人近两年出现茧居族的症状,半年前突然变得严重,不和任何人交谈,是不是遇上什么情况?”
“二郎,你帮点小忙,把真人治一治吧。”母亲又插口。
“妈,就是你在边见姐面前吹牛皮,才害我惹上麻烦。”
“孔子不也说‘三十五惹麻烦’?”
“他没说。”我立刻驳回。
童年记忆中,母亲相当多愁善感,总是为一些小事烦恼,永远心怀忧虑,如今却变成讲话粗俗、不知烦恼为何物的老人,实在不可思议。“妈,到底是什么让你改变这么大?”我忍不住问道。
边见伯母嗤嗤窃笑,母亲则有些惊讶,笑容带着三分寂寥。
“我可没怎么改变。”
“不,你变了很多。”
“我从以前就有烦恼不完的事情,一天到晚担心有没有人受伤哭泣。”母亲应道。我想起当年听见救护车鸣笛时,她说的那句“有人在流泪喊疼”。
“现下也一样,我只是没把心中的忧郁表现在外。”
“没表现在外?什么意思?”
母亲不知是懒得多说还是害臊,不肯详加解释,随口回答:“我想通了,再怎么烦恼,死掉便一了百了。你爸去世后我才明白,既然日子一样得过,不如活得快乐点,就算只是表面也好。”
“人要活得有意义,别像我那个记者老公,每天拼命工作,落得过劳死。话说回来,像我小叔那样为股票与金钱而活,也不太值得。”边见伯母附和。
“你是指那个当税务师的守财奴……”想起边见姐的话,我不禁脱口,随即一惊,赶紧捣住嘴。
“对,他就是税务师兼守财奴。”边见伯母没生气,还拍手叫好。“整天计较利益得失,一个朋友都没有。当年我老公劝他相亲,他竟然问‘结婚能赚钱吗’、‘老婆放着会增值吗’……”
母亲纵声大笑,“老婆只会贬值,老公只会变壁纸。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势利的人反倒容易相处。”
“是吗?”
“是啊,有钱赚就开心,什么人比他更好懂?”
我暗想,如果有钱赚,谁会不开心?
“啊!”边见伯母突然一拍手,“真人曾问我奇怪的问题。”
“哦?”
“我记得……”边见伯母将铜锣烧掰成两半,望着里头的馅,“他说‘外婆,暴力永远是错的吗?’”
据边见伯母的描述,当时真人的情绪并不激动,像是随口聊到内心的疑惑。
“暴力永远是错的吗……”我也拿起铜锣烧,撕开包装。“那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边见伯母困惑地皱起眉,表情颇为孩子气。“我不知怎么回应,只好说‘不见得吧,一味认定暴力十恶不赦,也有些站不住脚’。真人没答腔,转头便上二楼了。”
“暴力”一诃在我脑中回荡。为何真人会这么问,我实在摸不着头绪。
“你是想说,有时也需要暴力?”我试着问。
“我也不知道。”边见伯母对自己的发言不甚关心,只顾着吃铜锣烧。
“暴力没道理可言,那是一种原始反应,不需要任何理由。”母亲开口。
“对呀,像里的孙悟空,杀了那么多妖怪,想起来真是残酷。有时他一个不高兴,对没干什么坏事的小妖怪后脑杓就是一棍。”
听上去确实很残酷。
我皱着眉心想,原来是这么暴力的故事。
“对了,真人好像很喜欢。”
“我跟他讲过的情节,他大概是受到我的影响吧。”边见伯母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不过,人心其实是摸不透的。”母亲出声。
“怎么说?”
“二郎,你不是觉得我变了吗?但我一点也没变,依旧爱自寻烦恼,只是没表现在外。”
“原来如此。”
“有时,连自己都无法确切掌握内心真正的想法。”
“什么意思?”我依稀记得和某人谈过类似的话题。
“举个例子,假设你为工作烦恼不已。”
“这还满常发生的。”
“然而,你却故作开朗。”
“我是藏不住情绪的。”
“也对。不过,若是你表现得很开心,在别人眼中,你就是很开心的样子。但是,当有人间‘现在心情如何’,你吐露了真心话……”
“坦承‘其实我好郁卒’?”
“对。只是,说出这句话时,你当下的心情已不一样。”
“什么意思?”
“你的心底并非大大写着‘我好郁卒’几个字,而是处在更复杂、更难以解释的状态,不是吗?”
“原来如此。”
我蓦地想起,意大利的罗伦佐也讲过“人的内心世界难以靠言语传达”之类的话。
听我转述后,母亲拍手叫好,直呼“罗伦佐这孩子真是聪敏”。
“没错,你以为能传达自己的心情,实际上却办不到。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一个人有三种面貌,一种是外表呈现的面貌,一种是自己叙述的内在面貌……”
“还有一种呢?”
“内心真正的面貌。”
“那谁都看不到。”我耸耸肩。
“是啊,除非能钻进心里录下影像。”
“罗伦佐认为可借由漫画来表达。”
“罗伦佐这孩子真是聪敏。”
我经常看见的幻影,就是内心真正的面貌吧。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如此相信。
过了一会儿,母亲和边见伯母站起,继续练习相声。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简单讲,就是不必烦恼别人不认同我的能力,因为别人根本不会关心我有多少斤两。应该烦恼的是,我不够了解别人。”“别顾着解释!”“子日,别顾着解释!”
我看着她们练习,把一大堆铜锣烧塞进肚子里,趁天黑前离开老家。
“好好照顾自己。”母亲殷殷叮嘱。瞬间,我仿佛回到小时候。
“妈,能问个问题吗?”
“嗯?”
“你辛苦赚钱供我到意大利留学,我却不长进,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怎么说自己不长进?我可是欣慰得很。”
“但你特地让我出国学画,我却放弃了画图。”
“只要你活得健康,这些都是小事。我送你出国,并不是希望你成为大画家。”母亲笑道。
“真的吗?”
“当然。人生就是要多尝试,你爱做什么都行。身为父母,看见子女找到追求的目标,便已心满意足。”
“是吗?”
“何况,你从来不会抱怨。”母亲指着我。
“抱怨?”
“你要是抱怨‘我的人生变成这样,都是某某人的错’,我就会大大地失望。”
“嗯,我没有任何不满。”
“那就好。”母亲眯起双眸,浮现发自肺腑的幸福微笑,我的心情跟着轻松不少。
“不过,哪天重拾画笔,一定要拿给我瞧瞧。”
我怀着复杂的情绪走向门口时,身后的母亲补上一句。
“妈,你对画根本一窍不通。”
“但我就是喜欢你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