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耀祖早已没了主意。他完全按照秦铮的指示,连夜冲洗了汽车。还好,第二天还车的过程倒没有出现什么意外。还车之前,他顺便去了一趟郊外,按秦铮提供的地址,找到了谷子。两个人分头在几家药店购买了一些消炎镇痛的药品以及换药用的酒精绷带等物品才回到那所房子。这一点也是秦铮吩咐过的,因为一次买回大量的外伤用药必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谷子一看见躺在床上的秦铮就哭了。徐耀祖赶紧捂住他的嘴。秦铮还睡着,病人应该多睡多吃。他劝了一会儿,又塞给了谷子一些钱,让他抽空出去再买些食物,然后才匆匆赶回了家。
徐太太一看到自己的丈夫,满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昔日注重仪表、风度翩翩的徐耀祖此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色铁青,衬衫雪白的领口肮脏不堪,领带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胸前。两只眼睛熬得通红,透出一种徐太太从未见过的神情——忧心忡忡,极度焦虑。
至少她能够确定这不是一个从烟花柳巷走出来的人。徐太太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的事情,而且那也不是他一个女人应该知道的。她也没敢问,乖乖地去做饭了。
徐耀祖一夜没睡,此时却毫无睡意。他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赶快把秦铮送进医院以便取出那颗嵌在腿骨里的子弹头。可毫无疑问,无论他把秦铮送到哪一家医院都无异于自投罗网。那么只能尽快把他送出上海。他倒是有一个远房表弟,原来是中央军某师卫生队的军医。淞沪会战被打散后,隐姓埋名在南京附近的一个县城开了一家诊所。但如何把秦铮弄出上海的确是个大问题。他这个样子肯定上不了客轮、火车,雇一艘渔船的话难免碰到日军沿江的巡逻艇。一旦出了事,无论秦铮还是他,包括他的家庭就都完了。对于自己的出手相救,徐耀祖到现在也说不上是后悔还是不后悔。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身怀六甲的老婆抛在家里,而且还要冒掉脑袋的风险。
吃过饭之后,他洗漱了一下,又出了门。他装作串门的样子到科里的一个同事家走了一趟。他不敢肯定从那里能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对于照顾病人的事,谷子并不陌生。他买来一只鸡,熬了一锅汤。然后用鸡汤把面条煮得软软的,才连汤带面的给秦铮喂下去。徐耀祖赶到的时候,秦铮已经吃过了饭,正望着天花板发愣。
那时天色已经傍黑,徐耀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实在不想说出来,可以他的能力的确无法应对。而此时身负重伤、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是他的主心骨。
“‘A’先生没有死。你打死的是佐藤。”气喘吁吁的徐耀祖刚说完这句话,秦铮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伤口的剧痛使秦铮的脸色变得煞白。徐耀祖和谷子赶紧把他扶在了床上。
“怎么会这样?”秦铮咬着牙,忍着疼问道。
“‘A’先生认识你。你的身份、相貌全暴露了。‘A’先生已经躲进了侦缉处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他们在卫生署找到了你的照片。现在车站、码头、旅社,以及离开上海的各条道路都被封锁了。到处都有人拿着照片在找你。你想想,怎么才能离开上海?”
秦铮无力地躺在床上,良久才说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秦铮却睡着了。徐耀祖只好起身回家。谷子过了一会儿也熬不住了,用几把椅子搭了一个铺,不久鼾声就响起来了。秦铮这时才慢慢睁开眼睛。此时他已经陷入了无尽的悔意。的确,他不应该抱着必死的决心跟鬼子拼那一场。现在,他断了一条腿,浑身是伤。不要说接受过特种训练的余悦石,就是一个像谷子这样年纪的半大孩子,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掐死他。他还能做些什么,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下午,趁着徐耀祖不在,秦铮吩咐谷子去了一趟黄玉明的公馆。谢天谢地,谷子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可是带回来的消息虽说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可仍然令他失望不已——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这一次,他已经彻底陷入了绝境。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悦石骗取老黄的信任,最终将特派员等人一网打尽吗?多少人为了这次接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赵丰年、沈琼、路家兴……自己竟然还认为已经报了大仇,可是如果他们有灵在天的话又是多么的焦灼和痛恨!
接着,他想起了余悦石。老实说当他确定余悦石已经沦为叛徒之后,他的痛苦丝毫不亚于眼睁睁地看着沈琼被捕的那一刻。那个人一度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他的兄弟。如果为了他需要豁出性命的话,他可以连眼都不眨一下。然而正是这个人,出卖了老赵、出卖了沈琼以及行动小组的同志们。现在看起来,他们自始至终都活动在余悦石的圈套之中。秦铮回想起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却发现很多事情自己竟然想不明白。
如果说,刺杀焦仁志是为了将黄玉明对于老赵被捕原因的怀疑引向别处的话,那么余悦石为什么千方百计的要除掉田贵品呢?秦铮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小酒馆里徐耀祖的一番话。
“秘密支队!”他们都是秘密支队的人。这难道是巧合吗?不,绝不是。所谓的内线同志当然是扯淡,余悦石那里必然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秦铮出了一身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彻底平静下来,顺着刚才的思路向更深处走了下去。
秦铮可以把余悦石的目标概括为两点:第一,利用行动小组除掉焦仁志和田贵品;第二,千方百计地得到与上级特派员接头的时间和地点。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合乎情理了。秦铮在回忆中一路走下去。但在江边的那个夜晚,在余悦石在黄玉明面前陷害他的那个环节中他停住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为什么余悦石会这样说?他是那样的脱口而出。奇怪的是当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脸色稍稍带有一丝不自然,眼神里还透出了一丝慌乱。这,也许就是问题的关键!秦铮围绕着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却始终得不到结果。他决定暂且把它搁在一边,他继续向前走。
当他再次走到小酒馆,走到徐耀祖那里的时候。他找到了!
是青木!是青木将军!这样一切就都串起来了。
秦铮兴奋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时他才注意到,窗外的天光已经发白。
徐耀祖做了一夜的噩梦。天亮之后,他起了床,连饭也没有吃就赶了过来。进了屋,他好像已经不认识床上这个人了。一夜不见,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长长了许多,眼眶和两个腮帮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但是他的面颊却是红润的,两只眼睛更是神采奕奕。
“徐先生,你来得正好。有关青木将军的事情你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吗?”一见面,秦铮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寺尾谦一端详着手中的这幅照片,是他们从卫生署私人诊所登记处搞到的。这张照片他看了又看,仿佛总也看不够似的。他不恨这个人,尽管其布置的炸弹杀死了青木、重伤了他本人,他仍然不恨他。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神秘的对手竟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
必须承认,在追踪白发老者的过程中寺尾彻底栽在了这个年轻人的手上。自己那自以为是的逻辑推理竟然全是人家故意做的局。尤其是黄包车车夫那个细节真是令人拍案叫绝。直到身处那套带阁楼的房子,寺尾才猛然悟到,对手的出手吝啬也许并不是因为经费紧张而是故意引起黄包车车夫的注意。再加上两个黄包车车夫都是属于常年在一个地方等活的那种,寺尾立刻断定对手实际上正是在减少追踪的难度,从而把他们一步步引到那里。
“也许我已经太老太迟钝了。要是我的反应稍稍快一点,那么青木君就不会丧命。”一霎时从来都从容自信的机关长竟是满怀悲凉。
还是他,单枪匹马地干掉了佐藤和他几乎所有的保镖,外带十几个帝国的宪兵。当然还有之前的焦仁志等人。也许,寺尾心中暗想,田贵品也是死于此人之手。真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啊。寺尾谦一机关长自认为是一个胸襟宽阔的男人,对这样的敌人他的钦佩是发自于内心的。
在枪战发生现场勘验之后,寺尾坚信此人一定受了伤。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网撒到了这个城市的各个出口。大批的便衣被派了出去,像梳子一样梳理着每一片城区的每一条街道上每一家旅社、医院、诊所等等。他逃不出去,他绝来不及逃出上海。
毫无疑问,这次袭击是针对余悦石的。由于戴错了帽子,佐藤君很不幸地做了替死鬼。痛心惋惜之余,寺尾对余悦石的忠诚也感到很满意。
目前,围捕此人的行动正在由余悦石全权负责。不,不能叫围捕。准确地说,应该叫猎杀。余悦石认为此人长期在地下党的基层活动,即使活捉也毫无价值。重要的是此人极度危险,如果在行动中缩手缩脚的话,必会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实在是得不偿失。据此,余悦石强烈建议,只要发现此人踪迹就应格杀勿论。
寺尾心里明白,余悦石心里必定恨极了此人。这么做,多少有一点假公济私的成分。但是目前,他还不想驳回余悦石的面子。他还要依靠他。那个即将展开的“一网打尽”的行动太让他神往了。据余悦石讲,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一想到这里,寺尾就兴奋得无以复加。他一直给予余悦石很大的行动自由和权力,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令寺尾失望过。这一次,也应该不会的。
“叮铃铃……”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寺尾接过电话,听了几句。他的眼睛突然眯成了一条缝。每当他极度兴奋与警觉的时候总是如此。
“你听清了?真是他的声音?”他掏出手帕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珠。
“好好好,你干得非常好。我会奖赏你的。”寺尾放下这部电话又操起了另一部。
“既然情况发生了变化,还有必要猎杀吗?”寺尾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电话放下了。他决定不通知余悦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