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点半抵达里士满。保安打开栅门,让我们进入我最近才迁入的新居。这一带是典型的弗吉尼亚住宅区,无雪,雨水在夜里结冻成冰,然后从树上大量滴落。气温开始缓慢回升。
我的石屋坐落在峭壁上的街道尽头,可以俯瞰詹姆斯河岩湾。精致的铸铁围篱环绕着茂密的林木,严密得连邻居小孩也钻不进来。我不认识邻近的任何人,也不打算改变现状。
我没有任何建筑经验,当决定建这栋房子时,完全没有考虑会遇到什么问题,可是,从石板屋顶、地砖到大门颜色,每个人都不免会挑剔一番。动工时一碰到问题,房屋承包商不知如何解决,便打电话到验尸间烦我,我则要挟社区联盟,若不予解决就要提出控诉。事后我在这一小块地方广发请柬组织聚会企图息事宁人,但没几个人参加。
“我想你的邻居一定高兴看到你回家。”走出车外时,露西不怀好意地说。
“我认为他们不会关心我是否在家。”我掏出钥匙。
“胡说八道,”马里诺说,“你可是这附近唯一花大半生时间勘查谋杀现场和解剖受害者尸体的人。他们可能不时躲在窗后窥探你究竟是否在家。说不定保安早就一一通报,让他们知道你是何时到家的。”
“非常感谢,”我打开大门,“在我开始觉得住得不错时告诉我这些。”
防盗铃声大作,警示我赶快按下解除键。我照例首先环顾四周,因为我对这房子还不熟悉。我担心屋顶漏水、灰泥落尘或其他地方出问题。待确认一切安然无恙,我觉得格外开心。房子共两层,十分宽敞,窗户多得把每道光线都尽收屋内。客厅有面玻璃墙,映出詹姆斯河绵延数英里的风景,每天黄昏我都能欣赏夕阳沉落至河岸树丛后的美景。
卧室隔壁是间宽敞的工作室,我进去查看传真,发现了四份。
“有要紧的事吗?”露西问。马里诺正帮我搬运皮箱和提袋,露西跟着我进入房间。
“事实上,全是你妈传给你的。”我把传真交给她。
她皱皱眉头。“她干吗传到这里?”
“我没告诉她我暂时住在沙桥,你呢?”
“我也没说,但外婆知道你在哪儿,对吧?”
“没错。可我妈和你妈难得有话直说。”我盯着她翻看的那些传真,“一切还好吗?”
“她真是不可理喻。知道吗,我帮她的电脑装了调制解调器和光驱,还示范她该怎么使用。都是我的错,她总有层出不穷的问题,这些传真都是有关电脑的。”她烦躁地将传真一一展示给我看。
我和露西的母亲多萝茜也一直很难好好相处。多萝茜是我妹妹,唯一的妹妹,但她待人从不花心思,甚至懒得祝她的独生女新年快乐。
“这是她今天传来的,”露西继续说,“今天是节假日,她正在写一本愚蠢的童书。”
“别这样,”我说,“她的书并不愚蠢。”
“但愿,可我想象得到。不知道她从哪儿搜集的资料,但肯定不是我成长的地方。”
“我不愿见到你们两个水火不容从小到大,”我给露西的意见千篇一律,“你终究无法和她脱离关系,尤其在她临死时。”
“不管说到什么你都会扯到死。”
“这是因为我太了解死亡,它是生命另一面,你永远无法视而不见。你应该回信给多萝茜。”
“不,偏不。”她坐在我的旋转皮椅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停下面对我,“这样做毫无意义。她不了解我的想法,也永远不会了解。”
这是事实。
“我的电脑你可以随意用。”我说。
“花不了多少时间。”
“马里诺四点钟来接我们。”我说。
“我不知道他离开了。”
“才走没多久。”
键盘敲击声此起彼落,我回卧室打开行李整理东西。我需要车,想着是不是该租一辆。我想先换衣服,又拿不定主意该穿哪件。一想到待会儿要见韦斯利,还是会情不自禁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时间慢慢流逝,我竟有些害怕见到他。
马里诺按时来接我们,事先找到一家洗车店加满了油。我们沿纪念大碑大道向东到达里士满著名的凡恩区,一幢幢高雅的大楼坐落在这条富有历史意义的大街上,大学生们在这些旧式建筑里来来往往。罗伯特·李的塑像截断了格利斯街,泰德·艾丁就住在这里,是栋西班牙风格的白色双层公寓。公寓前木制阳台上悬挂的红色圣诞旗随风飘动。刺眼的黄色警戒线从一根柱子拉到另一根,像是一种另类的圣诞包装,带子上的粗黑体字警告路人不得入内。
“由于情况特殊,我决定封锁现场,可我不知道谁还有这里的钥匙。”马里诺打开大门时解释,“我希望没有多管闲事的房东进来帮他清点那些该死的财产。”
我没看到韦斯利,正以为他不会出规时,就听到他灰色宝马低沉的轰鸣声。车子停靠在路边,我看着他熄掉引擎,徐徐收回收音机天线。
“医生,你想先进去的话,我在这里等他。”马里诺说。
“我有话跟他说。”露西转身走下台阶。
“我先进去。”我脱下棉手套,似乎与韦斯利形同陌路。
一进艾丁的门廊,室内的装潢摆设就让我大为震惊。家具风格极其简约,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铺着印度地毯,色调温暖的阳光色墙壁上挂着幅醒目的单张版画,这一切都彰显他一丝不苟的性格。地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是警察打开衣柜和抽屉时所致。他培育的秋海棠、热带榕、无花果和樱草似乎因失去主人而黯然神伤。我不想看它们枯死,便四处寻找水壶,最后在洗衣间找到一个,于是加满水动手照料那些植物。我完全没听见本顿·韦斯利进来了。
“凯?”他的声音从我背后轻轻传来。
我转身。
“你在做什么?”他看到我在用水壶装水。
“你说呢?”
他没说话,凝视着我。
“我认识他,我认识泰德,”我说,“他死得真的很惨。以前他很受我办公室的职员欢迎。他采访过我几次,我也相当欣赏他……”我心不在焉地说。
韦斯利很瘦,这使他五官更加分明。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虽然并比我大多少。他显得十分疲惫——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但我看不出他是否离婚了。无论离开妻子或离开我,他表面都不会显出伤心难过。
“彼得告诉了我你车子的事。”
“真是难以置信。”我边浇水边说。。
“还有那名探员。他叫什么?罗切?我会打电话向他的上级检举的。”
“你不必这么做。”
“举手之劳罢了。”他说。
“你真的不必这么做。”
“好吧。”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重新环视屋内,“他钱来得多,去得也快。”
“得有人照料他的花草。”我说。
“多久一次?”他看着那些植物。
.“不开花植物,至少一周一次,其他的每天都要浇水,取决于这里的温度。”
“所以这些植物已经一个星期没浇水了?”
“或者更久。”我说。
此时露西和马里诺进入双层公寓,走进过道。
“我要去看看厨房。”我放下水壶。
“好主意。”
厨房很小,看起来从六十年代起就没再维修过。我在橱柜里找到一些旧的锅碗瓢盆、好几打金枪鱼和汤类罐头以及椒盐脆饼之类的零食。冰箱里几乎全是啤酒。我对一瓶绑着红色蝴蝶结的路易王妃水晶香槟很感兴趣。
“找到什么了?”韦斯利似乎精神不济。
“嗯,”我仍然盯着冰箱,“你看到的这瓶香槟在餐厅可能要价一百五十美元,自己买的话,也至少得花一百二十美元。”
“知道这家伙每个月赚多少吗?”
“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数目不小。”
“这里有一大堆擦鞋用的玩意儿和清洁剂,很能说明问题。”韦斯利说。
我转过酒瓶看瓶身上的标价。“一百三十美元,而且不是在本地买的。据我所知,里士满没有哪家酒水店叫‘酒商’。”
“也许是别人送的,看这个蝴蝶结就知道。”
“那酒标上的D.C.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很久没在华盛顿特区买过酒了。”他说。
我关上冰箱,心中隐约欢喜。我和他都酷爱品酒,我们总爱选几瓶好酒,亲密地坐在沙发上或是床上细细品味。
“他好像没买什么吃的,”我说,“看不出任何他在家用餐的迹象。”
“要是我就不会这样。”他靠我很近,这种亲密我几乎无法抗拒。身上的古龙香水散发出浅淡的肉桂和檀木香味,无论何时何处闻到我都能立即分辨出那就是他。
“你还好吗?”他停在门口,语气温柔,仿佛周遭再无他人。
“不好,”我说,“简直糟透了。”我稍微使劲关上门。
他走进玄关。“我们来看看他的经济状况,看看他一般去哪儿吃饭,在哪儿买昂贵的香槟。”
相关的资料堆在工作室,警察们没怎么理它,因为他们根本没把这事当成刑事案件。尽管我对艾丁之死充满疑虑,某些与此相连的事件也十分诡异,但此时此刻,我也无法确定这就是凶杀案。
“有人碰过这台电脑吗?”露西问,眼睛盯着桌上那台486电脑。
“没有。”马里诺在整理绿色金属柜里的文件,“有个家伙说得有密码才行。”
她碰一下鼠标,密码输入框出现在屏幕上。
“咦,”她说,“他设了密码,这倒有点不寻常。更怪的是,他的软驱里居然没有磁盘。嗨,彼得,你们之前看到这里有什么磁盘吗?”
“有啊,那里有一整盒呢。”他指着塞满南北战争历史书籍和一整套精致皮装百科全书的书柜。
露西取下磁盘盒,打开。
“不对,这些是文字处理软件的程序磁盘。”她望着我们,“我的意思是,大多数人都有备份档案的习惯,当然前提是他习惯在家工作。”
没人知道艾丁在哪里写稿,没人知道他回家做些什么。我们只知道他在市区第四街的美联社工作。露西重新开机,施展魔力破解屏幕密码,打开程序文件,将文档主目录进行排序,可文档全是空的。艾丁一个文件都没存。
“见鬼,”她说,“越来越好玩了,说不定他从没用过这台电脑。”
“真是难以想象,”我说,“就算他通常在市区办公室里写稿,偶尔也会在家工作吧。”
她键入更多指令,马里诺和韦斯利则仔细检查艾丁的各种财务记录,它们被分门别类地归档在档案柜抽屉的文件夹里。
“希望他没把所有子目录也删除。”正在操作电脑的露西说,“没有备份,就没法恢复他的文件数据,可他好像根本没做过备份。”
我看到她键入undelete*.*,再按回车键。奇迹发生了,一个名为killdrug.old的文件名称出现了,她继续键入指令,另一个文件出现了。她最终复原了二十六个文件,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这就是DOS6.0最厉害的地方。”她说得轻描淡写,同时开始打印文件。
“你知道这些文件是什么时候删除的吗?”韦斯利问。
“所有的都是同一天同一时间删除的。”她说,“该死,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零一分到一点三十五分之间,那可能是他死亡的时间。”
“这得看他何时抵达切萨皮克的,”我说,“他的小艇早晨六点左右才被人发现。”
“电脑上有时钟装置,时间应该很准确。”
“删除这些文件得花半个小时吗?”我问。
“不用,几分钟就好。”
“所以,可能有人看过这些文件后,才将它们删除。”我说。
“一般人都会这么做。打印机的纸不够了。等等,我把剩下的转到传真机上去打印。”
“说到这个,”我说,“我们能弄出传真机的记录吗?”
“当然。”
她打印了一份传真记录和电话清单,我决定稍晚再看。至少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在艾丁死亡前后,有人进入他的电脑删除了所有文件。不管是谁负责操作的,显然他并不精于此道,露西解释,任何一个懂电脑的人都知道要连文件子目录一起删掉,否则只要键入还原已删除文件的指令,文件还是找得回来。
“这没什么意义啊,”我说,“文字工作者一定有备份稿件的习惯,除非他本就粗心草率。他的枪不是上保险了吗?”我问马里诺,“你找到别的磁盘了吗?”
“没有。”
“如此看来,一定有人进来过。”我说。
“果真这样,他们一定知道保险柜和防盗系统的密码。”
“这两组密码一样吗?”我问。
“没错,他把密码一律设为DBO。”
“你怎么知道?”
“他母亲告诉我的。”
“找到钥匙了吗?”我说,“进门可以用密码,但开车总得要钥匙吧?”
“罗切说没有。”马里诺说。但我认为此事必有蹊跷。
韦斯利浏览着那些从打印机输出的还原文件。“好像全是他写的报道。”
“是刊登过的吗?”
“大部分应该是,因为这些都是旧闻了。飞机在白宫前坠毁,还有文森·福斯特自杀。”
“也许艾丁最近刚大扫除过。”露西说。
“哦,找到了。”马里诺正在查一份银行结算单,“十二月十日,他的户头汇进三千美元。”他拆开另一封信,瞄两眼,“十一月也有一笔。”
十月也是如此,整年都是。根据周遭其他信息,艾丁显然需要一笔额外收入。他的房贷每月一千,每月的信用卡账单上差不多也有这么多钱要还。然而,他年收入顶多四万五。
“真该死,加上零零散散的现金进账,一年大概有八万美元呢,”马里诺说,“真是赚翻了。”
韦斯利从打印机旁走到我身边,一言不发地递给我一张纸。
“达文·夏皮洛的讣文,”他说;“《华盛顿邮报》,去年十月十六日。”文章简要陈述夏皮洛是华盛顿一家福特汽车经销处的技工,夜间从酒吧回家时遭人劫车并被射杀。他的尸体在离弗吉尼亚不远的地方被发现,文中没有提到新犹太复国主义者。
“这不是艾丁写的,”我说,“是《邮报》的记者写的。”
“那他怎么拿到那本书的?”马里诺说,“还大费周章把它藏在床下?”
“可能只是为了方便阅读。”我回答,“也许他不希望任何人,包括帮他整理屋子的人看到。”
“这里还有其他文章。”露西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屏幕,文件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她按下打印指令,“行了,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所有文章了。”她兴奋地盯着这些打印出来的文字,激光打印机喷头发出嗡嗡声和咔嗒声。
“太棒了,”她转身面向韦斯利,“这些文章都和利用核能电厂制造武器级的钚有关,也提到一些约珥·汉德和新犹太复国主义者的事。”
“这意味着汉德对氢弹、能源之类东西很感兴趣,”我说,“这在那本书中都提到过。”
“没错,”韦斯利说,“他给别人的印象也是这样,或者说这就是他的真面目。”
“艾丁为什么要删除这么重要的报道?他甚至还没写完。”我急于知道原因,“他写这篇报道的当晚就死了,这纯属巧合吗?”
“结合前因后果,他可能自杀,”韦斯利说,“但我们无法确定这是否出于他的本意。”
“没错,”露西说,“他删除自己的全部文件,这样在死后就没人会看到他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然后,他把自己的死布置成一桩意外事或许让别人看不出他是自杀的对他来说相当重要。”
“很有可能,”韦斯利同意道,“或许他卷入了某件事无法脱身,可以解释为何他的银行户头每个月有三千元额外进账。或者,他深感抑郁或因不为人知的私事而痛苦。”
“也可能是其他人删除了他的文件,拿走所有备份磁盘和打印出的稿子,”我说,“那人应该是等他死彻底后才动手的。”
“那么这个人有钥匙,也掌握了密码,”韦斯利说,“他知道艾丁不在家,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他注视着我。
“对。”
“相当复杂。”
“这个案子绝不简单,”我说,“但我可以确定,如果艾丁在水中被氰化物气体毒死,绝不可能是自己干的。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枪。还有,他为何随身携带那把波德桑涂饰的枪,枪膛里还装着Kt子弹。”
韦斯利又看向我,他内敛的情感征服了我的冷硬。“没错,谁都看得出他生存主义的倾向,他缺乏安全感。”他说。
“还是他担心遇害?”我说。
我们走进房间。冲锋枪挂在墙壁的架子上,手枪、左轮枪和子弹都摆在早上被警察打开的棕色保险柜里。泰德·艾丁狭小的浴室里堆满手板压机、数字刻度尺、弹壳调整器、空弹壳,以及一切让人仿佛置身弹药库的东西。铜管和雷管分别收纳在抽屉里,火药则存放在一个破旧的军用提箱中。恐怕他对激光瞄准镜也很感兴趣。
“在我看来,这些武器显示出他的精神状态。”露西蹲在保险柜前,打开一个硬塑料样盒,“这种行为就叫妄想症,难道他真以为会有一整支军队来攻击他?”
“当你知道有人会暗算你时,保持危机意识并不为过。”我说。
“但我觉得这家伙完全疯了。”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在停尸间解剖时,闻到氰化物的味道。”我提醒他们,此时快要失去耐性了,“他并无下水前吸入毒气的症状,也可能被丢进水里时已经遇害了。”
“你说你闻到氰化物,”韦斯利强调,“但没有其他人证明,而我们也还没有他的毒物化验报告。”
“什么意思,你认为他是淹死的吗?”我瞪着他。
“还不确定。”
“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是淹死的。”我说。
“所有溺亡事件中,你都能找出迹象吗?”他理直气壮地问,“我一直以为溺亡是相当棘手的案子,不然为什么常常要千里迢迢从南佛罗里达州找专家来处理?”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南佛罗里达州,那时我便致力成为鉴定溺水案的专家。”我反唇相讥。
我们走出屋子,在他车旁继续争论,我请他送我一程以结束争执。月色朦胧,最近的路灯距此也有一个街区,我们很难看清对方的脸。
“真该死,凯,我不是说你不知道自已在做什么。”韦斯利说。
“你的确这么说的。”我站在驾驶座门边,好像这是我的车而我正要把车开走,“你自始至终都在对我百般挑剔,真的很过分。”
“我们正在侦办一桩命案,”他语气沉着,“此时不适宜把个人情感牵扯进来。”
“那我告诉你,本顿,人非草木,怎可能没有感情。”
“我知道,”他走到我旁边打开车门,“你的情绪反应起因于我,但我不确定你这么做是否明智。”车锁猛地弹起。“也许我今天不该来,”他滑进驾驶座,“但这起案件非常重要,我正努力正确行事,希望你也能如此。”
我绕到另一侧坐进车里,纳闷他为何不像以前那样先帮我打开车门。忽然,我极度厌烦疲倦,深怕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这件事的确重大,你做得没错。”我说,“有人死了,我不仅相信他是被谋杀的,还怀疑他可能卷入了某起无法预见的阴谋。我不认为他删除自已电脑里的文件并处理干净所有备份,是想暗示别人他知道自己很快会死。”
“这就意味着他是自杀的。”
“但就这件案子来看并非如此。”
我们在黑暗中注视着彼此。
“我认为有人在他死后不久潜入他的住所。”
“他认识的人。”
“或是某个知道如何进门的人,比方说他的同事、友人或某个意义重大的人。他丢了钥匙,而他们用他的钥逃进门。”
“你认为这件事一定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脱不了干系?”他开始妥协。
“恐怕如此,已经有人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你是指那名切萨皮克的警察。”
“也许这并不代表示整个警局都参与此事,可能只有罗切一人。”
“如果真如你所说,他对你纠缠不休其实另有目的,他并非真的对你感兴趣。”
“他只是对威胁我、吓唬我感兴趣吧,”我说,“所以我认为他这么做绝对与新犹太爱国主义者有关。”
韦斯利陷入沉默,看着挡风玻璃外。我肆意放纵自己的情绪,直视着他。
他转向我。“凯,马特医生有没有提过他也被恐吓?”
“他没提过,我不知道他是否在饱受惊吓之余,不敢透露任何口风。”
“究竟为了什么?这是我最难想象的。”他说着发动车子,缓缓驶进车道,“要是艾丁与新犹太复国主义者有瓜葛,马特医生是不是也可能牵涉其中?”
我确实不知道,始终不发一语。
他继续说:“你的英国同事可能是溜回老家避风头吗?你确定他母亲真的死了吗?”
我想到潮水镇停尸间管理员在圣诞节前夕无声无息地走了,接着马特也忽然离去。
“这倒提醒了我,”我说,“但我没理由怀疑他在骗我。”
“你的另一个助理法医什么时候回来,在产科医院待产的那个?”
“她快生了。”
“好吧,这个骗不了人。”他说。
车子转进莫尔文,细雨像密密的针脚扎在车窗上。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我不知如何启齿,待转入卡瑞街时几乎要沉不住气。我想告诉韦斯利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但关系终止并不代表我们对彼此的感觉也消失了。我想问他和妻子康妮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要像从前一样大方地邀他来家里,问他为何不和我联络。老洛克巷里一片漆黑,我们一路开到河边。他放慢车速,缓缓前行。
“你今晚回弗雷德里克斯堡吗?”我问。
他不搭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和康妮正在办离婚。”
轮到我沉默了。。
“说来话长,简直就是一筐乏味冗长的烂事。谢天谢地,好在孩子们都大了。”他摇下车窗,保安招手让我们进去。
“本顿,我很难过。”我说。宝马轰鸣着沿空旷潮湿的马路行驶。
“你可以说我活该。过去这一年里她一直在和别人幽会,我却毫不知情。我至少该察觉有点不对劲,不是吗?”
“对方是谁?”
“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建筑承包商,帮我们整修过房子。”
“她知道我们的事吗?”我几乎问不出口,因为我和康妮相处甚欢,这件事必会让她恨我入骨。
车子转进我的私人车道,直到停在门口,他才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道。”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低头看着方向盘上的双手,“她可能听到了某些传言,但从不关注,遑论相信了。”他略一停顿,“她知道我们相处时间很多,一起出差之类的,但我觉得她真的相信我们只是纯粹的工作关系。”
“这一切都糟透了。”
他不语。
“你还住家里吗?”
“她要搬走,”他说,“她要搬进一套公寓,我猜是她和道格幽会的地方。”
“道格就是那个承包商?”
他凝望着挡风玻璃,面无表情。我倚着他,握住他的手。
“听我说,”我平静地说,“我会尽全力帮你。可是,你得告诉我怎么做。”
他看着我,眼里泛起泪光,我知道是为了她。他还爱他的妻子。我能理解,却不愿承认。
“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他清清嗓子,“尤其现在。她跟的那家伙视钱如命,而他也知道我还有点钱,那来自我的家族。我什么都不想失丢。”
“那你怎么办,一切依照她的要求吗?”
“这件事很棘手,我还得仔细想想。我希望我的孩子仍然在意我、尊敬我。”他看着我,把手抽出,“你一定能体会我的感受,所以求求你,别管这些了。”
“十二月我们决定不再见面时,你已经知道她的事了——”
他打断我:“是的,我知道。”
“明白了。”我声音有些紧张,“希望你有苦就说出来,也许会好过一点。”
“也许没什么事能让我好过了。”
“晩安,本顿。”我下车,没有回头看他离开。
露西正在屋内听玛丽莎·伊瑟莉姬的摇滚乐,满屋的音乐稍微疗慰了我的心,真高兴外甥女还在我家。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就像走进心里另一个房间,把他关在门外。露西在厨房里,我脱下大衣,把记事本扔在橱柜上。
“你还好吧?”她用肩膀顶上冰箱门,把拿出的几个鸡蛋放在洗漆槽中。
“老实说,所有的事都一团糟。”我说。
“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吃一顿。算你走运,我正要下厨。”
“露西——”我靠着桌沿,“如果有人要把艾丁的死布置成一桩意外或自杀事件,我倒想看看,诺福克办公室得发生多少恐吓事件或阴谋陷,害才能让其他人正视这个事实。为什么这些威胁恐吓已经发生在我同事身上,我却毫不知情?你推理能力一向很强,你来告诉我。”
她把蛋白打入碗中,用微波炉热了一个百吉饼。这种脱脂食品能让她保持良好的体态,而我很难想象她如何持之以恒的。
“你根本不知道是否真有人遭到恐吓。”她就事论事。
“确实不知道,至少目前为止如此。”我动手煮维也纳咖啡,“我只是在试着证明这个可能性,在一片混沌中寻找动机。你为什么不加点洋葱、荷兰芹和胡椒?吃点盐又要不了你的命。”
“给你也做一个吗?”她边搅拌蛋白边问。
“我现在不饿,也许稍晚自己弄点汤喝。”
她盯着我。“还在为那件事难过吗?”
我知道她在指韦斯利,而且她知道我不想提起他。
“艾丁的母亲就住这一带,”我说,“我觉得应该跟她谈谈。”
“今天晚上?待会儿?”搅拌蛋白时磕到碗沿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今晚就谈可能对她更好,没错,我待会儿就去,”我说,“应该有人告诉她儿子的死因。”
“是吗,”露西咕哝道,“还真是新年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