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米歇尔州长深受困扰。他妻子站了起来,和他迅速说了两句给女儿打电话的事,然后向我道晚安并走了出去,给我们留下私下谈话的空间。州长又点了根雪茄。他长相英俊,体格强健,是年轻时踢球练出来的,头发白得堪比加勒比海的沙滩。“我原本想明天找你,但不知道你会不会出去度假,”他说,“谢谢你拨冗前来。”
我们客套地聊着圣诞节计划以及弗吉尼亚法医学院的近况,啜着刺激的威士忌。我不断想起斯坦菲尔德警探那个傻瓜。案子的信息显然是他泄漏出去的,而且泄漏给了他那位姐夫,丁威迪议员。州长本就机灵,早年还担任过检察官,能深刻体会我的愤怒及其原因。
“丁威迪议员几乎要引发一场战乱了。”州长终于确认了祸根是谁。丁威迪不但喜欢兴风作浪,还时常声称他的祖先可以一直追溯至——尽管不是嫡系——波卡洪塔斯公主的父亲,波瓦坦酋长。
“那警探根本不该向丁威迪议员透露案子的事,”我回答,“丁威迪也不该向你或别人提起。这是一桩命案,不是詹姆斯城建城四百周年庆,也跟观光或政治扯不上关系。这是一个男人被百般折磨后丢在汽车旅馆里活活烧死的案件。”
“这一点毫无疑问,”米歇尔说,“可有些因素我们必须考虑到。任何族群仇杀事件,只要和詹姆斯城发生一丝关联,其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我不知道其中的关联,只知道受害者投宿在詹姆斯城的一家汽车旅馆,它提供一种称作一六〇七优惠的住房折扣。”我恼火起来。
“想想詹姆斯城长久以来建立的声誉,单是那消息就足以让媒体疯狂了,”他用指尖搓搓雪茄,然后放进嘴里,“我们估计二〇〇七年的建城四百周年庆将为弗吉尼亚带来十亿商机。这是我们的世界博览会啊,凯。明年詹姆斯城就要出现在两角五分的硬币上了。媒体也一批批涌进遗址釆访。”
他起身过去拨弄炉火。我猛然想起他担任检察官时在地方法院大楼那间堆满档案和书籍的凌乱办公室里的样子,穿着皱皱巴巴的套装,焦头烂额的神情。我们合作办理过许多案子,有些算是我职业生涯里沉痛的里程碑,那些惨无人道的凶杀案直到现在依然深植在我的脑海:一个送报妇人被强行拖走、强暴后遭丢弃等死;一个老妇人在晾衣服时被莫名其妙地一枪射死;还有惨遭莱理兄弟毒手的那些人。米歇尔和我曾经共同目睹那么多残忍的暴力事件,在他更上一层楼后我是多么想念他。功成名就后面临的是朋友四散。尤其政治,对友谊最具杀伤力,因为它可以改变一个人。我所认识的那个迈克·米歇尔,早已被一个习惯于用四平八稳又精于算计的方式去达成野心的政治家所取代。他自有一套盘算,对我也有盘算。
“我跟你一样不喜欢媒体太过狂热。”我说。
柴火噼啪作响,他把火钳放回铜座,背对炉火抽着雪茄,脸被热气熏得通红。“我们能怎么办,凯?”
“要丁威迪闭嘴。”
“要这位新闻头条先生闭嘴?”他苦笑着说,“这位曾叫嚣着说詹姆斯城被人认为是族群仇杀——我们对美洲原住民的仇杀——的渊薮的先生?”
“我认为杀人、剥头皮或者把人活活饿死的行为也一样令人发指。从原始时代开始人类就有计较不完的仇恨。换作是我,绝不会用‘族群仇杀’这种字眼,州长。我的文件上从没出现过这种字眼,死亡证明里也一样没有。你很清楚,这标签不是法医可以随便贴的,而应该交给检察官和调查人员去判定。”
“那么你的想法?”
我把今天下午发现第二具尸体的事告诉他。我担心这两桩案子或许有关联。
“有什么根据?”雪茄在烟灰缸上慢慢燃着。他揉着脸,头疼似的按摩着太阳穴。
“都遭到捆绑,”我回答,“都有烧伤。”
“烧伤?第一个受害者是陷身火灾当中,第二个也有烧伤?”
“可能遭受了凌虐。”
“同性恋者?”
“第二个受害者身上没有明显证据,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知不知道他是谁,或者是不是本地人?”
“还不清楚。两人身上都没有证件。”
“也许有人不希望他们的身份曝光。或者是遭遇抢劫?还是两者皆有?”
“都有可能。”
“说说那些烧伤是怎么回事。”州长说。
我描述了一下,接着提起博格曾在纽约经手的那桩类似的案件。州长却忽然焦躁起来,愤怒明白地写在脸上。“这种臆测自己关上门说就够了,”他说,“真是的,别再扯上纽约了。”
“并没有证据显示两者有关联,除非是有人看了报道后加以模仿,”我回答,“也因此我不敢断定此案的火灾是不是也用热气枪引燃的。”
“尚多内案和纽约扯上关系,结果移交到纽约去侦办,现在本地又有两桩案子和那里的一桩命案雷同,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错,的确奇怪,非常奇怪。州长,我唯一有把握告诉你的是,我无意让我手头的验尸报告变成他人政治前途上的绊脚石。我会和以往一样,只论真相不作臆断。我建议我们试着去解决问题,而不是一味地压制。”
“可恶,有人就快放猛兽出柙了。”他在烟雾中喃喃道。
“但愿不会。”我说。
“你自己的案子呢?法国狼人?很多人都这么称呼他。”米歇尔终于提起这事,“这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嗯?”他重新坐下,恳切地注视着我。
我啜了口威士忌,思索着该如何启齿。我实在想不出优雅的措辞,苦笑着说:“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呢?”
“一定很可怕。我很高兴你抓到了那混账。”泪水在他眼里打转,他迅速转移目光。米歇尔又变回检察官了。此刻的气氛很轻松,我们是老同事、老友。我非常感动,同时却也沮丧。过去的就过去了,米歇尔是现任州长,说不定会转战华盛顿。我是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他的下属,我要告诉他我不得不辞职的决定。
“我觉得,继续任职法医无论对我还是政府都不是好事。”我总算说出了口。
他沉默地注视着我。
“当然,我会正式提出书面辞呈。我已经决定于一月一日辞去职务。在你物色到人选之前,我可以随你意愿暂留。”我在想他是否早已料到,也许他松了口气,也许很生气。
“你不是个会认输的人,凯,”他说,“向来就不是。该死,别被那些人渣打败了。”
“我不是要放弃专业,只不过换条道跑罢了,没有谁能打败我。”
“噢,是啊,换条道,”州长说着往沙发软垫上一靠,打量着我,“原来你打算当枪手。”
“别开玩笑了。”我们两人都极度憎恶那些见钱眼开、无视法理的专家。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重新点燃雪茄,低头沉思着。我知道他在作新的盘算,脑子正滴溜溜地转。
“我打算接案子,”我说,“但又绝不会受人差遣。事实上一开始我赚不了一分钱,迈克。案子在纽约,我必须去,恐怕会耗去不少时间。”
“好吧,这样的话倒简单。你就去单干吧,凯,弗吉尼亚州政府将是你的第一个客户。我们聘用你为代理首席法医,直到找到解决方案为止。希望你的价码不会太吓人。”他打趣地说。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你好像很吃惊。”他说。
“没错。”
“为什么?”
“也许布弗德·赖特可以解释给你听。”我说,心中怒火又起,“我们这城里有两名妇女被惨杀,我怎么都觉得凶手此刻不该在纽约。我无能为力,迈克,我觉得这是我的错。因为尚多内找上了我,让这两个案子受到了拖累,我觉得似乎是我妨碍了办案。”
“哦,布弗德,”米歇尔面无表情地说,“他是个好人,凯,可是没法胜任州检察官一职。再者,以目前的局势看来,我倒并不觉得把尚多内案交给纽约审理有何不妥。”他语气沉重,内心显然有着诸多考虑,我怀疑其中之一便是担心弗吉尼亚州若处死一名法国人会让欧洲起什么反应。弗吉尼亚州每年处决的罪犯数量之多早已是出了名的,这些数据我太清楚了,因为他们尸体的检验工作都是我经手的。“换作是我,对这案子也会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吧。”米歇尔拖长了声音补充说。
我觉得天要塌下来了。秘密有如静电嘶嘶作响,可是我没有理由刺探这些。州长不会受人劝诱而吐露任何机密。“别把这事看得太认真,凯,”他劝告我,“我一向支持你,也会继续支持下去。和你共事了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
“每个人都要我别太认真看待这事。”我笑了笑,不祥之感又起。他说会继续支持我,好像是在暗示他有理由不这么做。
“伊迪丝、孩子们,所有人都劝我,”他说,“我还是坚持,就是不妥协。”
“这么说你和博格无关,和这回审判地点的突变无关?”我必须问清楚。
他缓缓转动雪茄,任烟灰一点点变长,吐着烟雾拖延时间。我终于确信,他和这事果然有关,密切相关。“她非常优秀,凯。”他以不回答代替回答。
我接受了事实,不想再刺探。我只问了他们究竟有多熟。
“我们一起进的弗吉尼亚大学法学院,后来在担任检察长时我办过一个案子。你应该还记得,跟你的办公室有关。有个纽约名流替自己的丈夫买了巨额保险,一个月后在费尔法克斯旅馆将他谋杀,然后企图以枪击自杀掩饰罪行。”
我记得一清二楚。后来她控告我和我的法医办公室,列的罪状是和保险公司勾结伪造死亡原因,不让她得到保险理赔。
“博格也参与了此案的调查,因为我们发现这个女人的第一任丈夫几年前在纽约死于不明原因。”米歇尔说,“他年老体衰,就在妻子替他办理巨额保险一个月后溺死在浴缸里。法医在他身上发现一些淤伤,可能是奋力挣扎所致,于是就把这案子搁置了很久,期待警方的调查能有突破。但事与愿违,检察官办公室迟迟无法起诉此案。后来那个女人也以诽谤、胁迫、不实指控等为由控告当地法医。我和纽约的办案人员,尤其是检察官鲍勃·摩根索,以及杰米,进行了数据比对,交换了不少意见。”
“我在想调查局是否会鼓励尚多内告发他的犯罪家族。咱们就来谈谈其中条件吧,”我说,“那会怎样?”
“我想你推测得没错。”米歇尔严肃地回答。
“原来如此。”我懂了,“调查局向他保证不会判他死刑?这就是交换条件·”
“摩根索一向不赞成死刑,”他说,“但我不一样。我是个老顽固。”
州长向我暗示了纽约正在进行的协议。调查局为将尚多内家族绳之以法,开出让尚多内在纽约受审的条件,如此他便免受死刑。无论事态如何发展,米歇尔州长都是一脸轻松自若。弗吉尼亚州已经甩掉烫手山芋,再也不必担心因给尚多内执行注射或死刑而招致国际争议了。
“真可惜。”我总结道,“倒不是说我赞成死刑,迈克,不过此案牵扯上政治总归令人遗憾。我刚刚听尚多内连着说了几个小时的谎言,他不会协助任何人制伏他的家族,绝对不会。我还要告诉你,如果最后他只是被送进柯比疗养中心或者贝尔维尤,他迟早会出院,到时一定会再犯案。我很庆幸这案子改由一个优秀的检察官而非赖特那个懦夫负责侦办。但话说回来,我又担心我们应付不了尚多内。”
米歇尔倾身向前,两手扶着膝盖,一种预告谈话结束的姿势。他不想和我深入探讨此案,这点也十分耐人寻味。“真高兴你能来,凯。”他说着和我四目相对,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