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番所的女侍阿松见到深夜突然造访的阿初与右京之介也不显惊慌,径自带着两人来到平常的小厅之后,便轻盈地起身离去。
尽管两人等候了好一会儿,但终于露面的根岸肥前守却一副宛如刚才还在办事厅办公的模样,脸上丝毫不见睡意。
“看样子你们已经采取行动了。”
奉行以惯有的沉稳语调这么说,挥开下摆坐下来。阿初首先为突然上门打扰致歉,然后才叙述起两人的所见所得,期间并将锁子甲取出交给奉行,并将前后经过钜细靡遗地告诉了奉行。
“大野屋的主人德兵卫听了你的话,想必难以接受吧。”露出微笑专注倾听的奉行在阿初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先说了这一句。
“他说他无法相信。”
“后来他又怎么说?”
“他答应会多加留意不让理惠夫人发生危险。只是,夫人白天一如往常地扮演好老板娘的角色,因此这方面稍微有些困难,总不能把人关进房里。”
“真是可怜呐。”
奉行仿佛痛心般轻轻摇头,拿起那片锁子甲目不转睛地凝视,之后,朝向右京之介说道:
“接下来换你了,右京之介,说来听听吧。”
阿初也点点头,看着右京之介。只见他的脸泛红,轻轻干咳了一声。“一开始我实在想不通,两个孩子死得那么惨,与浅野家和吉良家百年前发生的那件事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
“我至今一样也想不通呀!完全不通。”
在前来御番所的路上,无论阿初再怎么追问,右京之介都坚持要等见到奉行、请教奉行的意见之后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因此阿初这时显得有些在闹别扭。
右京之介过意不去地缩起脖子,从眼镜底下窥看阿初的脸色。“阿初姑娘,你就别生气了。”
老奉行忍着笑,说道:“但是,你现在想通了?”
“是的。”右京之介坐直身子。
“当阿初姑娘告诉我,阿千遭弃尸的丸屋与助五郎工作的澡堂,以及长次家的卤菜铺,过去若非出入吉良家或浅野家,便是有所关联,那时,还只是在摸索阶段的我,总算察觉到可能的线索。角藏头子也说过,那个死灵不但残忍地对孩子连下杀手,怀着对‘理惠’这个名字的执著回到人世,似乎对浅野和吉良双方均怀有恨意。”
“可是,不可能有那种人呀!”阿初说道。“浅野和吉良是仇家。”
“是啊。”右京之介点点头,望着奉行。“后来,我们向道光寺前任住持请教才得知那死灵原来是一位名叫内藤安之介的武士,也得知他们一家所发生的悲剧。”
“也知道死灵为何在百年后的今天才复苏的缘由。”奉行接着说道。
“是的。如此一来,阿初姑娘在田村府里看到的——田村府庭院石块的鸣响震动,与杀童命案同时开始,简直就像在警告世人,要我们阻止内藤安之介的行,还有那伫立在石块旁的年轻浪人——其中的意义就十分明显了。那位幻象中的年轻武士正是百年前看穿了内藤安之介因疯狂而不断斩杀平民的本性、与他决斗,并为他的妻子儿女担心的人。从安之介放火的火海中救出临死的理惠夫人,万分过意不去地道歉的人物,就是他。。”
“对,对,这我知道。”阿初很着急。“可是,他又是谁……”
“是啊,这名浪人是谁呢?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唔。”奉行深深点头。“关于这一点,右京之介,你是怎么想的?”
右京之介脸红了:“借着阿初姑娘的力量,听到理惠夫人的话之后,我想过了。”
“听了那些话之后?”
“是啊,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微笑道。“那些话当中,有这么一段吧?有段时期,内藤安之介情绪高昂,表示找到仕官的门路,靠着他的武艺也许不必屈就于一介旗本家人,能够飞黄腾达——理惠夫人是这么说的吧。”
“嗯,确实有这么一段。”
“阿初姑娘,你想想看。那时候可是极尽繁华富贵的元禄盛世啊,武士已经无法单靠剑术觅得一官半职。在忠臣藏中完全被塑造成恶人的大野九郎兵卫,也就是赤穗藩的家老,他负责掌管藩的财务内政,并在财政方面大展长才,就连诸侯大名都倾向于重用这类武士做为家臣了,那么在这江户城里,还有哪些地方可以让内藤安之介凭武艺便飞黄腾达?纵使最后终究是落空了,但这个地方至少曾经让安之介怀抱希望。”
阿初困惑不已,求助般看着御前大人。
奉行露出笑容,温言说道:“想想忠臣藏的故事情节啊,不是有个地方急着要找武艺高强的武士吗?”
眼前为之一亮,阿初不由得大声说道:“吉良大人府上!”
右京之介双眼发亮地接下去说:“正是。虽不如民间传言那般,但自从奉命将宅邸迁往本所之后,吉良大人为以防万一,确实增加了手下的人数。这件事有明文纪录。当然,应该不只是让一干浪人聚集在府内,而是想正式聘用吧。在这样的情形下,能有所表现的,终究非剑术莫属。”
“可是,内藤安之介过天就回家了不是吗?这不就代表他没有获得招聘吗?”
“阿初啊,即便量了增加人手巩固防卫,事情无论如何紧急,吉良大人也不需要疯狗,吉良府也不是个见识低浅到以疯狗为看门狗的人家啊。”
奉行的话,让阿初又一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我也这么认为,阿初姑娘。”右京之介点头说道。“内藤安之介确实被吉良府赶出来了。因此,他那绷到极限的疯狂终于断了线。”
“吉良大人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吧。当然,吉良大人想必没有亲自接见内藤安之介,依照流传下来的说法,在吉良大人手下负责观察浅野的动向并稳固别馆守卫的是名叫小林平八郎的家老,这位家老据说也是名剑术高手,同样身为使剑的人,这点眼力应该是有的。”
这意想不到的变化令阿初不自觉地伸手按住脸颊。好冷。
“竟然有这种事……”
“当然,这只是推测,不过是我在脑海中将每件事串连起出来的解答。”
“可是,前后关节都合情合理呀。这样一来,看穿了内藤安之介的疯狂进而杀了他的,就是吉良大人府上的人了。”说到这里,阿初顿时停住。不,不对,这样就说不通了。“可是,右京之大人,若是照您刚才说的,内藤安之介虽然对吉良大人怀恨在心,和浅野大人却没有任何关联呀!反而应该要感谢灭了吉良大人的赤穗浪士才对。”
右京之介再次望着奉行的脸。仿佛早此一般,奉行温柔轻声问道:
“这件事你怎么想,右京之介?”
“原本我的想法也和阿初姑娘相同,一想到这个环节就完全迷失方向了。”
右京之介很老实,困惑似地垂下双眉。
“但是,我也相信在脑中组合起来的这番想法没有错。我也想过,这么一来就与浅野无关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奉行愉快地催他说下去,“后来又出现了并非无关的线索?”
“是的,就是锁子甲。”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这是赤穗浪士复仇时穿戴的?”
“那片锁子甲吗?”阿初禁不住再次问道。
阿初再次注视那片锁子甲。右京之介取过那片锁子甲,说道:
“是啊,阿初姑娘。人们所认为的复仇的浪士身穿打火装束完全是戏台上编出来剧码。百年前复仇之夜,赤穗浪士是身穿锁子甲、锁子衩与黑棉布衣。大野屋的理惠夫人代代视为护身符珍藏的那片锁子甲上留有明显激战的痕迹,那肯定是赤穗浪士的装备。”
阿初不解地抱头问道:“那么,担心唯一残存下来的女婴,并且事后以锁子甲包着银两托付收养人家的,是浅野家的家臣?”
“是的,正是如此。特地以锁子甲包裹银两即是最好的证据。以他的立场,无法在杀死安之介时表明身分,才会在复仇成功之后才以这样的方式留名。多半是托人送过去的吧。阿初姑娘在田村府上看到的幻象中的男子就是赤穂浪士之一,非这样无法解释。”
“这样的话,杀死内藤安之介的也是那位浪人了?那么他究竟是在哪里认识内藤安之介,又怎么知道他就是疯狂砍杀百姓的人?”
右京之介沉默了。
“就是在这里想不透是吧。”奉行伸出援手。
“接下来的,更是推测中的推测了。”
“嗯。”奉行点头。“但是,无论如何,除推测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线索。我们无法使时光倒流,回到过往去确认。”
右京之介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当时,赤穗浪士一行人以大石大人为首,一步步策画复仇大计,并耐心等待时机。他们肯定会以各种方法试图査明吉良的动向,姑且不管戏台上演的那些逸闻,这群浪士一定是用尽各种手段搜集情资。而在此时,听说搬到新宅邸的吉良府为了增加人手而召募剑客——如果是我——如果我处在大石大人的立场——自然会想要利用这个机会。”
噢——阿初出声叫道。“您是说,赤穗浪士中有人假扮成内藤安之介那样的浪人潜入其中,以探吉良大人的虚实吗?”
“是的。于是,这名浪士在无意间看到了安之介,看到了他与他的疯狂举动——那股以杀人为家常便饭的杀气。而身为潜沉于江户城中等候时机来到的赤穗浪士,要将轰动全江户城百姓的试刀杀人与安之介联想在一起应该易如反掌。”
这是推测,纯然是我的推测——右京之介无助地不断摇头。
“没有证据。只是,光从这片锁子甲来看,阻挡内藤安之介的恶行、向他的妻子理惠道歉、为留下来的女婴担心的,便是成功复仇的浪士中的某人——这是唯一的可能。”
良久,一阵凝重的沉默降临,重得简直像能放在秤上量一般。至少,阿初肩上是如此感觉的。
正因如此——就是因为这样,右京之介大人也才无法抬头挺胸地说已经解开谜题了。他想请教御前大人,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而老奉行不知是否察觉了右京之介的心境,神色自若地搔着下巴,下巴上掺着白色的胡碴已经开始露脸了。看到这里阿初这才想起夜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御前大人早上剃过的胡子都长出来了——
“若我是大事在即的赤穗浪人之一——”
缓缓地,眼睛仍望向他处,悠哉地搔着下巴的奉行开口了。右京之介赫然抬头。
“为密探吉浪府,假扮成浪人混进去,正好在那里遇到了轰动全城的试刀杀人凶手的话——”
“遇到的话?”
“我会不予理会。”奉行说着,灿然一笑。
“若和那种危险的人扯上关系,在还没复仇前就丢了性命,这根本是得不偿失。不说别的,插手介入试刀杀人这样的闲事要是被町方役人盯上,不小心露出马脚,不但影响了复仇大计,届时要拿什么脸去见同伴?再怎么赔不是也赔不起。那可是紧要关头。事情发生的时间,依道光寺和尙的说法,是元禄十五年十一月底吧?复仇的时刻就在眼前,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右京之介无力地垂下头来。
“但是,”奉行继续说道,表情不再轻松,“心里必定还是无法忍受吧。”
“您是说,无法放任试刀杀人吗?”阿初这一问,奉行顿时迟疑了。
“当然,这也是免不了的。但我想,应该不止如此。”奉行从容调整坐姿。“我在捜罗、记录《耳袋》的资料时,因缘际会与两、三名浪人相识,经常听他们谈话——将来再介绍给阿初认识,他们说的故事很有趣——听他们说,在寻门路找主人家投靠时,往往会结识许多境遇相同的浪人谈起彼此的身世经历、互吐苦水,时而竞争,时而欺骗,什么情况都有。”
这倒是极有可能。武士大人们毕竟也是人。
“心里有这样的认知再来审视内藤安之介的状况,假如我是赤穗的家臣,遇见希望受聘于吉良府的内藤安之介,应该也有机会了解他的身世。这名浪人身上散发出可疑危险的氛围,以至于吉良家不愿聘雇他,这么一来,我也许会好奇在意,因而对他产生兴趣。”
这的确是——阿初点点头。
“于是我得知他因为杀了一只狗而遭到革职沦落为浪人,最后还看出他因此丧心病狂,我,身为浅野的旧家臣,复仇在即的我,内心定然无法置之不理的。”
“为何?”右京之介敏锐地问。“为何在得知内藤安之介的身世经历之后,会无法置之不理?”
“因为同病相怜啊。”
“同病相怜?”
“不是吗?内藤安之介之所以贫困潦倒,起因于杀了一只狗吧。而为何杀了一只狗会受到罪责?不正是因为生类怜恤令这条天下恶法吗?”
“而浅野的旧家臣也一样,”右京之介一副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模样说道,“追根究柢,都是因为幕阁不愿裁定神志失常的主君神志失常,他们才被迫向吉良复仇,不得不贯彻那本来根本算不上忠义的忠义——”
阿初再次想起道光寺前任住持所说的——杀死内藤安之介的人,同样也是一个不得不泯灭自己良心的人。
“正因同病相怜,无法置之不理,反而更加同情、更加愤恨,不是吗?我相信正是这样。若是我,便会这么想。”
什么忠义、主君的遗恨,这些阿初都似懂非懂。但御前大人这番话的意思阿初也能够理解。
只不过——
“可是,御前大人刚才又说,大事就在眼前,所以会置之不理。”
“是啊,大事就在眼前,所以我恐怕会因此而烦闷不已吧。”
奉行将无肉骨凸的双手用力握紧,表现出内心挣扎纠结的矛盾情绪。
“内藤安之介被逐出吉良府回到理惠身边之后,直到死于身分不明的浪人之手,期间约有半个月的时间不是吗。这半个月那浪人或许烦闷不已。”
右京之介“啊啊”了一声,类似叹息。
“在烦闷之中,他可能去査看过内藤的妻子理惠,以及孩子们的状况。由阿初所见的那幻象中的男子以无限挂心的语气呼喊着理惠的名字,即可推测出他的内心吧。那位浪人,身为赤穗浪士之一的他,或许为了达成大忠大义的使命,也必须与妻子儿女诀别。也或许他单身未娶。无论如何,他都寄予了深深的同情。无论是对理惠也好,对孩子们也好,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对内藤安之介其人也是如此。”
正因同情,才无法置之不理。是这样吗?正因如此,才不顾自身安危执起刀,与安之介决斗——
“不过,这也是猜测。”
仿佛重新执掌随波逐流的船舵,引领它驶向原本的航路一般,老奉行以明快的语气说道:
“你们两人也和平田源伯大夫谈过,赤穗浪士当中,有些明知主君心神已乱,有些则否,不一而足不是吗?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不得而知。”
奉行看看阿初又看看右京之介,说道:“你们两个肚子饿不饿?我叫人送茶泡饭过来吧。夜已经深了。”
这几句话不禁令阿丽紧的肩头整个放松,右京之介也呼地吐出一口气。
阿松很快备好茶泡饭送来。等到饭送进肚里,阿初这才感到原来自己极其疲惫。
“御前大人。”右京之介放下筷子,叫道。“接下来,我们能做什么呢?您认为要怎么做,那内藤安之介的鬼魂——附在助五郎身上的死灵,才能安息?”
老奉行没有即时回答。片刻过后,他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问道:“阿初,你认为呢?”
“阿初不知道。”真的,阿初只能如此回答。
“是啊。这一点,也只能求神佛保佑……”说到这里,奉行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但是,右京之介。”
“在。”
“我们这番天马行空的猜测若不幸命中,有一件事你必须严加戒备。”
右京之介一脸不解。
“猜想不到吗?吉良已灭,但浅野又如何?那出戏——为世人津津乐道聊以慰借的那出精采好戏,使赤穗浪士之名世代传颂,万古留芳。”
“我明白了!”右京之介突然惊醒一般,阿初也恍然大悟。
“我们得谨慎留意中村座了。”
“助五郎——死灵的下一个目标若不是大野屋的理惠夫人,便是百年后仍健在的赤穗浪士传说,是吗?”
“若我们那噩梦般的推测不幸命中的话。”在寂静的夏夜里,御番所的官邸中,老奉行的声音重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