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姗本能的跑过去,一把就捂住了小町的左小腿,只见一股殷红的液体,从她的指缝间挤了出来。
小町躺在雪地上放声大哭:“有刺客啊——妈妈……疼死我啦!”
秋姗连声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一准没伤着骨头,就是擦破了皮……”
奇怪的是,面对这样可怕的场景,钱家母子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眼前流血的场面。
紫姨的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隐隐的冷笑。
也就在这个时刻,她的目光与朱雨馨的目光,闪电撞击般地碰到了一起。
两位智商极高的贵妇人,默默无语的对视了将近一分钟。一切,不言而尽在彼此同样深邃无比的眼神之中了……
朱雨馨先别转了自己的脸,对推轮椅的女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
“蠢货,还不赶紧的去前院喊人过来!”
那惊惶失措的女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穿过雪地,尖声呼喊着不成句子的话,直奔前院而去……
片刻功夫,不但钱府自己几个喝粥喝热了身子的警卫,头顶儿冒着热气、衣衫不整地跑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不速之客——一身冬装警服的严大浦身后,跟着那位也住在这条胡同里的小浑球儿孙隆龙和几位荷枪实弹的便衣警署人员。
严大浦上前恭恭敬敬地给院长夫人敬了个举手礼:“夫人,昨天晚上警署就得到线人密告,今天也许会有刺客前来贵府行凶,但袭击目标和行刺动机,并不十分明确。为了保障钱院长的安全,我只好预先通知他老人家暂时留在衙门里过夜。从今天一早开始,就在贵府围墙的外面,都布上了便衣警探……”
朱雨馨冷冰冰地打断了这位胖探长的报告:“真是让您煞费苦心了。本来嘛,院长因为公务繁忙,一年到头儿该有至少十个月是要‘暂时留在衙门里过夜’的。这‘糊涂刺客’,为什么还要费心到我府上来行刺?自然那是您的公务。倒是要劳驾好好查查,这刺客是如何飞来,又如何飞走的?!”
严大浦应了一声“是”,当即命令自己的几个手下,在刚才的枪击现场查看起来。
却说那小浑球儿孙隆龙突然煞有介事的喊了声:“报告探长!”
他把手里的两样东西呈了上来——这两样东西,被分别绑在一条细长麻绳的两头:一头是一把小手枪,一头是一块砖头。
严大浦装模作样地一把抢过东西:“你怎么早不吭声!在哪儿找到的?”
孙隆龙继续演戏:“在、在、在外头……”
严大浦温和地拍拍隆龙的肩膀:“小伙子不要慌,慢慢对夫人把事情的经过讲一遍,你不但没有错,这回,没准儿还立了头功呢。”
孙隆龙使劲吸溜着鼻涕水儿,看他那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儿,真不知道曾在外墙根儿的雪地里,奉命蹲了多久:
“是,探长大人。我刚才是凑巧走到墙根儿底下,听到像是这墙里发出一声枪响,还没有等我回过神来,一块砖头就扯着一把手枪,从墙头儿掉下来。就差这么一丁点儿,就砸着我的脑门儿呢……”
他回头故作惊讶地冲着钱胜晓:“哎呦我说哥儿们,那一枪没伤着你家里的人吧?”
钱胜晓气急败坏地反唇相讥:“伤着他妈你家的人啦——福尔摩斯,快去看看吧!”
都到了这种时候,朱雨馨还有心去管教儿子:“怎么说话呢,胜晓!跟拉黄包车、掏大粪的粗人一样……孙公子,我见过你,也跟你母亲认识的。你怎么就知道,是你在我家围墙外面捡的那把枪,打了我家围墙里的客人?天下竟有那么蹊跷的事情?”
孙隆龙还是用他那向来引以为豪的鼻子来说事儿,尽管它已经被冻红了:
“一闻就知道,这刚刚发过火的枪管儿,火药味儿还喷喷地呛人呢!”
这时,旁边奉命搜查现场的小警官,找到了一颗黄铜子弹壳,把它送到大浦的手上。孙隆龙抢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胸有成竹地说:
“没错——就是这把德国沃尔特PP型的弹壳,七点六五的口径。”
严大浦接过枪和弹壳,也用行家的眼光看了几眼:“唔,这跟刺杀那三位公子和打伤了夫人的,还不是一种枪啊——看来,事情还挺复杂啊……”
朱雨馨在旁不禁脱口而出:“上次那把枪,不也是什么什么‘尔特手枪’吗?怎么会不一样?”
在场所有的人,都把惊异的目光,集中在了这位无所不知的院长夫人身上。
朱雨馨知道自己“祸从口出”了,脸色变得越发的惨白,浑身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紫姨顺势建议道:“夫人身子骨还弱,不能总在这雪地里冻着。咱们有话,还是到里面去说吧。”
院长夫人“投桃报李”,也冷笑着关照了一句:“小町姑娘就不需要赶快送医院去?”
紫姨莞尔一笑:“她还跟我嚷嚷着,要到东北的义勇军去当女兵呢!今天能够听见一声真正的枪响,也算是个历练。有她表姐这个做医生的在,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钱胜晓回头就摔过来又恨又酸的一句话:“当兵多可惜啊,小町姑娘分明就是块……当电影明星的好料儿嘛!”
小町这会儿也不再龇牙咧嘴的扮出那副痛苦相了:“比起孙隆龙来,您钱公子才是……中国的福尔摩斯。不,子承父业,是块做大法官的材料。这不,一眼就能看穿罪犯的真面目!”
严大浦带来的几个部下,真不明白这几位太太、小姐和公子哥儿,站在冰冷的雪地里,含沙射影、夹枪带棒地,唱的是哪一出?
在重新回到钱夫人那间西厢暖阁里时,紫姨对严大浦提出了一个温馨的建议:“让您手下的弟兄,都到后边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里不是有我们么……哦,对了,院长家的厨子,今天可是熬了一大锅上好的腊八粥呢!我今儿个原本也是来讨粥吃的。”
紫姨被小町和秋姗推进了暖阁时,只见钱家母子已经是泪眼相对了。
小町打破沉默先开了口:“夫人,你知道么?钱公子和另外三个朋友在被拘留期间,每人都留下了一份摁了手印儿的口供记录。那位王玉农王法官,可是早就暗中交给了老巡警周常贵的律师。要不是我妈硬是给压着,这些宝贝,早就上了我们报社的头版头条。这您没有想到吧?人家一手收钱、一手存货,才不傻呢!”
惊闻此言,朱雨馨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被彻底出卖的绝望。她把儿子的手紧紧抓住了……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对母亲毕恭毕敬的钱胜晓,猛地甩掉了她那双瑟瑟发抖的手,发出了咆哮:
“妈妈,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你的错!我从小就被拴在你的裙带上,你说我应该长成什么样儿,我就必须长成什么样儿。我必须有教养,必须有学识,必须有风度,必须有地位……其实,我唯独就没有过……我自己啊!我也想像那个‘浑球儿’孙隆龙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人,干自己爱干的事儿。可我,无非就是你的一张皮影儿、一个拉线木偶罢了!我跟哥们儿不过一时兴起,糟蹋了那个巡警的丫头,就是因为我活得烦了!我烦透了我——”
秋姗上去,左右开弓,就给了钱胜晓狠狠的两记大耳光,打得连她自己的手掌心儿,都发麻了——
“钱胜晓,你活烦了,人家周小月可还想好好活着呢。人家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人,干自己想干的事儿。虽说不过就是将来当个小护士,嫁人生孩子,给父亲养老送终。她招谁惹谁了?凭什么你活烦了,就不让人家活了?!”
钱胜晓也不还手,脑袋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晃荡个不停。嘴里反复嘟囔着:
“对,活烦了……我就是活烦了……”
小町上前递给钱夫人一张照片,上面是座已经荒草萋萋的小坟。墓碑上的名字,写的就是老巡警周常贵的名字。钱夫人竟恨恨地“呸”了一声:
“假的,这个坟墓,无非是为了掩人耳目伪造的。就是这个姓周的巡警,杀了那三位公子,还开枪打伤了我——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是唯一活着的受害者,是唯一的见证人!”
小町不慌不忙的反驳道:“巡警老周一接到判决书,回到兴隆老家埋了女儿的遗骨,当天晚上就喝卤水自杀了。有整整一个村子的乡亲可以给他作证。他一颗小人物的心,早都被你们这些掌着法权和财力的人给压碎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根本就斗不过你们。可在您亲手处决了那三个与钱胜晓同案的恶公子,几个月前就已经入土的周巡警,只能是在九泉之下对您感激涕零了!而且,整个北平城也就是您一个人相信,警署曾经在周巡警退役回家前,丢了一把手枪——就是您一个人相信了这个……‘谣传’。”
严大浦接着说明:“您唯一没有搞清楚的就是,今天这把手枪,是德国造的‘沃尔特PP型手枪’;而上次‘罪犯’用于作案的,却正巧是小町跟您说的美国造‘柯尔特袋儿装手枪’。两次枪击,用的压根儿就不是一种型号的东西呀!眼下这把德国造,才是警署高级警官配备的短火器。再说了,市警署压根就没有配备过美国造柯尔特‘袋儿装’手枪。这种枪,没有特殊的路子,是不容易弄到的抢手货呢!一个穷光蛋退役小巡警,就是要杀人复仇,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来装备自己。”
朱雨馨心里明白,自己钻进了一个自取灭亡的大圈套,真是犯下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弥天大错!
话又说回来了,圈套完全是自己生生要钻的——从来以往,掉进陷阱的,难道不都是那些慌不择路的动物吗?
朱雨馨到底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再也没有强词夺理的必要了:
“胜晓啊,你父亲他在外面生儿育女养情妇,我就是恨你父亲不能像你外公对外婆那样,跟我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我为了你,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多少年啊!可他却恨不得赶尽杀绝,让咱们娘俩儿赶快从这个家里消失……妈这么做,从头到尾可全都是为了你啊!什么法官,什么下属,什么亲朋好友,甚至夫妻父子,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信的。你那几个糊涂小兄弟,更是早晚要把事实真相喊得满世界皆知,彻底毁掉你的前程啊!”
紫姨突然觉得,眼前这位一向仪态万方、儒雅从容的院长夫人,变得那么衰老、那么憔悴、那么不堪一击。她轻轻地抚摸着朱雨馨的肩膀:
“您也活得不容易,我知道的……胜晓,你母亲为了你所做的一切,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却不能没有感激之心!”
钱胜晓还是那样目光呆滞地左右摇晃着脑袋:“感激……感激……感激她为我说服了杜志岩的老子,出天价收买了那个叫王玉农的劳什子法官;感激她又为我勾结他妈的小日本去杀人灭口;感激她为我亲手干掉了我三个好哥儿们;感激她甚至还为了我,自己开了自己一枪!为我、为我、都是为我……我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还!这回可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算如了咱家钱大院长的心愿啦!”
朱雨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眯起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望着紫姨说:“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洞穿了我这场自导自演的好戏码的,紫姨?”
紫姨回答:“钱夫人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琴棋书画、茶酒果肴……几乎就没有您不懂不知的。可无论您如何渊博多才,却也难免会有那么一点点知识的空白。秋姗,你来为夫人解释一下。”
秋姗奉命接过话题:“夫人的枪伤,就是说子弹的入口处,周围的皮肤留下了一圈被火药炙伤的黑色焦痕,而且过于明显了。这只能说明,凶手的枪口,简直就是紧贴着您的肩部,从对面进行了发射。这在一般情况下就需要开始想到,一是凶手与被害人的关系;二是所谓‘被害人’的自伤行为了……”
朱雨馨几乎是用忍无可忍的口气打断了秋姗:“够了,秋大夫。我还没有感谢你那天对我竭尽全力的抢救呢!”
紫姨接着说:“至于您自己对自己开了一枪之后,动静这么大,离人又这么近,您必须马上隐藏起来的,当然就是那件最至关重要的道具——柯尔特‘袋儿装’手枪。您不能让马上就闻声赶到现场的人看见,凶器就在您自己手上。那么您就需要解决在已经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如何让那把手枪在瞬间消失的……这样一个技术问题。”
“我相信,这个好办法,也未必就是您自己的发明。因为,几年前不就有过一部好莱坞的侦探片《凶器》么?不过,片子里的那个所谓的‘被害人’,他使用一块石头和一根绳子,把射中了自己的手枪牵引到桥下河里,是为了把自杀现场伪装成谋杀现场,好在死后嫁祸于自己的仇家……”
孙隆龙接着解释说:“您其实是重复了近代犯罪科学中的一个经典案例——手枪事先被绳子的一头,固定在那棵老槐树背光的地方;再把一块厚砖头用绳子的另一端拴紧后,挂在槐树旁边的矮墙头上。当您完成了四次射击之后,只要一松手,那块比手枪要重的砖头,自动就把手枪拉到墙头儿的那一边儿,掉进那个荒废没人的小院儿里。过后,胜晓再去偷偷把枪捡回来,就是轻而易举的小动作了。”
秋姗脸上露出了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微笑:“今天,我们特意要重复一遍这场好戏。唯一不同的就是,因为我是个医生,所以,情愿浪费一瓶红汞,可不能让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妹妹,真流一滴血。”
朱雨馨露出了凄惨的微笑:“这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秋姗姑娘,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像你这么聪明漂亮的儿媳妇啊!”
说完了这最后一句文雅的调侃,朱雨馨终于放弃了她全部的涵养和尊严,放声大哭起来:
“胜晓,儿子……你、你、你就陪着妈妈一起……吃碗腊八粥吧——”
只见那精神已一溃千里的母子俩开始抱头痛哭,紫姨便让小町出去,吩咐佣人为夫人和公子端两碗腊八粥来。然后,她对严大浦和秋姗吩咐:
“没有咱们外人什么事儿了,家去吧。”
就在紫姨的轮椅被推出暖阁门口的时候,朱雨馨突然恢复了以往说话的从容语气:
“紫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声大笑和……放声大哭过了。今年的腊八——过得真好!谢谢您和您的两个女孩子。”
紫姨停下来,有些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夫人,您也曾经给我带来过许多快乐。以后,我还会带着孩子们去看您,无论您走到多远的地方……”
朱雨馨泪眼迷蒙地点点头:“紫姨,就此道别,我就不远送了——”
紫姨的眼圈不禁湿润了。她的脑海里不由地冒出了一个尖锐的质问:
这一切,到底是……谁之罪?
女仆把一只托盘捧进暖阁,她有些诚惶诚恐地与紫姨、秋姗和小町擦身而过——托盘里,两只盛满五彩腊八粥的细瓷青花碗,薄薄的蒸气卷着谷米杂果淡淡的清香……
紫姨被小町和秋姗推出了钱府大门,她最后一次回眸注视着这座公主府宏伟的王府大街门……她想,严大浦也许会向杨副署长交代:
钱家母子突然命赴黄泉的“意外事故”,是因为“腊八粥里混入了有毒的干果”。毋庸置疑的是,那位高法的钱院长,会非常满意这样一份结案报告。
秋姗早就告诉过紫姨,朱雨馨的自备保健药箱里,有一瓶来自外国的氰化钾。
当然,任何一个家仆都不会受到追究——对外,这不过就是一启“食物中毒的意外事故”而已。
至于大槐树下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刺客”,就让他(她)永远地“神秘”下去吧……
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在这皇粮胡同美丽的公主府里,今后还会有一位像朱雨馨那般儒雅、高贵的女主人么?
如同一个辉煌而无奈的时代那样,消逝远去,最终会被人们所淡忘……
十九号院儿温暖的小牌室里,所有的牌友今天都聚拢来了。但轻松、欢乐的气氛仍然没有回到他们的中间——
紫姨默默地注视着墙角那座一如往故继续转圈儿的落地座钟,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放在盖着膝盖的羊毛毯子上……
孙隆龙总算是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闷:“老巡警周大叔的家乡可真穷。他在喝卤水自杀之前,留下了几十块钱的储蓄,嘱咐同族把自己用薄板子棺材一装,跟老伴女儿葬在一处。剩下的钱,就请全村的老少乡亲吃一顿饱饭。我和小町子到了那村子里,听说也曾有乡亲问他,当初干吗就不在警署偷把枪,杀掉那几个恶公子,给闺女报仇?老周大叔就一句话——老天爷自有报应!真没有想到,这报应……来得这么快。”
小町仿佛也受到了紫姨情绪的传染,她神情郁郁地说:“听街坊们传说,那个盐业银行大股东家的杜二公子,亲娘因为抽鸦片过量,在他不满七岁的时候,就扔下他和姐姐过世了。杜志岩在那个富家门里,除了有钱花,什么都没有。从小在家里,就是想着法子跟后娘和其他兄弟作对。因为他使坏,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己把鞭炮插在耳朵眼儿里点着了——后果可想而知。杜志岩死了,当爹的杜大股东最多也就是伤心三天,后娘生的四个儿子,哪个都比他招人疼。”
“杨副署长家的杨统,自小反倒是被娇纵坏了。可他亲娘作为一个倒回娘家门的寡妇妹妹,一旦没有了这个过继的养子,也就一钱不值了。更不要说平日里让她管家,早把杨副署长那三房太太给得罪完了。这不,前天就在那个废马厩里上了吊……整个皇粮胡同都知道,这位杨副署长家最在正忙着筹办喜事,要把一个拖油瓶儿的美貌小寡妇娶进门。这一下,现成的儿子加新欢,又都齐了。听人说,保这桩大媒的,就是那位钱院长!这其中还有着鲜为人知的一段美谈,那就是多年来,杨副署长始终在钱院长和外室之间,任劳任怨地担当着一名‘传令兵’。”
“钱院长呢,自然是不费败名、破财之苦,也即将明媒正娶他此生真正的爱妻,终于使她从此成为公主府的新主妇。一直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双儿女,也该结束他们那隐名埋姓的憋屈日子了。”
“至于说,那个傻乎乎的藤永浩,和他母亲住在那个狼窝里,本来就是一个活幌子。无非是要让周围的中国老百姓觉得,这个日本帝国陆军部的情报点儿,表面上还是个商人的家宅。听说,浩的母亲早就发疯了,被关在一间小耳房里已经好些个年头儿,吃喝拉撒都靠人打理,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藤永家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是个最黑最狠的角色,可谁又扳得倒人家呢?”
曾佐停下手里洗了一半的牌,冷冷地反问道:“照这么说,一切都是个……定数了?”
秋姗神情郁郁地摇摇头:“不知道,真不知道如今这样的结局,怎么就那么让人……不舒服。”
严大浦又开始懒洋洋地把双手拢在肚皮上:“最近,我们那位杨头儿,‘署长’的前面被去掉了那个‘副’字哩——”
小町:“臭美吧你,胖子——没听说这次也捎着你,探长前面那个‘副’字,也删喽呀?”
严大浦故作惊叹状:“真的?那我可要请诸位的客了。鸿宾楼、全聚德、东来顺……随你挑!”
曾佐总是要跟严大浦“作对”:“吃你的人血沾馒头去吧!”
严大浦这下生气了:“要不是你这个大……大律师,在法庭上就没有耍过王玉农的流氓手腕,会是如今这个结局吗?”
曾佐冷冷地回了一句:“你想说我是‘大讼棍’,你就说出来嘛!”
眼看着话越说越呛呛,曾佐和大浦的眼睛都红了。一时间,仿佛满屋子的火药擦根洋火就会爆炸,却听紫姨一拍桌子:
“都是混蛋话!想想现在是不是还有应该收尾的事情要做?”
小町在大伙儿都吓得屏息静气时,怯怯地问道:“妈妈不是说,不让我报道朱雨馨和钱胜晓自杀的事实真相吗?那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紫姨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上诉。”
这下不要说旁人,连曾佐也一头雾水了:“上诉?原告也死了,被告也死了,谁上诉谁呢?”
紫姨脸上泛起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咱们不是说过,君子报仇,未必十年吗?你的原告至今并没有解除与你的一纸诉讼代理契约嘛,亏你还是个职业律师啊!”
曾佐开始琢磨紫姨的话。然后,他开始点头,一下,又一下……突然一推眼镜,说了声:“我明白了。先走一步,诸位,失陪了。”
说完就自顾自地戴帽子、穿大衣,匆匆出了几道门,消失在皇粮胡同的黑暗中……剩下的几个人,却仍然不明白。
孙隆龙还是忍不住要问:“曾佐他到底明白什么了?”
秋姗说:“也许,他要为冤死的亡灵去讨回一场天地公道?”
小町说:“也许,他要给自己搏回作为一个律师起码的尊严?”
严大浦说:“我敢保证,这场上诉官司,准赢!”
孙隆龙问道:“何以见得?”
严大浦表现出了惊人的分析力:“第一,中国的现行法律,并没有规定律师不能够继续代表死亡的原告。第二,那位最重‘证据’的王法官,如今已经把再硬不过的——罪证,亲自交给了我们这位……不依不饶的曾大讼棍。第三,如果最高法院不肯对死人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那么活人的世界,大小报刊杂志加上民间团体,就巴不得再次闹他个沸沸扬扬。”
小町不禁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严大浦的脖子:“胖子,你今儿可不是臭美,是……真棒!”
孙隆龙可不喜欢小町这么“不检点”,把她从严大浦身边使劲儿拉开,也一本正经的加入了这高层次的分析:
“所以,钱院长权衡利弊,还是会为了活人,牺牲死人。而且,结果还可以给自己罩上‘铁面无私’的好官声。”
秋姗接着推测下去:“那么,曾佐跟高法钱院长之间的交换条件自然是,原夫人朱雨馨自导自演的那场枪击案,绝不曝光于公众舆论;暗杀皇粮胡同另外三个恶公子的,还是维持大多数人的‘老巡警复仇说’。就算钱院长最终还是要落个‘教子无方’的指责,但钱家还不至于砸锅卖铁,把名声从老婆到儿子都赔个干干净净。最后,就是永远不要再去触动那只暗杀了王玉农的黑手——藤永商事。”
小町噘起了嘴巴:“我就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就不让我把这么一场惊天大血案的真相写出来?还要给最大的杀人犯朱雨馨,留着面子……”
紫姨并不正面回答女儿的抱怨,只用自语般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母亲,是这人间舞台上最悲情的角色!”
两周以后,北平城大小报端都以不同的篇幅,刊登出了:“皇粮胡同四大公子强奸杀人案罪名成立,最高法院彻底推翻一审原判”的头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