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突如其来的客房服务,正确来说是伪装成客房服务的佳代子,绪方皱起了眉头。他看着对讲机荧幕冷冷说道:“我们没有叫客房服务。”
我急忙用力瞪着绪方。
“把门打开,让服务生进来。”我默念着。
“把门打开,让服务生进来。”绪方说道。
兔子男以为绪方在命令自己,缩着肩露出“这么做好吗?”的神情。我立刻让绪方补了一句:“快点。”
兔子男不敢违逆绪方,一脸纳闷地走向门口。
腹语术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力,我也不太清楚,似是被腹语术支配的人在说话时似乎会失去意识。绪方不明白兔子男为何走向门口,正要开口质问,门已经被兔子男打开了。
“久等了,这是客房服务。”佳代子语气轻佻地说道,兴匆匆地推着客房服务专用的推车走进房间。
“喂,你干什么?”绪方指着她说道。
“客房服务。”佳代子的双手离开推车,在绪方面前摆了摆,像是在表明自己手上没拿任何可疑物品。
我忍不住喊道:“佳代子!”我完全没细想该不该叫她的名字、该不该揭穿她的身分。我见她平安无事,着实松了口气,也很开心能够再见到她,不自觉便喊出了她的名字。但话一出口,一股不安再度袭来。
“她就是你的配偶?”绪方的紧绷神情登时和缓了下来,对兔子男使了个眼色。兔子男点点头,顶着那巨大又逼真的兔子头罩朝佳代子走去。
“你们夫妻俩只要乖乖配合,事情马上就会结束的。”绪方好整以暇地说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无可厚非,如果今天走进房内的是身材魁梧、手持武器的壮汉当然另当别论,但佳代子看上去只是个娇柔女子,又没带武器,不会有人对她起戒心。
“啊,这个声音。”佳代子伸手一指,“你就是刚刚接电话的人?”她怒目瞪视着绪方,眼中闪着杀戮的锐气,“你刚刚在电话中直呼我的名字,对吧?”
她指的是我借着腹语术让绪方说出口的那句话。绪方对这件事毫无记忆,当场皱起了眉。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那样跟我说话?我一气之下就冲过来了。”佳代子的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抑扬顿挫,但我却听得毛骨悚然。通常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就表示她生气了。她在质问我有没有偷腥时,也是这副口气。
“危险!”我喊道。
兔子男朝着佳代子抓去。
一瞬间,佳代子做出了反应。她向右一个转身避开兔子男伸出的手,接着横跨一步,贴着兔子男身旁站立,简直像在和兔子男跳社交舞。兔子男见她靠上来,不禁愣住。佳代子旋即伸出双臂,扭住兔子男的右臂,接着优雅地轻轻一拂,兔子男的肘关节登时一折,手上的大剪刀也落到地上。佳代子没有拾起大剪刀,而是伸出脚踩上去,一脚将它踢向房间角落。兔子男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大剪刀怎么会从自己的手中掉落。佳代子毫不停歇,她紧接着绕到兔子男身后,抬起左脚,顶上兔子男的左膝内侧,兔子男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只见他摇了摇头,似乎完全搞不懂自己的双手为何会撑在地毯上。但佳代子的动作总是比兔子男的反应快了一拍,就在兔子男微低着头,伸长了脖子的瞬间,佳代子彷佛早已看准了这一刻,右脚迅速踢出,正中兔子男的脸,将兔子男由下往上顶起。
兔子男呈现大字形仰天翻倒,撞上桌子,桌上的水果皮跟着落到地上。
佳代子迅速弯下腰,从兔子男的腰间皮带抽出一把小刀,然后一脸若无其事地来到我面前,微笑说道:“谢谢你的提醒。”
我不敢告诉她,我刚刚那句“危险!”是对着兔子男叫的。
佳代子先走到我身后,割断了大石仓之助身上的绳索。啪哒一声,大石仓之助的身子离开了椅子倒向地板,夹杂了一点水声,或许是地毯上有一摊小便的关系吧。大石断断续续地咕哝了一些话,但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站在我跟前的绪方开口了:“喂,你干什么!”
他右手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黑色手枪,枪管颇长,似乎是连发式的。我想起永岛丈对播磨崎中学事件所做的描述,当永岛丈奔进教室时,绪方正以手枪指着学生的头,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此时我亲眼看见绪方举着手枪的姿势,确实威势十足,开枪杀人对他而言似乎是习以为常的事。
我心惊胆跳,全身紧绷,感觉汗与小便似乎同时喷出了体外。
“没干什么。”佳代子轻松地走到我身边说道:“我只是来带我老公回去而已。”
“喂,佳代子,他真的会开枪。”我忍不住开口警告。绪方手上的枪并不是拿来威胁人而已,他是个称职的秘书,也是个称职的士兵,他会在任何时候做好任何该做的事。
“是啊,我相信这位老伯真的会开枪。”佳代子说着,将手掌放上我的左肩。不知为何,我立刻感到一股暖流从左肩流向全身,被她这么一摸,原本因紧张与恐惧而缩成一团的内脏都开始放松,我感到好安心,好想把自己的手覆上她的手,好希望能解开身上的绳索,让手恢复自由。不是为了逃走,而是为了握住她的手。
“不准动。我知道你有点本事。”绪方说着朝仰躺在地的兔子男别了一眼。
“是啊,我有点本事。房间外头那个男的,我也让他睡着了。”
“如果不希望我开枪,就别乱动。”对准她的枪口彷佛也诉说着这句警告。
“佳代子,你还是别动吧。”我说道。
“我就是喜欢你这份温柔。”
“我是认真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认真地为我担心。”佳代子说话时依然紧盯着绪方,她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神却极为锐利。绪方也一样。
“我会开枪哦。”
“我会闪掉呀。”
五反田正臣听到这段对话,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他虽然看不见,却凭着声音掌握了状况。“‘我会闪掉呀’,好气魄。渡边,你老婆真的很了不起。”
我很想告诉他,那不是虚张声势的气魄,虽然闪躲子弹的确很像电影里才会发生的情节,但佳代子是说到做到的人,她说要闪掉子弹,就是真的有此打算。
“我劝你瞄准一点,而且最好是瞄准我的头。如果你打我的耳朵或手脚,我还有一口气在,或许会往旁边逃,那样没办法确实阻止我的行动。瞄准一点吧。”佳代子说得自信满满,但我知道她此时也是赌上了性命。她很冷静,没有丝毫大意,集中精神注意着绪方的每一个小动作,完全就是个面对敌人的格斗家,换句话说,她是真的打算空手与一名握着手枪的男人对决,真的打算闪掉子弹。
我望向绪方,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但全身透露着一股紧张感,手指似乎随时会扣下扳机。
他真的会开枪吗?
这时我才想到,虽然我全身被绑,动弹不得,还是能够助妻子一臂之力。对,就是使用腹语术。只要我在心中默念,支配绪方说话,这段期间绪方便会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虽然没经过求证,似乎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只要使用腹语术,应该就能让绪方露出破绽。我凝视着绪方,想立刻试试看。
但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朝我袭来。
我看见了天花板上的艺术吊灯,一阵错愕,接着才发现是我连人带椅向后翻倒。虽然地上铺着地毯,冲击力还是很大,而且就在同一瞬间,传来了短促而刺耳的声响,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那是枪声,同时还听见了物体破裂的声响,大概是花瓶被子弹打中了吧。
是佳代子将我连人带椅推倒的。刚刚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她使出类似柔道足技的技巧,先以鞋子抵住椅子脚,放在我肩上的手使劲向下一压,利用杠杆原理轻而易举地将我的椅子推倒。
佳代子推倒我的椅子或许是为了引开绪方的注意力,也或许是她察觉绪方想对我开枪,要让我闪掉子弹才出手,真相不得而知·但能确定的是,绪方开枪时,枪口朝着我原本坐着的位置,要是我的椅子没翻倒,此时的我早已中弹了。
我动弹不得,望着天花板,大石仓之助爬了过来,“你没事吧?”
接着他以小刀帮我割断了绳索。我爬出椅子,两手撑着地板,抬起脸正要向他道谢,只见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另一个方向,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佳代子正与绪方近距离对决,她纤细的腿破空踢出,绪方以肩膀挡住;她挥出拳头,绪方以手臂挡住;她接着朝绪方的小腿踢去,绪方屈膝抬腿避开。两人回到互相瞪视的姿势,双方的动作并不像动作片里的打斗场面那样毫不停歇,而是打打停停,一个动作过招之后,再继续第二、第三个动作。我屏住呼吸,嘴里积满唾液。我发现绪方空着手,往下方一看,他的手枪正躺在地板上,或许是被佳代子打落的吧,但我不知怎的没看到那一幕。
“渡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绑在椅子上的五反田正臣问道。他左顾右盼,似乎想确认我的所在位置。大石仓之助拿起小刀,开始割五反田正臣身上的绳索。
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随之震荡。我转头一看,佳代子以双手将绪方朝左方狠狠推了出去。绪方的背部整个撞上拉着窗帘的窗户,冲击之强,几乎要撞破窗户摔出去,他似乎也一时晕头转向。
“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会手下留情。”佳代子恶狠狠地说:“欺负我宝贝老公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双腿发软,迟迟站不起来,只能很没用地以四肢撑着地面,大石仓之助拉着五反田正臣靠了过来,三个大男人像这样惊慌失措地瑟缩在一起实在很丢脸,但我们根本无计可施。
“渡边前辈,你太太到底是什么来头?”大石仓之助一脸茫然地说道:“太强了吧。”
我忍不住想说,你们现在知道我的辛苦了吧?
“喂,我们不用过去帮忙吗?”失明的五反田正臣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还是为佳代子担心着。
没错,得过去帮忙佳代子才行。于是我膝盖一使力,撑着站了起来。
“好痛!”佳代子喊道。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尖锐,她突然停止出招,紧紧抱住头。
背对窗户的绪方正朝着佳代子举起右手。
“佳代子,你怎么了?”我从没见过妻子露出这种痛苦的表情,一时吓得手足无措。
“别过来……”佳代子伸出左掌阻止我靠近,却已无法再说话。
绪方一脸肃穆,手臂向前推出。
“渡边前辈,那应该是超能力吧?”大石仓之助悄声说道:“就和我们在机场遇到的一样。”
有可能。佳代子此时的头痛,很可能正是绪方搞的鬼。
于是我用力瞪着绪方,只要能让他随便说句话,或许就能阻止他的行动。我想像自己的意识钻进厂他的体内,开始在心中默念。
然而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响起一句话:“少得意忘形了!”我吃了一惊,肺里憋住的空气一口气全呼了出来,就像潜水失败时挣扎着想浮出水面,溅起了无数水花,呼吸急促紊乱。我左右张望,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用的。别来搅局!”我的脑袋里又响起了话语。我愣了一下,才察觉这是绪方的声音。
为什么绪方的声音会离我这么近?我心头才浮现这个疑惑,身子忽然受到一股来自上方的压力,接着腹部彷佛被人揍了一拳。我完全无法呼吸,跪倒在地毯上,紧接着被那股力量压垮,整个人趴到了地上。身旁的大石仓之助与五反田正臣也和我一样倒在地上呻吟着。“搞什么,又来了啊。”五反田正臣咂了个嘴,但就连那声响都被挤压得钻进了地毯里。
“你对我老公做什么!”佳代子喊道。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停手。”绪方冷冷地说道。
我的身体已几乎平贴在地毯上,甚至有种逐渐被压入地里面的厌觉,我开始担心我的身体会被压扁,到时我的内脏和血液不知会溅成什么模样。
“宇宙的力量。”五反田正臣将贴在地毯上的脸转向一边,开口说道。他的呼吸非常粗重,似乎是晈紧牙关,挤出全身力量才勉强说出这句话。
他刚刚和我说过,这是卓别林的电影台词。“宇宙的力量能够让地球运转”、“宇宙的力量,也存在于你的体内”。
“宇宙的力量。”我在心里反刍着这句话。毫无抵抗能力的我、无能为力的我们,也拥有宇宙的力量吗?我真想抓个人来问问。
我决定挑战肌肉耐力的极限,以两臂撑起身体。来自上方的压力之沉重,几乎令我绝望。
“你干嘛啦!痛死了!”佳代子终于忍不住蹲了下来,两手按着太阳穴。
我感到强烈的憎恨与愤怒,看见妻子的痛苦模样比自己被撕裂还难过。在这种紧要关头,我怎能束手待毙?我努力移动视线,望向落在不远处的手枪。那把枪是绪方刚刚在打斗中落到地上的,我想抓住那把枪,但我的身体连半寸也移动不了,无能为力的屈辱与绝望让我濒临精神崩溃。
就在这时,天花板掉了下来。正确来说,是嵌在天花板通风口的正方形盖子掉了下来。
一瞬间,盖子撞上我们刚刚所坐的沙发椅,紧接着有个男人从天而降,同样撞上了沙发椅,滚落地毯上,相当唐突而胡来的落地方式。
我没看清楚从天花板落下来的是谁,只顾着爬到一旁去。或许是绪方分了心的关系,我身上的压力消失了。
我一把抓起地板上的手枪,毫不迟疑地对准了绪方,并将手指放上扳机,我甚至没思考要朝他身上的哪里开枪,只想着我得赶紧扣下扳机才行,但佳代子的动作比我更快,她的头痛似乎也消失了,只见她像一道闪电般冲向绪方,迅速伸手一挥,绪方的下巴一斜,下一秒便倒在地上。
“佳代子!你没事吧?”我喊道。
“嗯,没事。”她耸了耸肩。接着,我终于转头望向那个从天花板掉下来、在地上翻了两圈、现在才好不容易站起来的男人。
一身西装沾满了灰尘的永岛丈,一边抚摸着摔下时摔疼了的手臂,一边腼腆地露齿微笑,接着伸出两根手指,说道:
“Peace.”
Peace,和平。真是一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