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西泽保彦 本章:第六节

    那时我为何没能理解姐姐的心情?因为是小孩子?不,是我太把姐姐当作女性看待了,反而失去了判断力。

    我摔在地上多久了?身体使不上劲,似乎永远都站不起来了。之前雀跃不已的心情,此刻仿佛全成了谎言。

    我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坐在水泥地上,好几次车头灯照在我脸上,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我记不清了,或许也有亲切的司机停下来问我怎么了,但我处于无法开口的状态,所以毫无反应吧。

    终于,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流泪,并非哭泣,只是眼泪自然从眼角不断溢出。

    姐姐……

    下了如此坚定决心的姐姐,与家人断绝关系独自活下去。可父亲一去世,她不得不马上返回家中,此前的努力统统白费。

    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

    姐姐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生前定下的人选结婚的?我无法想象,光是试图揣摩就感觉快被撕裂了。姐姐太悲哀了。不,觉得她悲哀的想法极其傲慢,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很悲哀,很悲哀。

    根本不用多想,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姐姐是为了我啊!

    为了我才牺牲了她自己。

    父亲死时,我上高三。如果强迫我代替父亲继承永广亭,上大学就有点悬了,姐姐肯定是这样考虑的。姐姐对父亲并非完全没有罪恶感,可那不是主要原因。父亲一手培养的津门佳人是位极有才能的厨师,哪天被城里有名的餐馆挖墙脚都不奇怪。他若不在了,永广亭必垮无疑。为阻止事态变成那样,唯有让他变成自家的入赘女婿。

    我的升学问题或许不是全部原因,却无疑占了很大的比重。不然她何必选择那种毫无结果的婚姻呢?姐姐那般冰雪聪明的人,却放弃自己的人生、恋人,什么都放弃了。

    我不知姐姐姐夫的性生活如何,但结婚二十多年,姐姐完全没有怀孕的迹象。考虑到姐姐的性取向,性生活肯定不频繁吧,说极端点,姐姐说不定从未和姐夫发生过肉体关系。

    若是那样,这场婚姻对姐夫来说也是不幸的。他是如何看待身为女性的姐姐的?只因雇主兼师父的父亲对继任者如此期待,他只得和她在一起?抑或他对姐姐多少抱有些好感?不得而知,但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这桩婚姻对姐夫而言毫无结果的事实。证据就是,现在,即二〇〇〇年时,他几乎不回家。

    这当然影响到了永广亭的经营。结婚后,姐姐明知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是努力取得了厨师资格证,与年迈的母亲一起苦苦支撑店面。可过去的熟客不再光临。父亲在世时只有元旦才休息的店,现在动不动就临时休业,年末年初要整整休一周。最重要的厨师不在,母女俩几乎无从下手。几年前,家里向银行贷款,将店面兼自家住宅的这栋建筑改建成五层公寓。靠着收租,经济上还勉强过得去,但未来绝对谈不上光明。

    尽管如此,我们没理由责备姐夫。牺牲自己的人生这一点,他和姐姐是一样的。一直坚决反对入赘女婿的姐姐突然态度一转,开始积极对待和自己的婚姻,他有何感想呢?绝非因为对自己抱有爱意才转变方针这点一目了然,可既然姐姐态度积极,他肯定无法拒绝。对于刚刚过世的父亲,他还有人情上的义务。所以就算不太乐意,他大概也会朝积极的方面想,并努力建立个多少还算幸福的家庭。要知道他可是顽固不化的父亲都看好的男人。津门佳人的个性本就极端认真。

    结果,姐姐即使结婚,也并未变得与父亲在世时有所不同。她跟父亲性格相同,讨厌的东西就会讨厌,又不是因为爱情才结的婚。她从未掩饰这种态度,和男性的性生活就更加不可想象了。这样一来,姐夫也太可怜了。生孩子虽不是夫妇生活的全部,没有孩子却足以成为双方渐行渐远的原因。

    对于性格极端认真的姐夫来说,一旦和特定的女性结婚,离婚这个选项就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但强迫自己空虚地活着也是有极限的,既然无论在家还是在工作的地方,都不能指望安稳幸福,他自然会选择远离家和店。

    给姐夫致命一击的是姐姐开始养“小影”后的一句话——“就把这孩子……当作我们的孩子吧。”

    姐姐的这句话并无恶意,甚至有赎罪的意味——对自己一直拒绝生孩子这件事。至少有只猫的话,夫妇间的气氛也会协调很多,她是如此期待的。可惜,姐夫没把那句话理解为善意。

    生性温和的姐夫,竟在母亲和碰巧在家的我的面前,双目通红地怒斥姐姐。那副模样从未有过。

    之后姐姐给我打电话时十分沮丧:“我只是想养猫,大概是想起以前曾被父亲反对,下意识说了个借口……”

    “小影”病死后,姐姐再也没养猫,也有这个原因。

    另一方面,姐夫原本至少还会在母亲和我的面前,和姐姐扮演和睦的夫妇。自那之后,他便很少跟家人说话了,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可谁能指责他呢?至少我不能。

    怎么可能指责他。这全是我的错。姐姐的人生,姐夫的人生,全被我搅乱了。

    如此明摆着的事实,我却到了这把年纪才懂,才敢直视。姐姐的牺牲让我得以在东京的私立大学轻松就读,一直读到研究生,继而有了我四十岁的生活。这都是姐姐把自己的人生变得空虚换来的成果。

    我真正的罪孽在于一直不正视这个事实,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呢?

    姐姐和我分开时给我的手织毛衣,还有庆祝我高中入学时送我的手表,我都没带去东京的大学,一直封藏在家中,直到去年——一九九九年为止。

    既然是姐姐送的礼物,我本该一直留在身边,可我却像避讳它们一般,让它们远离日常生活。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感到了姐姐的牺牲之重。姐姐的温柔和献身全都成了负担。因此,我到这把年纪之前,都将毛衣和手表封藏在远隔十万八千里的家里。

    二十多年来……姐姐牺牲了一切。自己的人生,相爱的恋人。一切……全为了我。

    这么解释好像有点自作多情。其实姐姐不过是因为一直与父亲作对,直至最后死别,觉得亏欠父亲,想赎罪吧。

    她恐怕是太过后悔,头脑发热和津门佳人结了婚……

    不,不是。绝不是。姐姐那天的声音,好似扔进空罐子里的小石头,一直在我脑中回响。

    “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家了,好开心。如果我这么说,影二会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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