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美仔细地清洗大姑所使用过的茶杯。
“讨厌的女人……”心里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美登里是老公的姐姐,每次来家里都像是在检查什么似的观察每一个角落。嘴巴上说她很担心已经失踪大半年的弟弟,其实根本是来检查育美是不是过着奢侈的生活,有没有把男人带回家之类的吧!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她有这种闲工夫每个月来两次的话,那么当育美照顾卧病在床的公公时,她应该也可以来帮忙才对。明明当时就找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把照顾亲生父亲的差事全都推给育美一个人,现在倒是很有时间,每隔一、两个礼拜就跑来突击一次。
育美用柔软的布把刚洗好的茶杯仔细地擦拭干净,收进放餐具的橱柜里。再把面向院子的纱门打开,开始拿吸尘器吸用蜡打得亮晶晶的地板。这么一来,应该就可以清除被美登里带进这间房子里的灰尘吧!
对了,刚刚美登里一进门就说“借我洗一下手”,接着便直奔洗手间。
育美赶紧冲进洗手间一看,果然正如她所想象的一样,水滴得到处都是,就连洗脸台上的镜子也被搞得湿答答的。只不过是洗个手,到底要怎么洗才能够把水喷成这样呢?
看到眼前的情形,育美再一次确定,美登里和老公的确流着相同的血液。老公也是一样,他在睡觉前都会使用喷水式的电动牙刷,把洗手间搞得湿答答的。育美总是要等到老公上床睡觉之后,先把厨房刷洗一番,再把洗手间也擦拭过一遍,然后才能够安心入眠。
育美把洗脸台上的镜子擦到连一点污渍都没有。而且在擦拭的过程中尽量避免看见自己那张穷酸的脸。
洗脸台这种地方一定要时常保持干燥才行,所以用完之后一定要马上用毛巾擦干,因为育美执行得相当彻底,所以水垢堆积在洗脸台上这种事,在她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她用散发着香草味道的清洁剂来清洗洗脸台,就连沾在洗手乳瓶子上的水滴、滴落在洗脸台上的水分也擦拭得一乾二净。然后再把湿掉的毛巾换成新的,直到洗手间恢复成原先一尘不染的状态,育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把美登里留在家里的痕迹清除得一乾二净之后,育美为自己冲了一壶花草茶。对育美来说,在干净屋子里的沙发上喝着花草茶是再幸福不过的一件事。真希望可以不要再被任何人打扰。
一直到半年前,育美每天都要跟老公带回来的灰尘及纸屑大战三百回合。衣服脱下之后就到处乱扔,报纸看完也不放回原位,吃完晚餐之后,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吞云吐雾。客厅里的桌子上老是堆满了日本酒的瓶子和酒杯等等,搞得育美坐立难安。烟灰缸也是,不管育美换得多勤快,总是马上就堆满了烟屁股。
育美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家刚盖好的时候,老公邀请他公司的同事来家里玩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千万不要娶有洁癖的女人当老婆喔!”就连厨房里都听得见老公的声音。
“你自己住在这种干净得像样品屋的房子里,竟然还人在福中不知福啊?哪像我们家,得在到处都是灰尘的房间里吃饭。我老婆啊,还常常在我吃饭的时候在旁边帮孩子换尿布呢!”
这是老公同事的声音,说完后引起了一阵笑声。
育美把虾球装到盘子里,再把盘子放在托盘上,端进客厅里。
“这些全都是大嫂做的吗?实在是太厉害了!改天也教教我老婆吧!那家伙最近愈来愈偷工减料了,真是伤脑筋。”
育美把盛有虾球的盘子放在桌子上,所有的客人都露出了夸张的惊讶表情。老公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育美只是默默地把吃完的空盘子收进厨房。
育美准备的料理从开胃小菜到煮的、烤的、蒸的、汤汤水水,一应倶全,而且还是一道地道端上桌。每端出一道,就博得客人的一致好评。
五个客人全都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可是,当客人全部打道回府之后,老公突然瞪着育美的脸。
“你这家伙,就不能让我们轻松一点吗?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不要在旁边虎视眈眈地急着帮大家收盘子,我们家又不是餐厅。”
老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似乎是要用肢体语言来表现他的怒气。
“我还以为把吃完的碗盘收走,桌面比较干净,你们会比较舒服嘛……”
育美把桌上的最后一批碗和杯子放进托盘里。其他碗盘早就都已经洗好了。
“男人最讨厌有人在旁边监视了,就好像逼得我们非得吃快一点的感觉一样。而且你又是一次只上一道菜,就像命令大家一定要全部吃光似的。你这家伙真的很爱逼大家照着你的意思去做耶!”
老公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抽。
看来,老公似乎觉得稍微有点邋遢的女人还比较好呢!虽然他老是抱怨育美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反而让他觉得不自在,但问题是他自己什么都不整理,然后每次都到了要出门上班的时候,才在那边问:“这个在哪里?”再不然就是:“赶快把那个给我找出来!”换作是意懒懒散散的女人,怎么可能应付得来?不要被一句“不会自己找喔?”给堵回来就要偷笑了。只不过,跟他讨论这个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经过这十年的相处,育美早就已经清楚明白人地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我上次去田所家的时候,真是吓了好大一跳。明明知道有客人要来,屋子却完全没整理,而且料理居然是铁板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待起来就是十分舒服,让人觉得很放松。也许是因为她真的打从心底欢迎我们吧!这也证明了人家不觉得有客人来家里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由于育美早就端着托盘躲进了厨房,所以老公的音量提高了不少。田所是今天来的客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问题是,如果真的欢迎客人,为什么不把屋子整理一下呢?如果他那么想吃只要把材料切一切就可以端上桌的铁板烧的话,下次再有客人来的时候,育美做铁板烧给他们吃就是了嘛!
育美一面洗着玻璃杯,一面小小声地在心里提出抗议。
全天下的家庭主妇或多或少应该都对老公有一些不满吧!育美认为自己还算是幸运的了,至少她的老公不会对她暴力相向,也没有因为赌博而在外面欠下一屁股债。再怎么说,这栋房子也是她和老公结婚之后才买下来的。除了有被她擦得光亮如新的木质地板外,和室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壁龛(注:在日式客厅里靠墙壁处地板高出、以柱隔开,用以陈设花瓶等装饰品,并在墙上挂画的一块地方称作壁龛。)。
育美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住在租来的鸽子笼里。因为父母的身体都很差,所以她是在请领救济金的状况下,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因此在公公死后,老公把以前的房子卖掉,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育美真的非常高兴。一想到这栋全新盖好的独门独户透天厝就是自己的家,育美就激动得不由得颤抖。
公公另外还留给老公一栋公寓,虽然只是一栋仅能供六户人家居住的小公寓,但那也算是薪水以外的另一笔固定收入,实在应该要心存感激才行。虽然老公只会给她固定金额的买菜钱,所以自己的手头并不是十分宽裕,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家在金钱上不虞匮乏,就足以令她十分安心了。
“再过不久就是爸爸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得开始准备拜拜的事情才行。”
育美一面说,一面用干净的抹布擦拭着刚洗好的玻璃杯。她把客人专用的玻璃杯擦得亮晶晶的,然后再收进餐具柜里专门用来放玻璃杯的地方。
记得一周年忌日的法会是在自己家里举行的,所有的餐点也都是自己做的。还好亲戚不多,所以总算是应付过来了,但是结束之后,她真的是全身虚脱了。只不过,这毕竟是长男媳妇的责任,所以三周年忌日的时候应该也还是比照办理比较好吧!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打算交给寺庙去弄。”
“什么叫不用担心?要是我不做的话,谁来准备那些餐点和拜拜要用的东西?”
育美回头望着老公:“反正老爸又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出席也没关系。”老公刻意把视线落在报纸上。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我当初可也是拼了命地想要照顾好公公耶!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我一天到晚帮他按摩,还每天都帮他擦身体,就连帮他换尿布的时候,我也从来都没有露出过厌恶的表情。不仅如此,就连前来探病的客人,我也都招呼得很周到。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说他对我不满意,这句话未免也太伤人了吧……”
育美坐在沙发上,正面看着老公的脸。
“老爸就是讨厌你那种一厢情愿的照顾方式啦!就连有人来探病的时候,你也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对吧?感觉上好像在监视他们一样。老爸偶尔也会想要毫无顾忌地跟朋友说话啊!可是因为你在旁边,一下子倒茶一下子干嘛地忙个不停,就算想要叫你离开一下,也都说不出口了。来探病的客人也都因为你那些不必要的殷勤招呼,害他们不好意思待太久,只好匆匆忙忙地离开。老爸人生最后的那一段日子等于是在你的监视下度过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不喜欢我的照顾方式,大可以请大姐来帮忙啊!或者是你自己动手不就得了?你们两个连去医院露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现在还对我这么说?”
“你忘了大姐的小孩那个时候正在准备考试吗?我那时候刚好也要负责一个大型的企画案,工作忙得不得了。而且我就是以为以你的成长背景,应该已经很习惯于照顾病人了,把老爸交给你照顾一定没问题,所以才把一切都交给你的。没想到一直到最后的最后,老爸居然告诉我他活得很痛苦、简直是生不如死。而且这件事还是趁你短暂离开的时候告诉我的。老爸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一定是认为站在你为他把屎把尿的立场,他实在没有资格再抱怨什么,但是这教我这个做儿子的情何以堪啊!在那之后,老爸的病情就迅速恶化,过没多久就去世了。我之所以一直没跟你提这件事,也是因为顾虑到你的心情。我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可是愈接近三周年忌日的法会,我就愈觉得,如果你又在法会上跑来跑去地忙个不停,被祭拜的老爸一定也会觉得很烦的。你自己回想,一周年忌日的时候,明明餐点请外烩来负责就好了,你偏偏什么都要自己来,结果却从早到晚忙成一团,就连那些婶婶阿姨们也一直烦恼着是不是应该要帮忙。你老是这样,老是喜欢增加别人精神上的负担。而且还会因为自己拼了命地努力,就自以为那样是对的。如果当初把葬礼交给寺庙去办,大家到附近的餐厅吃个饭,搞不好那些亲戚还意会比较开心呢!”
老公的视线依旧落在报纸上,但是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是要把积郁已久的怨气一次吐个痛快似的。
“就算采用你的建议好了,那也不必叫我不用出席吧!”
“是啊!因为你无论是在庙里,还是在餐厅里,肯定还是会没事找事地忙进忙出。尤其是看到你今天的样子,更加证明了我的想法。反正老爸本来就很讨厌你那种瞎忙的样子,而我也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多余的啰……”
“可能问题是出在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之后又没有认真地交往过就结婚吧!大家都说家里是最能够放松的地方,可是我每次回到被你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家,反而觉得更累了。所以我才会故意把衣服脱得到处都是,垃圾也随手乱丢,可是你总是马上就冲过去收拾,感觉上就好像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垃圾处理机。我去上班的时候,你也是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因为对你来说,那等于是会把房间弄脏的人终于出去了对吧!所以如果要说谁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对你而言,我才是多余的吧!”
老公把视线从报纸移到育美脸上。
育美已经想不起来,十年前自己到底是看上这个男人的哪一点而答应跟他相亲的。不过,结婚的理由育美倒是记得很清楚,无非是想要过着安定的生活。育美是被他在一家还算叫得出名字的公司里工作,名下还有收租的公寓等这些外在条件所吸引的,所以面对他那张油腻腻、宛如月球表面的脸,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硬要说的话,育美对自己的外表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给人的印象十分不起眼。只是在对自己的外表没信心这一点上,老公和她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因为老公的长相既不出色,气质也一点都不脱俗,更何况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长成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就拿相亲那天来说,衬衫的领子紧到简直快要把他给勒死了,尤其是系在脖子上的那条细细的领带,看起来真的很像上吊的绳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会受女孩子欢迎的那种类型。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迁就地结了婚。
“反正我们又没有小孩,要离婚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明明我们两个都没有问题,可是却生不出孩子来,搞不好就是在暗示我们真的合不来也说不定!既然我们相处得这么勉强,分开来各过各的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可以把那栋公寓的其中一间过给你,当作是我给你的赡养费。对于结婚十年都没有孩子的夫妻来说,这样的赡养费应该不算太差吧!再加上我们是因为个性不合才分手的,搞不好我根本就不需要付给你赡养费。更何况,在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是离过意一次婚,对工作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像是跟我同一个时期进公司的筱田,两年前就离婚了,可是居然比我还要早升上课长。真是的,也不想想我为公司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不管从任何人的角人度来看,我都应该比筱田先升课长啊!唉……真令人不爽。”
老公的这番话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打算把自己扫地出门;他是真的想要把我赶到那间只有两坪厨房和三坪和室的公寓。那间公寓和自己小时候跟父母一起住的那间鸽子笼一模一样……
育美失魂落魄地走进厨房,又开始刷起已经被她刷得可以当镜子照的流理台。如果不找点什么事来做的话,她的生理和心理可能都会面临失衡的状态。
“你真的很喜欢打扫耶!算了,等你搬到那间公寓之后,随你爱怎么刷就怎么刷!”
老公冷眼望着育美拼命打扫的样子,露出了一脸被打败的表情。
育美摇摇头,试着把不愉快的回忆赶出脑海。
老公失踪已经长达半年之久了。虽然靠着公寓的租金收入仍然可以维持生活,但是说不定还是出去找工作比较好。如果像这样一直关在家里的话,一定会被别人说闲话。只是不跟任何人说话、不出去玩,光是窝在家里面打扫就很开心的行为有那么罪大恶极吗?自己想做什么事,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啊!可是美登里似乎就觉得她的行为很不可思议,有时候还会脱口说出:“育美,你的思考逻辑好像跟一般人有点不一样呢!”搞不好一旦开始工作,就可以拿工作当挡箭牌,拒绝美登里再来她家了。
只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出去工作。她曾经有过一次在超级市场打工的经验。但是她实在受不了那些只要店长一不在就会马上开始聊天的同事,和只要没有人在旁边看就不做事的人。育美没办法做出那种表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事情。只要不是休息时间,她就会自己设法找事情做,即使是在没有客人的时候也是一样,所以她很快就跟同事之间出现了裂痕。明明她什么坏事也没做,明明自己才是对的,可是偏偏还是有人要明目张胆地找她麻烦。后来育美抱着辞职的决心,把一切都告诉店长。她还以为店长应该会认同她的努力,因此心里的某个角落其实是希望店长能够慰留她的。
结果只有育美自己一个人辞掉了工作。因为店长说:“一直以来大家都是非常融洽地在工作,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变得十分紧绷。”言下之意就好像这一切都是育美的错。
为什么最后总是会变成这样呢?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