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造访三间町的杂院令阿初心中乱成一团,有如不知从何拆解的一捆线。
御前大人之所以特意带着阿初到田村府,必定是考虑到阿初自三间町事件后心情抑郁,为了让她开开眼界、转换心情,因而特地做此安排。一定是如此——阿初心想。或许御前大人压根没料到那块石头真的会响、会动。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石头却动了。更没想到在该处的所见所闻竟再次将事件带回三间町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察觉了阿初的心情,同行的右京之介一路上几乎没有开口,只是再访三间町找阿熊谈谈,却是出自他的提议。
“与吉次最熟的人就是她了。而且,他嘴里叫出‘理惠’时,阿熊就在一旁,也许阿熊当时也听到了。我们先去确认一下吧。”
不仅如此,他们再次拜托信吉将阿初在田村府庭院看到的幻象中的年轻浪人绘制成人像画。“如此一来,或许可以成为寻找这名浪人的线索。”
时刻还不到中午,两人便已穿过长屋的木户来到目的地。阿熊正在井边洗着脸盆里堆得像座小山的衣物,动作看来有些懒洋洋的。一见两人,便站起身来:
“噢,是上次那个……阿初是吗?这位是……”
“我叫右吉。”一身町人打扮的右京之介如此自我介绍。
“噢,是吗。今天有什么事?又怎么了?”
语气没有一丝温暖亲切,但仔细想想,应该是不知如何应对才是。阿初先从多谢她上次在危急时出手相助说起,但阿熊却打断她说:
“别再让我想起我拿热汤泼阿吉的事了,够了。”
说完,便又蹲下来洗衣服。阿初回头向就在身后的右京之介看了一眼,两人对望之后,她索性在阿熊身边蹲下。
“那不是吉次大叔。”阿初这么一说,阿熊仅无言地点点头。
“阿熊大婶,让你想起不愿想起的事,真是过意不去……”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吉次喊了“理惠”这两个字?——阿初试着追问。
阿熊手上拿着的浴衣已洗到薄得几近透明,看来是孩子的睡衣。听到这话,她惊讶地看着阿初。
“理惠?”
“嗯,是呀,我想是个人名。”
“你怎么会问起这个……”喃喃地这么说之后,阿熊的眼睛钉在半空中显得一脸惊惧。“阿吉当时也是这么说啊,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我当下真是吓坏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发毛,一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拿着锅子朝阿吉脸上泼过去了。”
阿初这才了解,这次事件远比阿熊嘴里说的更是折磨她。然而,与此同时,阿初又像在榻榻米上踩到孩子玩弹扁珠时掉落的珠子一样,明显听出异样。
阿熊刚才说,阿吉当时也是这么说。当时“也”。
阿初尚未开口,隔着井站在另一头,仿佛远观两名洗衣女子般的右京之介问道:“阿熊大婶,早在那之前,你就听过吉次大哥叫‘理惠’这个名字了吧?”
阿熊倏地抬头望向右京之介,眼睛眨了好几下。然后一副要避开阿初从旁探视的眼睛般,垂下视线,缓缓点头。
“听过。”
“什么时候?”
她对挨过来发问的阿初叹了一口气之后才说:“就是他死而复生的时候。”
“阿熊大婶高喊阿吉被借尸还魂的时候?”
阿熊又一次点头。“没有其他人听到,因为那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待在阿吉身边,所以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听到他这么说,到后来我也搞不太清楚了。”
“阿熊大婶,你当然是确确实实听到了。”阿初先是鼓励她,接着问道:“阿熊大婶,你对‘理惠’这名字有没有印象?好比吉次大哥过世的老婆的名字,还是家人的名字?”
阿熊摇摇头。“没有的事。阿吉的老婆叫阿夕。我可是清楚得很,阿吉与阿夕的亲戚朋友当中,没半个叫理惠的。”
阿熊肥大的身躯颤抖了起来。“我整个人觉得毛得不得了。只是阿吉死而复生,大伙儿都很高兴,我也就不敢多说。而且大伙儿当时都不在场、没瞧见,我心想就算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他从冷冰冰的铺盖里爬起来,脸上的白布掉下来,并叫着‘理惠’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不是阿吉了,我实在一点也不想靠近死而复生的他。因为我知道,那人长相、样子都是阿吉没错,然而,里面的人已经不是阿吉了。”
阿熊一双湿手盖住了脸。阿初安慰地往她身旁靠,并将手放在阿熊那裹着褪了色既粗且硬的条纹和服的背上,说道:
“阿熊大婶,不用再怕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吉次大哥如今已经瞑目,在西天与阿夕大婶团聚了。你再也不必担心了。”
近旁喀啦一声响起开门声,多半是杂院的主妇吧,只见一名体格与阿熊相当的女人脚步匆匆地走向井边,看来是要去茅房。对方回头看到挨在阿熊身旁的阿初以及一脸不知所措的右京之介,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阿熊急忙擦脸,沉沉吐了一口气,鼻子哼了一声。随后将水盆拉过来,哗啦哗啦地洗起衣服。右京之介拿水桶汲水,阿初也来帮忙。三人正忙着时,只见刚才那女人出了茅房又回到屋里,阿初便又在阿熊身边蹲下。
“我们会特地为了这次的事件问个不停是有原因的,纵然无法明确告诉阿熊大婶,但我们绝对不是在作怪。”
阿熊望着阿初,又抬头看看右京之介,仿佛极度疲惫般摇头。
“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你们了,我也没说假话。自从发生那件事以来,我连睡觉都做噩梦,身边没半件好事。我再也不想跟什么借尸还魂的事扯上关系了。”
“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呢?”右京之介接着从怀里取出那年轻浪人的画像,边问边递给阿熊。
阿熊盯着信吉挥笔而成的那张画,脸上的神情好像看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这谁呀?”
“阿熊大婶没见过?不是吉次大叔的朋友吗?”
“这杂院里没有武家的人,我也没见过。若是阿吉出入的店家或大宅的人,我也不可能认得。”
店家或大宅吗……阿初心想。但是,这名年轻人模样看来是浪人,穿着很是粗陋。真要说的话,这类杂院才更像是他会出入的场所吧。
“阿吉与阿夕的牌位都已经寄放在寺里了。”阿初和右京之介正打算离去的时候听到阿熊这么说。“房东帮忙安排的。原来他也不是个无情的人啊,虽然还不至于逢年过节祭日就做法事,但至少还有人供奉着。”
“那真是太好了。”阿初诚心说。“阿熊大婶也要早日打起精神来哦!”
阿熊露出一丝笑容。这么一来阿初就放心了。
接下来,两人要前往相生町阿千家。由于事先已向六藏问过地点,毫不费事便来到目的地。
“您不觉得可怜吗?”阿初小声耳语道。“阿千小妹的娘——记得是叫阿留?听哥哥说,她憔悴得像幽灵一样。”
右京之介没有回答。
然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们没能见到阿千的双亲阿留与弥助。门牌上写着弥助名字的格子门紧紧地关着,里面也没有动静。向路过的街坊询问才知道——
“阿留在事发之后身子就搞坏了。看她那个样子,完全是个病人。”
“那么,目前她人在哪里?”
“小石川的养生所,费了一番工夫才求得他们收容,弥助也暂时投靠朋友,这阵子都没回来。”
想知道阿千的近况的话,问管理人卯兵卫爷最清楚——在此建议下,阿初与右京之介转而去找管理人。幸好管理人在家。
这回,阿初与右吉,即右京之介,不再像对阿熊时那般有所隐瞒,直接表明自己是通町六藏的人,为了查出杀害阿千的凶手,有事想请教。卯兵卫原本一脸“年轻姑娘家怎么做这种事”的表情,但一听右京之介说阿初是六藏的妹妹,尽管不太情愿,也只得接受了。
只不过,对于那年轻浪人的画像,他冷冷地回答:“我对这种浪人没印象。”
管理人说到浪人两字时明显语带不悦,也许曾经有浪人住户给他惹过麻烦。
“我想你们去问弥助也一样。”
“听过理惠这个名字吗?”
“那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名字吧!”说这话时同样板着一张脸。“我不知道这名字的汉字怎么写,但眼下町里不识字的人占多数,很难想像这里会有女人家取这名字。这名字太雅了。”
阿初和右京之介还是将人像画的复本交给了卯兵卫,并托他问问弥助夫妇、也到处问问有没有人见过此人,之后便离开了卯兵卫的住处。
“所谓的海底捞针,不外乎就是这样吧。”阿初与右京之介并肩往两国桥折返时,低声说着。“要把一百年前的往事和几天前才发生的女童命案连结起来,当然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就会有结果。”
“不是我们强自将两件事连结起来,”右京之介不慌不忙地解释,“而是发生的事情自行连结在一起的。对我们来说,一百年虽是漫长,但就时光来看,或许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后他停下脚步微眯着眼睛,眺望右手边本所松坂町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一大片民宅商家。
“真巧,这一带正是往昔吉良府所在之处。”
阿初点头称是。“六藏哥也觉得情况太过巧合。当初刚一得知油桶里发现的孩子可能是阿千小妹的时候,哥哥立即来到相生町,也是想起这里正是以前发生义举的地点。结果就发生这次的事……”
理惠,或许这名字是关键,将连结起三间町的借尸还魂与百年前的义举。
“说来说去,赤穗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右京之介说着,细瘦的双手在胸前交叉。他的肤色像女人一样白晳,手这么一摆便露出漂亮的手肘。
“在决心向吉良复仇的这段期间应该发生了不少事情,不如对此稍加调查,你说如何,阿初姑娘?”
阿初杏眼圆睁。“这么难的事,我怎么办得到……”
“办得到的,因为那不过是一百年前元禄时期的事情。当时的人虽然都离开人世了,但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依然健在。这件事如此轰动,甚至被灌以义举之称,相关的逸事想必会流传下来。多加打听,也许会找到一些线索。”
阿初笑了。“既然这样,到中村座去看假名手本最快了。”
没想到右京之介却以异常严肃的神情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假名手本确实是一出精采好戏,但毕竟是后人编造的,与事实可能有所出入。”
“话是没错,可是……”
“有关此事的官方纪录应该被保存在评定所内才对。拜托奉行大人的话,也许能够顺利借阅,之后再请六藏头子根据纪录协助,设法找出一些义举事发时有亲友住在松坂町的人。这类事情一般都会意外地长久流传下来。”
“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在这过程中,也许能够找出阿初姑娘在幻象看见的那名年轻浪人的身分啊!或许也能获知理惠究竟是谁。”
我倒是很怀疑——阿初心想。右京之介看出阿初的想法不禁露出笑容,耸了耸肩,说道:“再说,目前我们似乎也没有其他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