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花纷飞的大地另一端,响起了一阵汽笛声。仿佛像是对着一口深井的底部吹气般,汽笛的回音显得既低沉又悲伤。
冈谷有纪抬起头,抖掉落在披肩上的细雪。这时,汽笛声再次响起,悠长的余韵划破了沉默,残留在雪白的天空之中。原本从斜坡的正面可以眺望整个函馆港,但今天在大雪的遮掩下,完全看不清楚。那应该是午后四点正准备出港前往青森的青函联络船的汽笛声吧。
有纪稍作调整后,又开始在雪地坡道上朝下艰难前行。橡胶做的长筒靴和地面上的积雪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函馆下起了一场难得一见的细雪,气温似乎也在持续下降,有纪的手指头完全冻僵了。这条路是她运送海胆及腌制鲱鱼卵回元町的日本料理店时必经的道路。路上积了十五厘米厚的雪,行人的足迹深深地陷入雪地之中。有纪为了避免雪进到长筒靴里头,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坡道慢慢前进。
有纪工作的店位于函馆车站南边,四周矗立着水产批发商及加工厂的一个小角落里。当有纪回到店里时,刚刚过了下午四点半,但由于大雪纷飞,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这家店的正门口挂着一面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水产加工、批发丸三荏原商店”。有纪经过那面巨大的招牌,从后门走进店里。
她的身体才刚钻进店里,从店内深处就传来了经理的吼叫声:
“怎么才回来?你到底在外面磨磨蹭蹭干什么了啊?”
“对不起!”有纪大声地回答道,“因为下雪,所以走不太快……”
“下次送货的时候,可得给我早点儿回来啊!”
“真的非常抱歉。”
有纪一边说着,一边将披肩和毛线编织的手套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在钉子的旁边,立着一面缺了边的细长镜子。有纪照照镜子,迅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雪白的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纪凝视着镜中映出的女子。头发如同染过颜色,泛着浅浅的淡红色。清澈无瑕的茶色眼眸,是遗传了白俄罗斯父亲的血缘。至于纤细的鼻梁和轮廓鲜明的嘴唇,听说和她母亲十分神似。有纪今年二十四岁,身形看起来有些憔悴。有纪揉搓了一下手指头,走进店后方的工作场所。在她外出的这段期间里,鳕鱼的加工作业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几个胸前挂着橡胶围裙的女人,正停下手边的工作,聚在一起聊着天。
其中有一个人问道:“有纪,你知道吗?又有人被枪击了!”
“不知道。”有纪摇摇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一个正准备爬函馆山的男子被警察发现,结果被开枪打死了。听说他身上还带着望远镜呢!”
“又是间谍之类的吗?”
“听警察说,好像是这样的。”
“不过也有人说,那是警察为了不让人接近函馆山,刻意释放出来的假消息哦!”
“是吗?”女人皱了皱眉,似乎无法认同这个说法。
“现在的局势这么混乱,有间谍之类的也很正常,毕竟,发生战争的地方,也不只有支那嘛!”
“如此说来,函馆山上莫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那里除了炮台以外,应该什么都没有吧!”
“据说连看看港口都不可以,海军警备队只要发现行为可疑的人,就会马上开枪射击哦!”
这时,另一个女人对有纪说:“老板在找你。”
“好的,我马上过去。”
有纪系着围裙,进到里面的办公室。身材臃肿的老板正坐在火炉旁,注视着桌上摊开的账簿。当有纪进到里面时,他将眼镜往鼻梁上一推,斜眼看着她说道:“有纪,那里有封信,你拿去吧。”
有纪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办公桌上放置着一个白色信封袋。老板点点头,有纪心里虽然感到纳闷,但还是将信封拿了起来。里头夹着一张便条。有纪当场就将便条抽出来阅读。里面只写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麻烦你工作到一月底。”
有纪大吃一惊地抬起头。
老板接着又说:“事情正如便条上所写的那样。感谢你这些日子为我们工作。辛苦了。”
有纪有点不知所措,再次确认道:
“你是说要我做到一月底,然后就解雇我吗?”
“我想,或许早点儿让你知道会比较好。”
“突然被告知失业,这让我很困惑。”
“没法子,因为不景气啊!不管什么东西都在被管制,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那些有家室的男子们,失业的不也是一样一大堆吗!我们家那两个小孩,也都跑回来向我哭诉。我不能不管他们啊,所以请你不要怪我。”
“但我下一份工作还一点着落都没有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工作还不太熟练,我的日薪被算得比一般人还低,但不管是现场加工也好,记账也好,甚至送货,该做的我什么工作都做了啊。”
“这我都知道。而且你又有高等女校毕业的学历,工作方面也很认真。但,我只能这样做了。”
“现在突然失去工作,叫我怎么生活呢?”
“依你的条件,不用怕会饿肚子。”老板将椅子转过来,正面看着有纪,“回去干老本行怎么样?当人家的小老婆啦,还有女服务生之类的也可以啊,以你的身段条件,价钱应该差不了。”
有纪顿时语塞。她的眼睛再次瞧着眼前这位肥肉横生的中年男子。据说他曾对店里所有年轻女孩都下了手。不只如此,相传他在外头还有三个小孩。去年秋天,有纪刚到这家店工作时,他也曾向有纪提出在松风街密会的要求。当时有纪就断然拒绝了,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个男子一直怀恨在心。
“以你的身段,价钱应该差不了!”
有纪抑制住了愤怒,没有当场爆发。的确,有纪曾在十九岁时,离开故乡择捉岛,被在函馆开照相馆的男子包养过。离开那个男子后,她有一段时期在松风街的歌舞厅里工作,还在咖啡厅当过女服务生。
由于她身上流着一半俄罗斯人的血液,所以男子们似乎对她的容貌非常感兴趣,这点她非常清楚。实际上,她被男子求爱的经历,也不单单只有那一次,但她并没有出卖过自己的肉体。与照相馆老板的那一次,是有纪少女时期的初恋,无法结婚的理由是男方那边的问题,并非有纪品德上不良。
有纪凝视着老板的脸好一会儿。似乎是因为感到尴尬的缘故,老板避开了她的视线,大概是有纪脸上明显流露出的轻蔑与嫌恶的神情,让他无法直视吧!
“我明白了。”有纪振作起精神说道,“就让我工作到这个月底吧。”
“真的是很抱歉。”
有纪低着头走出办公室,摘下围裙,再次披上披肩。里头的经理好像又为了什么事在大声吼叫,但这次有纪没有回应。
外面的天色变得更加昏暗。在阴沉沉的黑暗之中,大雪一个劲地下着。有纪紧了紧衣领,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冈谷有纪,出生在南千岛列岛当中的择捉岛上,在择捉岛的东海岸,面向单冠湾的小渔村里长大成人。
有纪的母亲名叫美律,她父亲的名字并没有登记在户口簿上,但据伯父所言,他的名字叫做亚历士·伊瓦诺夫。根据伯父所述,一九一五年(大正四年)十一月某个暴风雨的夜晚,在海湾附近航行中的一艘俄罗斯货船,为了躲避这场暴风雨而驶进单冠湾避难。这个时期是北太平洋气候最严峻的季节,海面上波涛汹涌、狂风暴雨肆虐,那艘不足三百吨的货船,在惊涛骇浪中载浮载沉。装载着大量天然橡胶的货船,几乎无法操舵,最后终于在海湾入口,濒临植别弯的近海处翻船沉没了。
随着翻船,大部分的船员都落入了汹涌的海浪之中,虽然附近天宁村子的居民立刻拿着提灯、火把前往海边救援,但面对这场夹带着冰雹的暴风雨,他们也显得束手无策。一艘载着八名渔夫前往救援的川崎船十万火急地往出事方向驶去,但才开了三十米,就再也无法前进半步了。最后,出事船上的船员们,终于力气用尽,在居民们的面前,活生生地被海浪给吞没了。等次日清晨,海浪平静下来后,只剩下十几名船员溺死的尸体,漂浮在单冠湾的海面上。其中,只有一名漂流到灯舞海岸边的斯拉夫裔年轻船员,还侥幸留着一口气。这名青年当下便被救起,被送到了村里的驿站,等待伙伴前来迎接。
当时,在单冠湾的灯舞村子中,负责管理驿站的,是一名叫做冈谷传二郎的男子。他是在父亲那一代移居到择捉岛上的,所以他是这间驿站的第二代。冈谷传二郎有一个女儿,名字叫美律,当时十八岁,她在这间驿站里主要是帮忙做做饭、打扫屋子,以及一切有关驿站的杂务。当然,照顾那名俄罗斯青年,也是美律的工作之一。没过多久,美律就和那名俄罗斯青年走得相当亲近,从他被救起的那天算起,到俄罗斯船只驶进单冠湾港口接他回去那一天,不过六周时间,美律肚子里面就已经怀了那名青年的小孩。
传二郎一向就是一个褊狭而顽固的中年男子,当他知道女儿怀孕这件事后,一度失去理智大发雷霆。对传二郎而言,女儿品行不端的行为,令他难以置信,同时也无法接受。
因此,自那件事后,他每天责骂女儿,无故迁怒身边的人,有好几次,他甚至挥着手大吼大叫,要自己的女儿滚出家门,还说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最后,美律终于离家出走,跑去投靠住在年萌村的大哥大嫂。
在年萌村里,美律产下了一个女儿。
那天恩根登山正好降下初雪,因此女婴就以这早晨降下的雪为名,取名为有纪(日语发音和‘雪’一样)。取名的人正是美律的大哥德市。
德市夫妇膝下无子,由于这个缘故,他们二人对待有纪好像亲生女儿一样,百般呵护疼爱,一直陪伴着有纪成长。在他们的疼爱之下,有纪渐渐长大成为一个拥有清澈眼眸的可爱小女孩。
有纪六岁那年,灯舞的老家正好在办法事,在法会上,传二郎碰到好久没回家的女儿美律,马上又对女儿大发雷霆,不顾众人在场,直斥女儿让他在街坊邻居那里丢尽了脸,大骂女儿的行为跟畜生没什么两样。就在传二郎愈骂愈亢奋之际,他忽然间倒地不起,中风了。就这样,在法会上众亲友的注视下,传二郎失去了言语能力,半身无法动弹,而美律在当天晚上,在灯舞的海边跳海自尽了。
德市夫妇在这件事过后,便代替半身不遂的传二郎,经营起驿站生意。这时,灯舞的驿站寄养着官马十二匹,另外还养着接近三十匹的北海道马,房间数有八间,可以容纳十六名旅客住宿。同时,传二郎还经营着村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因此,光靠传二郎的妻子一人,要同时经营驿站和打理商店生意,实在是有点困难。于是,有纪与德市夫妇,就从年萌村一块搬到了灯舞。
外祖父中风和母亲自杀,这两件大事发生的起因,都是因为有纪。由于有纪是混血儿,再加上又是私生女,在村子里时不时地要遭到旁人的白眼,特别是跟冈谷家有点亲戚关系的人家更是如此。
有纪就在这个住户不到二十户的小村庄里,在充斥着偏见与恶意的环境中长大。
由于负责驿站业务和经营商店,德市夫妇的生活还算宽裕。有纪身上所穿的衣服及玩具娃娃,在村里没有一个小孩比得上她。在女儿节那天,有能力买天皇和皇后娃娃来装饰家里祭坛的小孩,也只有有纪他们家。因此,村里的小孩总是无法很自然地和有纪交往。平时一脸的卑躬屈膝,可是一旦遇到一点事情,就会开始嘲弄有纪的容貌及出身。当有纪长大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后,混血儿特有的美貌又给她惹来不少麻烦。因此,有纪在成长过程中,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不善于与人交流。
十二岁的时候,有纪进入根室的高等女子学校就读,寄宿在学校老师家里。根室是一个靠渔业发展起来的城镇,其规模很大,灯舞实在无法与其相比。那里的街上都已经电气化,商店鳞次栉比,有电影院,而且还铺设有铁路。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并不是很在意有纪的身世,至少还没有人言语中提及这个事情。
在这个城镇里生活的有纪,总算从流言飞语中解放出来,能够挺胸抬头,堂堂正正地面对周围的人。在这个地方,她也交了些朋友,跟着伙伴们一块嬉闹、玩耍,十分愉快。在学校里她除了家政课之外,也参加话剧演出。好像是小泉八云或者是铃木三重吉的舞台剧作品,有纪在剧中总是被安排重要的角色。她甚至还收到过根室商业中学的男生热情洋溢的情书,并因此而受到训导处老师的“关照”。这是有纪十六岁时的事情。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当有纪回到村子里时,她已经从以前那位羞涩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为一位能清楚表达自己想法的美少女。而在这个时候,祖父、祖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本,村民们早已淡忘了过去的事,他们再度将有纪与当年美律和俄罗斯青年之间的往事联结在一起,是在有纪回乡两年之后,也就是有纪十九岁的时候。那一年,有纪随着寄宿在驿站的年轻摄影师离家出走了。那是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一年)初秋的事情。在那之后的五年间,有纪一次也没有回到过故乡择捉岛。
有纪走到元町简陋的公寓前,停止了对往事的追忆。
寒风刺骨。没人住的房间里,温度一定很低,就算生了炉火,也得花上至少三十分钟才能暖和起来。也许,今晚早点儿铺上棉被放热水袋进去暖暖被窝,然后早点儿休息会比较好吧。至于今后该怎么生活,这件事只有留到明天再去考虑了。毕竟,今天大脑思路不是很清晰,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光是加工厂的作业及送货,就已经搞得她精疲力竭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吧!
打开大门后,有纪走进了房里。鞋箱上放了好几封邮件,其中有一封在收信人的地方,写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寄信人名字,知道是择捉岛的德市伯父寄来的。他先前曾在信中说自己目前身体的状况不是很好,这封信会不会是告诉我他现在的情况呢?
有纪将信暂时放在胸口,脱掉橡胶长筒靴。
港口的方向,再次传来沉闷的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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