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科幻小说,平时也不读科幻小说,却受命为这样一部小说来作序,手足无措是可以想见的了。既遭班门弄斧之嫌,又受没话找话之累,何苦来的呢?原因倒也简单,此处暂且不表,留待序文最后分解罢。
一般来说,文学的世界便是我们脚下踩着的这个世界,很大,很辽阔。然而,无论有多么广大,它也无非是一个球体,目力所及或不及之处,都已渐渐地化为常识。自然,这一切都连带着成了文学的常识和小说的常识了。人若是就此安分下来,也能过得下去,乃至过得不错。无奈这世界最不安分的便是人,由着欲望和思想来作祟,这个硕大的圆球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了他了。他逮住了科学,又抓牢了幻想,把这两样好东西插在肋骨上,打算扇着翅膀飞出去了。
我琢磨,所谓科幻小说,就是从这个地方以这种姿势腾空而起的吧?有的飞了出去,有的没有飞出去;相当一部分飞出去了,却又掉了回来。总之,美丽的和丑陋的飞翔令人眼花缭乱,充分展示了人的固执、天真……以及无与伦比的聪明和此消彼长的愚蠢。这种智力表演无休无止,我们的观赏也就永无尽头了。说老实话,谁不想飞起来呢?搭着别人的翅膀凌空一瞰,何乐而不为啊!许多人沉迷于科幻小说,大抵也是从这个地方以这种姿势飞出去的吧?区别仅仅在于,他们比作者省心多了也省劲儿多了。
以我有限的观察和揣度,飞出去之后,这类小说一般有两个去处。一是太空,那里有无数星球和无数怪物四处乱窜,是一个比我们熟悉的世界大得多的鬼地方。二是大脑,虽说只有一捧肉馅儿的体积和重量,却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其深奥和诡异没有边际,远甚于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的这个世界。总之,不论往天外飞,还是往脑袋里飞,都是由可知奔向了不可知。结果呢?飞来飞去终不免落回原点,重归熟透了的貌似可知的自家院落,正视并解答种种不可知的难题。最大的难题在于——几乎所有难题都不在远方,而在我们身边,甚至就在我们自己身上。我有证据。最方便的证据便是黄序先生的这部小说,诸位不妨掀开它,找一找藏在里面的确凿之处。
以飞出去的方式而论,这部小说应该属于第二种,做的是脑壳内部的文章。诸如——梦境记录仪,脑细胞的窃取和移植,基因的冷冻与复活,视觉记忆的影像化,鬼魂附体般的记忆转移,被隐藏并被操控的时间,被肢解、压缩、颠倒、还原的个人史,等等,飞翔的手段和技巧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然而,所有的叙述之光都投射到一个地方去了——面对人类之恶,人类本身真有一种珍存它并延续它的本能和冲动吗?在我看来,这部科幻小说拐弯抹角所要探查的,正是这个难题。它不是幻想中的难题,而是扎根在现实中的永恒的难题。这便是我的证据,请作者也请诸位明鉴。
所以,还是干脆说破了吧:奓着翅膀飞呀飞呀,梦游而已,我们命里注定是飞不出去的。那么,为什么还要飞呢?因为有趣。真的是有趣啊!科幻小说的第一个趣味是匪夷所思,有幻想而没有匪夷所思,也就不称其为幻想了。黄序的小说描写基因不算匪夷所思,他把希特勒的基因跟一个中国小伙子搅和在一块儿,便是彻头彻尾的匪夷所思了。科幻小说的第二个趣味是自圆其说,打着科学的旗号绕来绕去,都绕到姥姥家去了,眼看就绕不回来啦,居然给他绕了回来,证明科学的力量的的确确是一股强悍的力量。幻想显了身手儿,科学也显了身手儿,留给文学的是什么呢?不多不少,小说面对的要害只有一个,便是生动与否的问题了。科学和幻想绑在一起,也绕不过这道难关。作者水准如何,读者自可明断。我的赞赏和指摘仅为一孔之见,在即将直面的双方那里是可以作数,也可以不作数的,且容我信口一说罢了。
窃以为,黄序先生的长处在于思维的缜密。这无疑是得益于他的化学家身份,或许也得益于他经营制药企业的特殊经历。有些笔者不乏飘逸的想象,却失堕于理性之缺;另有一些人理性强健,却受损于经验之寡。黄序先生理性与经验兼得,铸就了他的小说的筋骨,健康而丰满,是殊为难得的了。至于叙述的简洁与文字的明快,种种细微的长处便是基因使然了吧?他小说的逻辑围绕基因展开,既然如此,恕我笑而直言——他的笔力之源,既来自于作为儿童文学作家的父亲,也来自于作为名校特级教师的母亲。他是以心血之作,来向父母致敬的吧?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孝顺之礼,也没有比这更恰当的对于血缘的感恩之举了。
当着他父母的面,我打算轻轻说一说孩子的短处。正所谓成败萧何,这部小说强于理性,却留下了一丝丝过犹不及之憾。小说写着写着,流露了逞强之态,越到后面越是纠缠不休,几乎为理性所困。好比收拾一团烂麻绳,以理性来疏解方好,以理性去炫技般地反复缠绕,则断难获得解开之趣。最终不得不一刀一刀剁下去,绳子疙瘩开倒是开了,趣味也破碎了。所以,当小说借助想象力飞起来之后,理性不能提供动力则必是一种阻力,应该请它缩到后面去。谬见然否?未可知也!我的指摘就此打住。虽是三言两语,却是情真意切,如能换来读者阅读乃至考究的兴趣,则不仅替作者幸甚一谢,而鄙人坦然欣然,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黄序先生的父亲叫黄世衡,是我的同行,一位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他还是我妻子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其多才多艺的口碑流传甚广。坦率地说,这确实是我领命作序的一个原因,当然不仅如此。我只想强调一点,黄序先生以恬淡之心构筑了一部小说,在一些人那里或许不足挂齿,却是一件无比光荣和无比温馨的事情!
在他的亲人面前,在潜在的众多知音的注视之下,黄序先生的小说正一步一步地前行,也算是里外都有所交代了。我们和读者都怀着期待,也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必有后续之作正遥遥地跟过来。他悠着写,我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