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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晚了十分钟才赶上工作会议,这种情况相当罕见,但没人不满,也没人在乎。丹尼·韦伯的命案使气氛凝重,就像悲剧忽然降临在所有人身上。我的下属深受打击,行动迟缓,每个人似乎都心神恍惚,就连帮我倒了多年咖啡的罗丝也忘了我只喝黑咖啡。
会议室最近刚装潢过,深蓝色地毯、崭新长桌和深色壁板看上去十分舒适,但为方便讨论而摆在桌上的解剖模型和塑料布下的人体骨骼,无一不逼你想起残酷的事实。这里没有窗户,艺术品就是前几任首席法医的肖像,这些男人都在墙上严峻地注视着我们。
今早坐在我两侧的是我的副手和法医助理,以及楼上司法科学局分部来的首席毒物分析学家。费尔丁坐在我左边,正用塑料汤匙挖酸奶吃,他旁边是另一名法医助理,刚到任的女同事。
“大家都已听说丹尼·韦伯遇害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了。”我坐在会议桌首席沉重地发言,“我知道,以大家哀恸的心情,很难冷静客观地剖析死亡原因。”
“斯卡佩塔医生,”法医助理说,“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得等一会儿才能知道,”我说,把我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们。“据昨晚现场显示,他的后脑部至少中了一枪。”
“找到弹壳了吗?”费尔丁问。
“警方在离马路不远的树丛里找到一个。”
“所以他是在休格低地被杀的,而非车里或附近?”
“现场没有迹象显示他是在车里或附近被杀的。”我说。
“谁的车里?”进医学院时年纪已长、总是一本正经的新同事说。
“我的奔驰。”
这位同事似乎不太了解状况,我巨细靡遗地跟她解释。接着,她作了一个突兀的推论:“会不会你才是凶手要找的人?”
“天哪,”费尔丁急躁地把酸奶杯放下,“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实话通常都不好听,”这位聪明却乏味的同事说,“我简单假设,斯卡佩塔医生的奔驰停在餐厅外,她曾几次光顾这家餐厅,所以有人知道可以在这里等她,给她一个意外。那人也许在跟踪那辆奔驰,但医生不在车里,而当时天色已暗,丹尼正好从街上回来……”
“我们来看看今天早上的其他案子。”我啜一口罗丝加了减肥糖精和脱脂鲜奶油的咖啡。
费尔丁翻阅面前几页纸,以他一贯不耐烦的北方口音依次念下去。除了丹尼的案子,还有三起案件需要验尸。一个死于火灾,一个是有心脏病病史的囚犯,另一个则是使用除颤器和电子起搏器的七十岁老妇人。
“因为心脏问题,她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费尔丁说,“今天凌晨三点左右,她丈夫听到她起床走进小书房,一枪射穿自己的胸腔。”
也许看多了可怜的人夜里死于心肌梗塞或车祸,我驳回了因久病缠身而轻生的老妇和最终被心脏病征服的可怜人的这两起案件。散会后,我们推开椅子,我起身下楼。下属对我非常敬重,对我的决定没有丝毫疑议。电梯里鸦雀无声,我死死盯着合上的电梯门,就连随后在更衣室穿手术袍、洗手时,也没人发出一点声音。我穿戴好鞋罩手套,费尔丁靠过来对我耳语。
“让我来处理吧。”他热切地看着我。
“我自已就可以了,”我说,“谢谢你的好意。”
“斯卡佩塔医生,不要太逞强,好吗?他来实习的那个星期我不在,我从没见过他。”
“我没事的,杰克。”我走开了。
这并非我第一次解剖认识的人,许多警察甚至医生永远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他们认为其他人动手,得出的结果会更为客观。但这显然没有道理,因为现场始终有见证人。当然,我和丹尼交情并不深,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但他替我工作,又因我而死,我要尽我所能为他做到最好。
他躺在我惯用的解剖台旁的不锈钢轮床上。看到尸体状况今早更糟,一股无力感猛然袭来。我移动他,他全身冰冷僵硬,仿佛残留的生气在过了一夜后散失殆尽。他干涸的血弄脏了脸庞,微启的嘴唇似乎还有话要说,睁开的眼睛对死亡投以鄙夷的凝望。看到他红色的运动支架,我回想起他拖地的身影,他的爽朗,以及他诉说对泰德·艾丁及其他年轻人骤然死亡的看法时哀伤的神情。
“杰克。”我对费尔丁做了个手势。
他几乎飞奔到我身旁。“是的,女士。”他说。
“我想占用你一点时间。”我开始为手术推车上的试管一一贴上标签,“如果可以,我要请你帮个忙。”
“你要我做什么?”
“和我一起解剖。”
“没问题。要我做记录吗?”
“我们来帮他拍照,但先得在解剖台上铺条床单。”我说。
丹尼的案件编号为ME-3096,意指这是新年以来弗吉尼亚中部地区的第三十起案件。经过几个小时的冷藏,他已经无法好好配合,我们把他抬到解剖台上时他的手臂和腿大声碰撞不诱钢轮床,似乎在抗拒我们的解剖。我们脱下他血迹斑斑的脏污衣服,他的手臂执意不肯伸出衣袖,紧身牛仔裤也同样顽固。我把手插进他的口袋,掏出二十七美分、一支护唇膏和一把钥匙。
“奇怪。”将衣服折好放在铺了一次性床单的轮床上时,我说。“我的车钥匙去哪儿了。”
“是上面挂有远程遥控器的那串钥匙?”
“没错。”我扯开运动支架上的尼龙搭扣。
“不在案发现场附近吗?”
“没找到,也不在发动引擎的钥匙孔上。我确定丹尼把它带在身上了。”我脱下他的厚运动袜。
“我猜如果不是凶手拿了,就是丢了。”
一定是直升机闯的祸。我听说马里诺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挥舞着拳头对全世界的观众大吼时,我也在场。
“咦,他有刺青。”费尔丁拿起书写板。
丹尼两脚脚踝各有一个菱形图案。
“是蛇眼,”费尔丁说,“一定很痛。”
他身上有个阑尾切除手术留下的找痕,而左膝的疤痕应是儿时发生意外的旧伤。最近才做过关节镜下手术的右膝上痕块还呈紫色,而且右腿肌肉轻微萎缩。我收集了他指甲和头发的样本,没发现任何打斗迹象。我无法证明他在坡地咖啡店外遇袭,为反抗而丢下了那个食物袋。
“给他翻身。”我说。
费尔丁抓着丹尼的腿,我则用双手紧钳住他手臂。我们撑住他的腹部,用透视镜和强光检查他的后脑。他的深色长发上纠结着凝固的血块和碎屑,我先触诊他的头皮。
“我得剃掉一点这里的头发,才能作进一步确认。但首先应该查看他右耳后的伤口。他的片子呢?”
“应该准备好了。”费尔丁左右张望。
“我们得先修复这个伤口。”
“该死!”他帮我托住一个呈放射状的极深伤口,它相当大,看起来更像是子弹出口。
“这显然就是子弹射入的地方,”我用解剖刀刀刃小心翼翼地剃干净一块头皮,“你看,有个浅浅的痕迹,看不太清,对,就在这里。”我戴着手套,用血淋淋的手指指给费尔丁看,“好强的火力,凶手用的像是来复枪。”
“点四五口径?”
“半英寸的洞,”我一边测量一边自言自语,“没错,明显是点四五。”
我拨开一小块头盖骨检查他的脑部,这时解剖技师进来啪的一声把X光片贴在最近的灯箱上,鲜明的白色子弹射入距头顶三英寸的前窦。
“老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喃喃道。
“这是什么该死的玩意儿?”费尔丁问。我们不约而同地离开解剖台凑近灯箱。
这颗形状怪异的子弹不但体积庞大,锋利的金属片如爪子般后弯。
“这绝不是hydra-Shok子弹。”费尔丁说。
“没错,这是强化子弹。”
“像‘星火’或‘金刀’?”
“就是这一类吧。”我回答道。我在停尸间从未见过这种子弹。“我猜可能是‘黑爪’。从找到的弹壳分析,它应该出自温切斯特。温切斯特公司在退出市场前制造过‘黑爪’。”
“他们也做过‘银芒’。”
“这绝对不是‘银芒’。”我说,“你见过‘黑爪’吗?”
“只在杂志上见过。”
“外层包漆是黑色的,铜制外壳上刻有凹点,爆开后就会变成这样。你看这些点,”我指着X光片,“这种子弹的杀伤力令人难以想象,它就像电动圆锯一样能贯穿身体。好在州里颁布了禁令,这种子弹要是落在恶人手中,那就太恐怖了。”
“天哪,”费尔丁不敢相信,“这玩意儿他妈的看起来像只八爪章鱼!”
我脱下乳胶手套,换上一种密实的针织手套,因为“黑爪”这类子弹十分危险,可不是普通的针,况且我不知道丹尼是否患有肝炎或艾滋病。我不想被置他于死地的锯齿金属割到,让凶手白白赚到两条性命。
费尔丁戴上蓝色丁腈手套,这虽比乳胶手套更为保险,但也非安全无虞。
“你可以戴着它作记录,”我说,“但仅限于此。”
“这还不行吗?”
“没错,”我接上解剖电锯的电源,“就算戴着这个,还是会被割到。”
“这个案子看起来不像武力劫车,而是在动真格。”
我提高音量压过嘎嘎作响的电锯。“相信我,不可能有比这更认真周密的事了。”
头皮下的情况更糟。子弹严重击毁了太阳穴、枕骨、颅顶骨、头盖的前额骨。要是它的余威穿透如岩石般坚硬的鼻梁,扭转的爪子从那里冲出,我们极可能漏失这个极为重要的证物。“黑爪”对脑部造成令人惨不忍睹的损伤,铜和铅引起的气爆在丹尼之所以为人的神妙之处犁出一道可怖的壕沟。我冲洗子弹,用稀释过的次氯酸钠溶剂清理它,因为体液可能携带具有传染性的病菌,更会氧化金属证物。
临近中午,我用双层塑料袋将子弹封好拿到楼上的枪械组,此处所有武器都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存放在柜子里或包在棕色纸袋里。这里有需要根据刀痕检定的刀具、小型枪,甚至剑。刚调到里士满不久的亨利·弗罗斯特是个中好手,此时他正紧盯着电脑屏幕。
“马里诺来过吗?”我走进去问他。
弗罗斯特抬起头,淡褐色的眼睛在寻找焦点,仿佛刚从一个我从未到访过的遥远世界回来。“两个小时前。”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他把弹壳交给你了吗?”我走到他身边。
“我正在处理,”他说,“上面指示,这起案件得优先。”
弗罗斯特与我年纪相仿,至少离过两次婚。他相貌英俊,体格健壮,一头黑色短发,极有魅力。由于传奇人物总是会被同事们津津乐道,我由此得知他跑马拉松,是漂流能手,还能骑乘大象在百步内射猎。但就我个人观察,此人热爱事业胜过任何一个女人,他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枪。
“确定是点四五口径吗?”我问他。
“我们还不确定这件事能否跟犯罪扯上关系,对吧?”他注视着我。
“是的,”我说,“还无法确定。”我顺手拉过一把带滑轮的椅子,“弹壳是在离他中枪处十英尺远的树丛里发现的,干净,看起来很新。我带来了这个。”我从手术袍口袋里掏出装有‘黑爪’的袋子。
“哇!”
“这跟温切斯特点四五口径子弹吻合吧?”
“天哪!这玩意儿可是顶级的!”他打开袋子,忽然兴奋起来,“我先测量阳膛线和槽脊,一会儿就可以告诉你结果。”
他移到比较显微镜前,利用气隙法将子弹用蜡固定在显微镜镜台上,以免破坏金属上原有的任何痕迹。
“好了,”他头也不抬,“从左边算起,阳膛线和槽脊各六道。”他开始用测微计测量,“阳膛线零点零七四,槽脊零点一五三,我把这些输进GRC里。”他指的是美国联邦调査局的一般膛线特性处理系统,“现在,我们来确认口径。”他一边输入数据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
电脑进行检索时,弗罗斯特用一把光标尺检査子弹,不出意料,这颗“黑爪”的口径的确是点四五。GRC系统搜索出十二种枪支厂牌的信息,除西格索尔和几种柯尔特外,其他全是军用武器。
“弹壳呢?”我说,“我们对弹壳了解多少?”
“我看过录像带,但从来没碰到过这玩意儿。”
他坐在椅子上滑回原来的位置,敲了几个键,用调制解调器连接美国联邦调查局简称为DRUGFIRE的枪械影像档案系统。这是露西参与开发,简称为CAIN的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的一部分,主要连接所有与枪械相关的犯罪事件。简单地说,我想由此得知这把杀死丹尼的枪过去是否造成伤亡,这种子弹证明凶手绝非初犯。
工作站相当简陋,一台486个人电脑连接着用来在二十英寸屏幕上即时获取图像、色彩的摄影机和比较显微镜。弗罗斯特打开另一个菜单,显示器上忽然出现一个银盘般的国际象棋棋盘,展示着各式点四五口径弹壳,每一个都不寻常。与这起案件相关的温切斯特点四五口径枪膛显示在屏幕左上方,我仔细观察这把射穿丹尼脑部的枪的膛锁、撞针、推出器及各部分金属。
“那颗子弹左边有道很深的拖痕,”弗罗斯特指着撞针左侧一道尾巴状的圆弧凹痕,“这里也有一道相同的痕迹,也在左边。”他触碰着屏幕。“是推出器造成的吗?”
“不,我认为是撞针回弹时造成的。”
“这种情况少见吗?”
“应该说是这把枪最独特的地方。”他盯着屏幕说,“如果你想更加确定,我们可以再检索一遍。”
“试试看吧。”
他打开另一个窗口,输入相关信息,如软金属上的撞针压痕、膛线旋转方向和枪膛特殊的平行细纹。我们还未输入任何有关我在丹尼脑部挖出的子弹的信息,无法确定“黑爪”是否与这个弹壳有关。这两件证物的检测方法截然不同,正如指纹和鞋印,膛线和撞针压痕也是两码事。但做所有检测,最终都希望证物证实的结果与真相一致。
出人意料,我们找到了。弗罗斯特进行检索,一两分钟后枪械影像档案系统显示,有几种子弹和这个离丹尼血迹十英尺的镀镍弹壳吻合。
“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弗罗斯特指着屏幕上的清单顶部自言自语,“这个最匹配,独一无二。”他的手指划过屏幕,“比其他的更有可能。”
“西格P220,点四五口径,”我惊愕地看着他,“这个弹壳出自这把枪?”
“没错,不是就见鬼了。”
“让我确定一下我确实弄懂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将枪械特性输入枪械影像档案系统,这表示这些枪因为某种原因被警察交到了枪械组实验室?”
“程序确实如此。”弗罗斯特说着开始打印屏幕上的资料,“电脑上显示的西格点四五口径的枪使用的子弹和在丹尼尸体附近发现的子弹完全一样,我们现在知道的就这么多。现在能做的是,找来最初拿这支枪试火时得到的弹壳。”他站起身。
我坐在原处,不死心地盯着枪械影像档案系统提供的列表,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描述解释这把枪的符号和缩写。每次射击,子弹一定会因后坐力和摩擦力留下擦痕,这就是这把枪的特征。我想到冰冷的伊丽莎白河里泰德·艾丁僵直的尸体,想到死在废弃隧道附近的丹尼。
“那么这把枪不知怎么又流出到外面了。”我说。
弗罗斯特撅着嘴打开档案抽屉。“看来确实如此,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将信息一输进电脑它就列在第一位。”他还在翻找,又说,“我想之前把那把枪送来的是亨利哥郡的警方。呃,CAV 5471到底在哪儿?这里装得太满了。”
“这是去年秋天提交的案子,”我指着屏幕上的日期,“九月二十九日。”
“没错,这应该是表格完成的时间。”
“你知道为什么警察会把这把枪上交吗?”
“你得打电话问他们。”弗罗斯特说。
“这件事让马里诺来接手。”
“好主意。”
我打马里诺的传呼机,这时弗罗斯特抽出一个档案夹,里面有个干净的塑料封套,弗吉尼亚州的化验室每年要用掉上千个这种封套来保存子弹和弹壳。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他说。
“你这里有西格P220?”我站起身。
“有一把,跟其他点四五口径自动手枪放在一起。”
他把试射留下的弹壳装在显微镜镜台上,我则走进一间不知道该说是噩梦还是玩具库的枪械室,墙上的钉板上摆满了手枪、左轮、tec-11和tec-9。我不免沮丧地想,仅这个小房间展示的武器就不知杀了多少人,而其中又有多少是我经手的案子。西格索尔P220是一把黑色手枪,外观与里士满警察携带的九毫米口径手枪很像,乍看之下难以分辨个中差异,但近看就可发现点四五口径要大得多,我猜想它们枪口的标志一定也有所不同。
“印台在哪里?”我问。弗罗斯特在显微镜前弯着身子,将两个弹壳并列,用肉眼细细比对。
“在我桌子的最上层抽屉里,最里面。”这时电话响了。
我找到一小罐印指纹用的墨水,在轻软的塑料垫上摊开一块干净雪白的棉布。弗罗斯特接起电话。
“嗨,伙计,我们从枪械影像档案系统里找到一条线索。”他说,听得出来对方是马里诺,“能不能劳驾你去追踪?”
他把他了解的情况告诉马里诺。挂掉电话后,弗罗斯特对我说:“马里诺会跟亨利哥郡那边的人查证。”
“好极了。”我随口答道,把枪身沾上墨水拓印在布上。
“这把枪真的很特别。”我仔细观察枪口前的准心片、复进簧导杆和滑套,不禁脱口而出。
“你认为还有其他方法辨识枪的特征吗?”他问,再次盯着显微镜。
“理论上可以从枪击对死者造成的伤口来判断,”我说,“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在点四五口径的枪膛里装上这种强化子弹杀伤力太强,我们根本找不出一个完整的样本。”
就丹尼这起案件而言的确如此,我使尽全力施展髙明的技巧也难以修复伤口。然而,在楼下停尸间比对白布上的线条和照片时,我发现将西格P220视为杀人凶器丝毫没有矛盾之处。事实上,我还觉得自己应该拿准心片比对一下伤口边缘。
“已经确认完毕。”弗罗斯特一边对焦,一边继续盯着比较显微镜。
听到有人匆忙跑过走廊,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
“你要去看看吗?”他问。
“嗯,我去看一下,”话未说完,又有人冲过去,挂在腰带上的钥匙叮当猛响。
“怎么回事?”弗罗斯特站起来,紧皱眉头看向门口。
走廊里愈来愈嘈杂,更多人开始朝另外一头仓皇奔逃。弗罗斯特和我一起走出化验室,几名保安从我们面前跑过,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穿着实验袍的科学家们站在走廊上东张西望。就在大家彼此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时,火警铃声忽然大作,天花板上的红灯开始闪烁。
“他妈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消防演习吗?”弗罗斯特大吼。
“日程上没写。”人人都在奔逃,我用双手捂住耳朵。
“难道真的失火了?”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瞥了一限天花板上的洒水喷头说:“赶快离开这里。”
我赶紧跑下楼,冲进我的办公室所在楼层的那一瞬间,冷冽的海龙气像白花花的暴雨从天花板洒下来。我在每个房间里冲进冲出,宛如被上万根棍子敲击出的巨大声响团团围住;费尔丁不在,因为人员疏散太过仓促,其他办公室抽屉大开,幻灯片四处散落,显微镜也来不及关上。冰凉的水雾席卷过来,我像拥有超能力般飞越突袭的“飓风”,冲进图书室、洗手间,直到确定所有人都安全逃离才放心。我奔过走廊从前门逃离,花了一段时间调整呼吸,让心跳渐渐减慢。
警报试放和消防演习是本州执行最为严格的程序。我的下属都聚集在富兰克林街另一侧蒙罗塔停车场的二层。所有综合实验室的职员都应该待在指定地点,但部门主管这类人员均不在此列。除负责我们大楼的总务主任外,我似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迅速穿过我面前的那条马路,沉重的安全帽夹在腋下。我叫他,他转过身瞥我一眼,好像从不认识我。
“看在老天的分上,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赶上他追问,我们一起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
“发生了一件让你今年无法要求追加任何预算的事。”他是个衣着讲究但总是忧心忡忡的老人,显然今天已受了一肚子气。
我望着大楼,没看到一丝烟冒出。几条街外,救火车高声呼啸而来。“有几个该死的浑蛋随便启动了消防系统,现在得等所有化学药剂耗光才停得下来。”他瞪着我,仿佛错都在我,“我当时在忙别的事,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实验室里发生化学爆炸或失火,千万不要尝试灭火,”我忍不住纠正他,因为他对危机处理的认知并不正确,“事情真的发生时,你连三十秒时间都没有。”
“好在没什么大碍。你知道这一折腾要损失多少?”
我立即想到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和那些散落一地的重要证物可能受损了。“为什么有人会误触消防系统?”
“听着,我和你一样都是事后才听说的。”
“可是有上千加仑的化学药剂喷得我的办公室、停尸间、解剖间到处都是。”爬上楼梯时,我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挫折感。
“看不出来的,”他毫不客气地说,“它们就像蒸气一样,会很快挥发。”“那些东西喷洒在所有正在解剖的尸体上,有几具还可能牵涉到凶杀案,但愿辩护律师别把这件事搬上法庭。”
“你还是祈祷我们有办法付得出这笔账吧,那些海龙气统统得重灌。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几十万美元的事,这肯定会让你睡不着觉。”
几百名州政府职员因这起意外聚集在停车场二楼。若在平日,消防演习或误触警报让大家有个忙里偷闲的机会,遇到好天气的话每个人都会觉得心情很好。今天则不然,所有人都紧绷着脸。天气寒冷阴沉,人们连讲话都有点激动。总务主任疾步上前与他的一个亲信说话。我环顾四周,刚发现我的下属就感觉手臂被人抓住。
“怎么回事?”马里诺问,我被他吓了一跳,“你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反应吗?”
“也许吧。”我说“你刚才也在大楼里吗?”
“不在,但离这里不远。我在无线电里听到大楼发生火警,马上赶来了解情况。”
他拉扯着负荷很重的警用腰带,扫视着人群。“告诉我他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碰到自燃事件了吗?”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人说是某个家伙误触警铃,启动了整栋大楼的消防系统。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看到费尔丁在那边,”他点点头,“还有罗丝,他们都在一起。你看起来冷得要命。”
“你刚好路过?”我追问。每当他顾左右而言他,心里就一定有事。
“我大老远从布罗德街就听到警报了。”他说。
可怕的尖啸声越过马路忽然停止了。我靠近停车场的墙,从顶端眺望,更忧心我们获准回大楼后会发现的情况。消防车隆隆驶进停车场,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从不同的门进入大楼。
“我见发生了火警,”马里诺接着说,“知道你会来这儿,就先过来找你了。”。
“你猜得很准。”我说,我的指甲已冻得发紫,“你对亨利哥的案子了解多少?西格P220点四五口径的子弹居然和杀死丹尼的一模一样。”我斜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凝视市区。
“你怎么知道我能很快查出来?”
“所有人都不敢违抗你的威严。”
“没错,他们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马里诺走近我,脸朝外斜倚在墙上。他不喜欢背对人,这纯粹是习惯问题。他又调整一下腰带,双臂交叉于胸前。他回避我的服神,我感觉得出他在生气。
“十二月十一号,”他说,“亨利哥六十四号公路和梅卡尼克斯维尔收费高速公路之间发生交通事故,亨利哥当地警察接近那辆车时,司机冲出车外匆忙奔逃,警察奋起直追。当时已是晚上。”他掏出一根烟,“这次追捕越过郡界进入城区,最后在烕特科姆住宅区落幕。”他点燃烟,“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重点是在此过程中有个警察把枪弄丢了。”
我颇费一番工夫才想起来,几年前亨利哥警察局把九毫米口径手枪全换成了西格索尔P220点四五口径手枪。
“那就是我们找到的那把枪吗?”我紧张地问。
“没错。”他猛抽了口烟,“亨利哥当局后来作出规定,将每一把西格枪的信息都输入枪械影像档案系统,结果就真的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这我倒没听说过。”
“警察们丢了自己的枪,不然就是随随便便让人偷了。枪不见了能追回来倒也不坏,免得犯罪分子拿着作恶!”
“那么,杀死丹尼的枪就是亨利哥的警察弄丢的那把。”我想进一步确定。
“显然是这样。”
“那把枪一个月前在警察执行任务时失踪,”我接着说,“现在它沦为谋杀工具,杀死了丹尼。”
马里诺转头面对我,弹掉烟灰。“还好不是你坐在停在坡地咖啡店外停着的那辆奔驰里。”
我无言以对。
“案发地点距威特科姆住宅区或其他治安糟糕的地区都不远,”他说,“所以,这起案件还是可能被当成武力劫车来讨论。”
“不,”我还是无法接受,“我的车没有被偷。”
“可能有什么突发状况让凶手改变了主意。”他说。
我没回应。
“任何事都有可能——附近邻居打开灯、别处的警报器忽然被启动、哪家的防盗铃凑巧响起。也许他杀死丹尼后自己也受到惊吓,所以无法完成原定计划。”
“他没有必要杀死丹尼。”我俯瞰着街上缓缓行驶的车流,“他大可直接偷走停在咖啡店外的奔驰,为什么还要先把丹尼带开,引他下至山腰的树丛里?”我愈来愈激动,“你能不能别把所有的事都归结到那辆车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又说,“我也只是推测而已。”
“弗吉尼亚海滩那边有没有消息?派人去调査了吗?”
“丹尼三点半左右去领你的车,就在他们告诉你车子将修好的时间。”
“什么,他们告诉我的时间?”
“你打电话过去时,他们不是告诉你三点半可以修好吗?”
我盯着他。“我没打过电话。”
他弹了弹烟灰。“他们说你打了。”
“没有,”我摇头,“是丹尼打的,我托他打的。他负责跟他们联系并接听我办公室的留言。”
“但打电话的人自称斯卡佩塔医生。你想会不会是露西打的?”
“我认为露西不会假冒我。打电话的人是女的吗?”
他犹豫片刻。“好问题。你最好问问露西,确定她真的没打。”
消防员已经从大楼出来了,我知道不用多久他们就会让我们回办公室。剩下的半天时间都会耗在检査、推测和抱怨上,希望没什么新案子出现。
“那颗子弹让我大伤脑筋。”马里诺接着说。
“不用多久,弗罗斯特就会回化验室。”我说,但马里诺似乎并不在意。“我再打电话跟他联系。我可不想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上去瞎揽和。”
我看出他不想走,似乎在惦念着与这起案件无关的事。
“你在烦什么吗?”我问。
“没错,我烦了很久。”
“现在几点?”
他又掏出万宝路香烟,这让我想起离不开氧气筒的母亲,她情况一度像他现在一样糟糕。
“我不想看到你毁了自己,你得从今天开始戒烟。”
“我们都会死的。”
“请注意,”消防车扩音器传来的声音震耳欲聋,“这里是里士满消防局,警报已经解除,你们可以进入大楼了。”广播平板单调的语调中掺杂着尖锐刺耳的警笛声,“请注章,警报已经解除,你们可以进入大楼了……”
“我……”马里诺说,丝毫不受骚乱影响,“我也不想这样。我成天喝啤酒,吃配辣肉酱和酸奶油的墨西哥玉米片,抽烟,灌威士忌,看球赛。”
“在你处于这种状况时,最好如方法就是找个人上床。”我严肃地说,事关他的健康,这一点也不可笑。
“只有跟桃丽斯上床才有用。”马里诺也很认真,提到了这辈子唯一跟他结过婚的女人。
“你最后一次和她联系是什么时候?”我想她可能是影响他心情的主要因素。
他离开墙面,手指往后理顺稀疏的头发,再次调整腰带,仿佛恨透了这个职业必备的装束和那些不由分说塞进他体内的脂肪。我见过他以前还是纽约警察时跨坐在摩托车和马上的照片,当时的他精瘦健壮,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穿髙统皮靴。桃丽斯应该就在那时发现了马里诺的迷人之处。
“昨晚。你知道,她不时会打电话给我,谈的几乎全是洛奇。”他是说他们的儿子。
马里诺看了看开始朝楼梯挪动的州政府职员,舒展指关节和手臂,接着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后颈。人们纷纷走出停车场,大多又冷又焦躁,急着弥补警铃误响耽误的一天。
“她找你干吗?”我不得不问。
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她结婚了,就在昨天。”
我大吃一惊。“马里诺,”我轻轻地说,“我很遗憾。”
“和那个开着带皮椅豪华轿车的游手好闲的小白脸。前一阵她离开了他,接着又要我回去,搞得莫丽不再跟我约会。最后桃丽斯跟别人结婚了,就这样。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你受得了吗?”
“我很为你难过。”我重复道。
“你最好在得肺炎之前赶快进去。”他说,“我得赶回局里给韦斯利打个电话,告诉他案情进展。他想知道枪的下落,而且待你如过去一样真诚。”并行时他偷瞄了我一眼,“我很清楚调查局的人会怎么说。”
“他们会说丹尼的死是个意外。”
“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这么认为。事情更像丹尼想弄点快克或大麻之类的,但找错了门路,他找到的家伙有把警用手枪。”
“我还是不相信他是那种人。”我说。
穿过富兰克林街,我朝北远眺教堂山,宏伟的哥特式旧火车站上红砖砌就的钟楼阻隔了我的视野。昨晚丹尼把我的车开回来,只偏离他预定目的地一小段路。我找不到能显示他有毒品交易意图的半点迹象,从他的生理状况也看不出他有吸毒倾向。但在他的毒物测试报告出来前,就算我知道他滴酒不沾也毫无用处。
“顺便一提,”马里诺打开他的福特车车门,“我跟第七街和杜瓦尔街的分局打过招呼,今天下午你就可以取回你的车。”
“已经处理完了?”
“是的。我们昨晚彻夜搜证,所有证物都赶在今早送到了化验室。我想尽快弄清楚,省得一直跟这个案子纠缠不清。现在其他事情都推开。”
“有什么发现吗?”我问。想到我的车和车里发生的事,我就难以平静。
“找到几枚指纹,但不知道是谁的。我们已经用真空吸尘器清干净了。”他钻进车里,车门敞着,“无论如何,我会继续追查。你回去吧。”
我谢过他,走进办公大楼。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开那辆车,而且永远无法再开了。我不相信自己还能打开车门,再度置身其中。
<er h3">二
前台接待员在用毛巾擦拭家具,克莉塔正在拖会客室的地板,我耐心跟他们解释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海龙气这种惰性气体不会对纸张或精密仪器造成任何损害。
“它会蒸发,而且不留任何残余物。”我保证,“你们不用清理,只要把墙上的画摆正,不然看起来就像梅格桌上一样乱。”
接待室里,器官捐赠申请书和其他表格散落一地。
“我还是觉得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梅格说。
“没错,杂志的味道,每天都闻得到,你这个傻子。”克莉塔说,“它们一直都有这种怪怪的味道。”她转向我,“电脑会出问题吗?”
“应该不会,”我说,“我更担心刚被你打湿的地板。快去把它弄干,免得有人滑倒。”
在她们忙着或拖或擦时,我小心走过滑溜的地砖,绝望之感潜滋暗长。我鼓足勇气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在门口停下脚步,罗丝已经开始工作了。
“好吧,”我对她说,“里面情况有多糟?”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文件被吹了一地。我已经帮你把植物摆回原位了。”罗丝生性高傲,已近退休年纪,她隔着老花眼镜盯着我,“你总讨厌文件篮里积攒文件,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死亡证明书、名单、验尸报告像秋天的落叶般纷落西处,地上、书架层板间到处都是,有些还夹在热带榕属植物的枝叶间。
“我觉得你不应该因肉眼无法看到就断定绝不会有问题。依我看,你最好等这些文件上的毒气散掉。我待会儿去弄根绳子,用回形针把这些活页夹晾起来。”她手里忙着,口中不住叨念,一绺灰发从法式发髻旁边滑落。
“我想没这个必要,”我又重复刚才的话,“海龙气干了会挥发得一干二净。”
“我注意到你没把安全帽从架子上拿下来。”
“我没时间。”我说。
“这里没有窗户真是糟糕。”罗丝每星期至少要提一次。
“没错,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东西捡起来,”我说,“你这个偏执狂,真是拗不过你。”
“你以前曾被这玩意儿喷过?”
“没有。”
“哦,”她将近旁的一叠毛巾放好,“那我们就得小心点。”
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拿出几盒回形针。我心里充斥着绝望感,深怕自己在这里情绪失控。我这位秘书比母亲还了解我,她最善于察言观色,但此刻她只是不停地忙碌。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幵口:“斯卡佩塔医生,你为什么不干脆回家?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罗丝,还是我们一起来吧。”我执意说。
“真不敢相信那个保安居然这么蠢。”
“什么保安?”我停下手里的事,直盯着她。
“就是那个启动消防装置的家伙,他以为我们楼上有核能反应炉之类的东西,担心反应炉会熔毁。”
她捡起地毯上的死亡证明书,我死死地瞪着她。她用回形针把文件吊在细绳上,我则继续整理桌面。
“你刚才在说什么?”我问。
“我只知道这么多。在停车场时,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她整了整背后的衣服,环顾四周,“我还是搞不清这些东西要多久才会干,你说的简直像科幻电影一样神奇。”她晾起另一张死亡证明书,“不过,我这么做准没问题。”
我没理会她的话,又想到自己的车。我实在没勇气再看到它。我用双手捂住脸,罗丝不知所措,她从没见我哭过。
“要我帮你倒杯咖啡吗?”她问。我摇头。
“就当是场暴风。明天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安慰我。
听到她离开,我十分感激。她悄悄把两边的门都关上,我深陷椅中,几近虚脱。我想给马里诺打电话,但他不在办公室。我又打给销售奔驰的麦乔治车行,暗自期许沃尔特没去别的地方。
他确实没有。
“沃尔特吗?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开门见山,“可以请你来取我的车吗?”我声音有些颤抖,“也许我该解释一下。”
“什么都别说了,出个价钱吧。”显然他已看了新闻。
“对我来说,这辆车相当于全毁了,”我说,“但对别人来说,几乎和全新的一样。”
“我了解,不会多说什么的。”他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能现在就换一辆车给我吗?”
“我有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车,不过是旧的。”
“多旧?”
“坦白说,是我太太的车,黑色S-500,附配备。”
“你能找人把车开到我大楼后面的停车位吗?我跟你换车。”
“亲爱的,我马上就到。”
他五点半左右抵达,天色已暗,这是推销员展示二手车的绝佳时机,尤其对我这种急得火烧眉毛的人。但说实话,我对沃尔特信心十足,多年来从他那儿买车从来不必事先过目。他气质出众,蓄着清爽的胡子和短发,衣着比我认识的大多数律师都要体面。由于对蜜蜂过敏,他手戴—个金色医疗警示手链。
“很遗憾发生了这些事。”我清理后车厢时他说。
“我也觉得遗憾。”我不想故作亲切,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这里有一把钥匙,另一把弄丢了。要是你不介意,我想现在就把你的车开走。我不想看到你开我的车,只想先回避一下。至于那些无线电装置,过一阵再说吧。”
“了解。我们改天再处理细节问题。”
我根本不在意那些事。我此刻所为丝毫没有考虑成本,如果直觉没错,这辆车和我以前那辆一样好。就算现在开的是水泥卡车,我也会感觉很好。我按下操控板按钮,锁好门,把枪塞入坐椅间。
我沿着十四街南驶,从运河旁的岔道驶上平常回家走的州际公路,过了几个出口后我直起身子左右张望,想沿设想中丹尼昨晚行驶的路线走一遍。他从诺福克出发,应该是取道六十四号公路一路往西。最靠东的出口通往弗吉尼亚医学院,由此可以直达首席法医办公大楼,但我认为他不会走这条路。
他开车到里士满后,可能想先填饱肚子。我办公室附近的餐厅乏善可陈,丹尼曾跟着我们实习过一段时间,显然很清楚这里的环境。我猜他会从第五街下交流道,便立即照做,沿路开往布罗德街。天色很黑,我行经一栋建筑和空旷的停车场,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弗吉尼亚州立生物医学研究园区,我的部门未来将迁往此处。
几辆巡逻车安静地从旁边驶过,其中一辆正在等马里欧特街上的绿灯,我停在它后面,看到前座上的警察打开车内灯,在金属写字板上记下什么。他年纪很轻,淡金色头发,从挂钩上取下无线电麦克风开始说话,边说边凝视街角一座小教堂的黑影。结束通话后,他啜了一口便利商店纸杯里的饮料。我估计他的警察生涯不会长久,因为他对周遭状况毫无警觉,浑然不觉自己已被盯上了。
我前行左转至布罗德街,经过来德爱药品连锁店和因客流骤减而关门大吉的米勒-罗德百货公司。旧市政厅的哥特式花岗岩堡垒坐落在街边,对街则是弗吉尼亚医学院校区。这一带我以前相当熟悉,但对丹尼而言则不然。我想他不会知道这家医学院的教职员和学生常去的“骷髅与尸骸”餐厅,也不知道该把我的车停在哪里。
我相信当他开着上司昂贵的奔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反应应该同所有人一样。他向前直驶,在发现第一个感觉不错的地方停车。那个地方,准确说来就是坡地咖啡店。他一定得往南开,把车停在我们发现食物袋的位置。我在这个街区打转,把车停在一株枝叶茂密的木兰树下,迅速把枪揣进外套口袋,走到车外。栅栏后的狗吠立刻响起,极为凶猛,仿佛我们曾有冲突般愤怒。狗主人小屋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
我穿过马路,走进像平日一样人声鼎沸的咖啡店。黛葛正在调酸味威士忌,直到我拉开椅子坐在吧台边才注意到我。
“你看起来该来点烈酒,甜心。”她说,一边在每只杯子里摆好樱桃和柳橙片。
“求之不得,但我还在工作。”我说。狗吠声终于停了。
“你和队长到底有什么毛病?你们都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她向一名服务员使眼色。
服务员过来把饮料端走,黛葛盯着下一张点酒单。
“你注意到你马路正对面有条狗吗?我是指二十八街。”我悄声问。
“你八成是说奥特洛,我叫它泼妇。你知道有多少客人被它吓跑吗?”她生气地切着酸橙,“它血统的一半是牧羊犬,一半是狼。”我未及接话,她继续说,“它找你麻烦了吗?”
“它叫得很凶,我在想昨晚丹尼·韦伯离开这里后,它是否也像这样狂吠。我们已经确定丹尼当时把车停在前面的木兰树下,正好在狗的围栏边。”
“那条该死的狗不管什么时候都在叫。”
“所以你不记得了?先不说我希望你——”
她看着点酒单,砰的一声打开啤酒瓶,打断我的话:“我当然记得。正像我说的,它不管什么时候都在叫,见到那个可怜的男孩时也一样。那男孩一出大门,它就发疯似的猛吼。”
“丹尼出去前呢?”我问。
她停下来回想,眼睛倏地一亮。“没错,你问到重点了,那晚从很早起狗吠声就一直持续。事实上,我得发发牢骚,它叫得我简直崩溃了,只差没打电话给它的主人。”
“当时其他客人呢?”我问,“丹尼用餐时有多少客人上门?”
“没有人。”她相当肯定,“他到得很早,比经常来这儿喝酒的人早得多,所以那时店里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记得没人会在七点前来这里用餐。”
“他离开后,狗继续叫了多久?”
“整晚都在断断续续地叫,和平常一样。”
“是断断续续,而不是一直?”
“要是它整晚都这样叫,谁能受得了。它不是一直在叫。”她机灵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在想,狗一直叫是因为有人在外面等男孩出现——”她用手上的刀指着我说,“我可不这么认为。只要那条狗开始叫,那些没事常来这一带鬼混的家伙就会赶紧跑开,这就是它的作用。那些家伙现在全在那边。”她又用刀比画着。
我再次想起杀死丹尼的那把失窃的西格,寻思着那名警察是在哪里把枪弄丢的。我完全了解黛葛的意思。一般的街头混混会害怕这条巨大、凶猛的狗,担心它的狂吠会引起路人注意。我谢过她出门,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观察着狭窄幽暗的街道上间隔稍远、带有污迹的路灯。住宅、建筑物之间的空地上尽是浓密的阴影,任何人埋伏在此都很难被发现。
我看着自己停在对街的车,以及不远处躺着那条蓄势待发的大狗的小庭院。此刻狗十分安静,我沿人行道向北行经几户人家的庭院,想试试它的反应。但它兴致不高,直到我靠近它的围栏才听到低沉如鬼号的嗥叫,吓得颈后寒毛直竖。我打开车门时它用后腿站立,狂吠,猛摇栅栏。
“你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地盘,对吧?”我说,“真希望你能告诉我昨晚看见了什么。”
小屋楼上房间的窗户忽然滑开。
“笨狗,闭嘴!”一个满头乱发的肥胖男子大吼,“闭嘴,你这只笨狗!”窗户啪塔一声猛然关上。
“好吧,笨蛋,”我对这条本名并非奥特洛的不幸的狗说,“我得走了。”我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坐进车里。
我从黛葛的餐厅往富兰克林贫民区驶去。若按标示的速限驾驶,不到三分钟就能到达警察发现我上一辆奔驰的地点。我在山坡上转了一圈便前往休格低地,以奔驰的性能往下开绝不成问题。这使我联想到其他问题。
凶手为什么要步行到这个推广邻里守护活动的区域来呢?教堂山一带发行自办的时事通讯,居民只要看到窗外情况异常,就会毫不迟疑地打电话通知警察,遑论听到枪声。照此看来,凶手还不如若无其事地回我车里,驶过一段安全距离。
但凶手没有这么做。我想他也许只知道此地的地理位置,对当地的居民生活却一无所知,因为他不是本地人。我想他之所以没对我的车下手,是因为对其毫无兴趣,而且自己的车就停在附近。他不需要为钱偷车,也不缺代步工具。如果当时丹尼被逼着跟他走,这个推论就可以成立。他用餐时,凶手已停妥车步行至咖啡店,在狗吠声中埋伏在奔驰附近的暗处伺机而动。
驶经我在富兰克林街上的办公室时,腰间的传呼机震动起来。我取下传呼机,打开灯以便看清楚。我没带无线电通话器或电话,当即转回办公室后的停车场。我从侧门进入大楼,输入密码,到停尸间乘电梯上楼。白天警铃误响造成的残局已不复见,被罗丝吊在半空的死亡证明书成了诡异的展示品。我坐在办公桌后,回电话给马里诺。
“你到底在哪儿?”他劈头就说。
“办公室。”我抬头望望时钟。
“嗯,我猜你最后一定在那儿。你一个人吧,吃过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最后一定会在这里?”
“先见面,我再跟你解释。”
我们约在市区隐秘的林登街饭店见面。我拖了点时间,因为马里诺住在河的另一边,但他动作相当迅速,我到达时他已经端坐在餐厅壁炉前的桌位上。非工作时间,他来了杯啤酒。打黑领结的酒保是位优雅的老先生,饭店内演奏着帕赫贝尔的作品时他正提着一大筒冰块。
“怎么了?”我坐好,问马里诺,“发生什么事了?”
马里诺穿着黑色高尔夫球衫,衣服紧绷的腹部从牛仔裤腰带上鼓凸出来。烟灰缸塞满了烟蒂,这杯啤酒不是他今晚第一杯,也不会是最后一杯。
“你想听听下午误响的警报是怎么回事吗?有人告诉你吗?”他将酒杯举至唇边。
“没人告诉我此事的进展情况。听说有人害怕放射线外漏。”酒保端来了水果和奶酪,“一杯圣培露加柠檬。”我对他说。
“表面如此,实际还有内情。”马里诺说。
“哦?”我皱眉,“为什么你对我的办公大楼发生的事知道得比我还多?”
“因为放射线事件同刚发生那起命案的证据有关,”他又灌了口啤酒,“也就是丹尼·韦伯的命案。百分之百确定。”
他给我时间理解,而我的耐性已达极限。
“你是说丹尼的尸体有放射性?”我以为他疯了。
“不是。是你车里的碎屑有放射性。我告诉你,执行这件任务的家伙被吓得半死,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我还进你车里捜索了半天。有人怕蜘蛛怕蛇,我就偏偏克服不了这个障碍。那些曾暴露在越南橙剂里的家伙,迟早要死于癌症。”
我简直难以置信。“你在说我车里驾驶座旁边的位子吗?”
“没错。要是我,绝不会再开那辆车。你怎么知道时间长了那玩意儿会不会要你的命?”
“我已经不再开那辆车了,”我说,“别替我操心。但是谁告诉你那些尘埃有放射性的?”
“SEM的操作人员。”
“扫描式电子显微镜?”
“没错,它扫描出里面含铀,让盖氏计数器都失灵了。他们说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我相信没有。”
“这才造成大楼里安全部门大恐慌。”他继续说,“那名保安立刻作出了疏散整栋大楼人员的决定。但他忘了一件事:在打破红色小盒上的玻璃拉下扳手时,也启动了消防系统。”
“据我所知,那些装置从来没有启用过,”我说,“我能体谅那名警卫忽略了这个细节。事实上,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可想而知大楼总务主任对此事的反应。“天哪!所有事件的起因都是我的车,就某种意义而言都是因为我。”
“话不能这么说,医生,”马里诺迎视我的目光,神色肃穆,“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这么多事都起因于杀害丹尼的混账家伙。”
“我想来杯酒。”
“别自责了。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你有什么感受我也很清楚。”
我搜寻酒保的身影。壁炉的火有点过旺,邻桌四人正高声谈论饭店里的那座“魅惑庭园”,埃德加·爱伦·坡还是个里士满的小男孩时常在这里玩耍。
“他写过一首诗,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女士说。
“听说这里的蟹饼很好吃。”
“我不喜欢你这副德行。”马里诺倾身向前,指着我,“还有,我们接下来做什么?我今晚可以不睡。”
酒保看到我,迅速绕过来。我脱下外套挂在椅子上,改变心意把之前点的霞多丽白葡萄酒改成苏格兰烕士忌。我浑身冒汗,皮肤很不舒服。
“给我一根万宝路,”我对马里诺说。
他半张着嘴瞪着我,觉得不可思议。
“快点!”我伸出手。
“不,你不能抽。”他很坚决。
“我们交换条件,我抽一根你就抽一根,这样可以相互牵制,彼此都少抽点。”
他犹豫片刻。“你不是认真的。”
“天知道我有多认真。”
“在我看来这对你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只想体会一下活着的感觉,如果还不算太迟。”
“谢谢你的好意,条件免谈。”他掏出烟盒,磕出两根烟,手握打火机,“戒烟多久了?”
“不太清楚,大概三年吧。”香烟淡而无味,但叼在嘴上的感觉很好,仿佛嘴唇就是为此而生。
第一口烟像利刃般剖开我的肺,我立即头晕目眩,感觉如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抽浓烈的骆驼牌香烟一般。尼古丁充斥脑中,就像重游旧地,世界缓缓舞动起来。我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整合。
“老天,我怀念这个。”弹掉烟灰时我不禁感叹。
“所以别再唠叨我了。”
“总得有人这么做。”
“唉,这又不是大麻之类的玩意儿。”
“我没抽过。若非那些东西不合法,也许我今天也要来一根。”
“该死,你吓到我了。”
我猛吸最后一口烟,扔掉烟蒂。马里诺看着我,表情怪异。每当他无法理解我的作为,便总是这副受惊的样子。
“听着,”我言归正传,“我认为丹尼昨晚被跟踪了,他并非死于抢劫、同性恋性侵害或贩毒这类偶发性犯罪事件。凶手在等他,可能等了一个小时,趁他返回二十八街木兰树下黑暗的停车位时才动手。你记得附近人家养的那条狗吗?据黛葛说,丹尼在咖啡店用餐时它不停狂吠。”
马里诺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看吧,跟我猜一样,你今晚到那里走了一趟。”
“没错。”
他移开目光,下巴肌肉绷起。“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那样说。”
“黛葛记得当时那条狗一直叫个不停。”
他沉默不语。
“我之前去了一趟。除非侵犯它的地盘,不然它不会叫。否则会越叫越凶。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的目光移回我身上。“一条狗在猛叫,谁还敢在那儿待一个小时?得了,医生。”
“这个凶手非同小可,”我的酒送来了,“这就是我的重点。”
我等酒保离开后继续说:“我认为丹尼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
“就算这样,”马里诺斟满啤酒,“凶手的意图呢?那个孩子到底知道什么?除非他和毒贩或其他犯罪集团有牵连。”
“会不会跟潮水镇有关?”我说,“他住那里,在那边的法医办公室工作,和艾丁的案子也算有关。我们都知道,不论是谁杀了艾丁,手法都非常髙明。这起案件也如此,是宗经过精心策划的预谋。”
马里诺若有所思地搓着脸。“所以你确信这两起案件有关联。”
“我想,没人希望我们发现其中的关联。但我相信,不论谁是幕后主使,都想把丹尼的死因伪装成武力劫车或其他街头犯罪。”
“对,目前为止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并非每个人,”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绝对不是每个人。”
“你确信丹尼是某个阴谋的牺牲者,还认为他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
“这也可能是冲我来的,他们想以此恐吓我。”我说,“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
“拿到艾丁的毒物检验报告了吗?”他示意酒保再来一巡。
“你知道今天办公室简直一团糟,希望明天能有结果。切萨皮克那边进展如何?”
他耸耸肩。“没有任何线索。”
“怎么可能没有线索?”我不耐烦地说,“他们有三百名警察,难道没人能侦办泰德·艾丁的案子?”
“就算有三百名警察又怎么样?你想要一组人马专门负责这个案子,还要他们当凶杀案来办。但我们被挡在外面不得其门而入,因为这还是罗切探员的案子。”
“我不明白。”我说。
“别忘了,你和他的纠葛还没解决呢。”
我无意继续问,因为不值得为他浪费时间。
“如果我是你,眼睛会放亮点。”他盯着我,“我绝不会小视这件事,”他又顿了一下,“你知道那些警察怎么说吗,到处都在传是你骚扰罗切,他的主管正想办法找州政府官员炒你鱿鱼。”
“他们爱怎么说都随他们。”我不耐烦地说。
“问题在于,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你被他迷倒了。”他欲言又止,我看得出他对罗切的不屑,巴不得把他揍瘪,“我恨自己不得不这么说,要不是他长得帅,你不会处于这种劣势。”
“我烦心的不是别人怎么看我,马里诺。他是个无赖,我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重点是他想伤害你,医生。他已经在使手段了。不管这次还是以后,只要逮到机会他就会挖空心思拖你下台。”
“那他得乖乖排队了,巴不得这么做的人不在少数。”
“弗吉尼亚海岸修车处的人说,打电话的是个男的。”他看着我,“如你所料。”
“丹尼不会这么做。”我只能这么说。
“我可不这么肯定,但也可能是罗切干的。”马里诺说。
“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还来不及想。”
“我们得去趟夏洛茨维尔。”
“干吗?”他皱眉,“别告诉我是露西又找麻烦了。”
“这不是去那里的理由,但我们可能碰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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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