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会客室后,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那是位年轻女性,头发丝随处可见的隐耳发型。她既没有穿着特别亮眼的衣物,也没有系着华丽鲜艷的腰带,但就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也许是那双西欧风的长睫毛大眼的关系。而让她的双眼看来更加炯炯有神的,是那对略微扬起的流线型柳眉。
男人身穿外褂,脚踩竹皮屐,就算再戴顶斯泰森(Stetson)公司制的绅士帽,这样的打扮如今也是稀松平常。但是在百年前的人们眼中,肯定会觉得奇怪至极,就象是见到天狗撑着洋伞吧。
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往昔,这个人的脸配在和服上头,或许也会觉得象是尊太过威风凛凛的日本人偶,看起来颇为别扭吧。不过,比起现代风,似乎又稍微走在时代前端的那张脸,轮廓分明、五官较深,在身为现下女学生的我眼中,还挺喜欢的。
“这位小姐往后将会在我们家工作,今天还算是客人——我想先让她和妳打个照面比较好吧。”
女子清爽宜人地报上姓名。
“我是别宫Mitsuko。”
刚看完的小说仍在我脑海中逗留,因此听见“Bekku”这个少见姓氏的发音时,我反射性地联想到。
……啊,贝琪小姐。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会在此叨扰诸位。自身还有许多尙待学习之处,但还请您多多指教。”
听见她这么说,我连忙应和,但仍是搞不明白为何要雇用这个人。她看来约莫二十上下吧,若是当家庭教师,未免有些太过年轻,况且,我从未听说过要更换老师这件事。
“哎呀,两个人都坐下吧。刚刚已经去叫园田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
不久,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后,园田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即使走进屋里了,他仍将印有家族徽章的制服帽子紧紧抱在肚子前,僵立不动。
“到这里来,坐下吧。”
“小的惶恐。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样子哪能讲话。我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是。”
园田终于挪动双脚,侷促不安地坐下,与下达指示的父亲正面相对。帽子的正面朝向我这边。我们家徽的图案是漩涡状。不过,是变形的漩涡,三个小漩涡的位置就跟三菱标志一样。对了,就象是奥运标志里只取出三个圆圏。
“这位是我们家的司机,园田。”
贝琪小姐也自报名讳后低头行礼。园田像个孩子般捏着上衣的下襬,不知所措地回礼。
父亲开口道:
“请你过来不为别的。你应该已经听说,山崎辞职了吧。”
“是的。”
“因此,我将你升为正司机。如你所知,我会依据情况,使用公司的车、劳烦公司的司机——但除此之外的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是的。”
“家里的人,也大抵都是麻烦你。也就是孩子们——话虽如此,但你主要的工作,就是接送英子吧——”
父亲说至此,我就象是老师突然开始发起随堂测验卷般,心跳逐渐加速。
……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吗?
依常理来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是,也许是继承了爱自吹自擂的爷爷血脉,父亲相当喜欢新奇的事物,说好听点,就是很先进新潮。
父亲蓄着短胡,长度只有爷爷出名浓密八字胡的八分之一。他拈着小胡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打算让这位别宫,接下你的工作。”
园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父亲的话。他四下东张西望,象是在纳闷房里有新来的司机吗?将粗短的脖子转了一圏后,他终于明白眼下的情况。
贝琪小姐开口致意:“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园田呜地呻吟一声。
“我已经叫了裁缝店的人过来,等会儿要替她量尺寸订作制服。”
父亲似乎未将园田的震惊放在眼里,转而朝向贝琪小姐,指着园田的服装,悠哉自若地说明:
“这是冬天制服。换季之后,布料会改为白麻,但样式是一样的。”
“——请、请您等一下,老爷。”园田终于开口。“怎么了?”
“也、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将会成为新司机吗?”
“我从刚才起就是在讲这件事。”
“那、那她的为人呢?”
“她是我认识的人的女儿——这样还不够吗?”
“小、小的不敢!”
园田暂且作笼后,又坐直身子。
“不,小的只是在想,既然是老爷认识的人介绍而来,实在不需要委屈她檐任一介司机。那个,毕竟世间有所谓车夫马丁之类——”
“住口!”父亲蹙起眉头。
“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种无谓可笑的事情。这么说来,说这种话的大蠢材,是不是也要嘲笑丰臣秀吉原是个马夫却能夺取天下?还是说,你瞧不起自己的工作?”
“……怎、怎么会。”
于是父亲咧嘴贼笑。
“园田是因为别宫是女子,才这般不乐见吧?”
“不……是、是的。”
“眞是不干不脆。不像平常的你喔。”
“是的……无论是哪位大人家,雇用女性司机,实在是前所未闻……”
“当第一人不好吗?最先抵阵,可是武家的荣耀。你认为如何?”
“是,可是——”
园田连忙动着脑子,“唤噢、对了。”敲了下膝盖。
“说到司机的工作,老爷您或许以为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动动方向盘而已,是件很轻松快活的事。实际上,也确实有女性在开车。是的,小的知道。但是,那是在玩耍。若是工作,可就不一样了——每日早晚都必须毫不懈怠地清洁和维修车辆。到了外头若是轮胎爆裂,就得更换轮胎。倘若只是轻微毁损,就要自己动手取出内胎加以修复,至少需要这点本事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看向贝琪小姐。“妳应该有这点本事吧?”
贝琪小姐眨了眨眼,转向园田的方向,一脸歉疚地点头致意。
“虽然还不成气候。”
父亲点点头,接着说了一段让我几乎要乐得飞上天的话。
“而且,男人办不到的事情,我想就能够拜托别宫。我打算请裁缝师,也替她订作几件制服以外的衣服。只要穿上那些寻常衣裳,她就能不显眼地跟在英子身边。以后也不晓得英子会嫁到哪儿去,不能让她一直都是只笼中之鸟。若能让她凭着自己的才智,前去自己想亲眼见识的地方,增广见闻比较好吧。”
我眞是想鼓掌叫好。我偶尔会在银座的街角,看见四、五名开心欢笑的女学生,就象是看着一群自由的鸟儿。
我很难跟他们一样。一般而言,我们这种家庭的未婚女性,只要没有父母或家庭教师跟在身旁,就不能出去街上。当然,贝琪小姐的立场就象是我的社会学习家庭教师,但她看来就跟高年级的姊姊差不多,受到拘束监视的感觉便很稀薄。
然而,园田听了这番话后,更是大摇其头。
“这眞是太不像话了。”
“为何?”
“有身分地位的人一到外头,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必须要有些功夫底子的人跟着才行。小姐和这样的——”
他说至此,愼选了下说词。
“两位女性单独走在外头,光是想象,园田我就担心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一派轻松地笑了。“哎呀,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心存感激吧。”
“小的不敢。”
“那么,现在开车去一趟英子的学校吧。”
“什么?”
“等别宫量完尺寸之后,你让她坐在副驾骏座上,来回开一趟吧。我想让她记住路线。”
园田发出有些无力的叫声:“老爷——”
虽然对园田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在此时趁胜追击。
“爸爸,我可以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