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在尼尔森农场的第一天比他想象的还要成功。老尼尔森有一个小工作间,里面堆了一大堆等着哈罗德修理的工具。他给水泵安装了一个蒸汽机引犁,在履带上焊了合叶,又找到了农舍每晚都断电的根源。中午,他和农场的雇农们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鲱鱼配土豆。
晚上,他和尼尔森最小的儿子卡尔在村庄的小酒馆里一起待了一会儿——不过,想到自己一周前醉酒后所做的傻事,他只喝了两小杯啤酒。所有人都在谈论希特勒入侵苏联的事。这消息真是糟透了。德国空军宣布在闪电行动中摧毁了一千八百架苏联飞机。除了一个当地的共产党,酒馆里的每个人都认为莫斯科撑不到这个冬天,而就连这个共产党也是一脸焦虑。
哈罗德提早离开了酒馆,因为卡伦有可能会在晚饭后去找他。在回修道院的路上,他感到疲倦却开心。走进那座残破的建筑时,哈罗德惊讶地发现他的哥哥亚恩正站在教堂里等他。“大黄蜂蛾式双翼机,”亚恩说,“绅士的空中坐骑。”
“它已经坏掉了。”哈罗德说。
“算不上。起落架有点变形而已。”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因为着陆不当。大黄蜂的尾部容易失控,因为主轮太过靠前,轴管很难承受来自两侧的压力,所以如果你突然转弯,它们就会变形。”
哈罗德发现,亚恩看上去糟透了。他没穿军装,身上那件旧夹克和褪了色的条绒裤很不合身;他还刮掉了小胡子,一顶油乎乎的鸭舌帽盖住了一头卷发。他拿着一部徕卡35毫米相机,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而忧虑的神情。“你怎么了?”哈罗德担心地问。
“我有麻烦了。你有吃的吗?”
“什么也没有。我们可以去酒馆吃——”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我被通缉了。”亚恩艰难地笑了笑,却掩饰不了脸上的愁云,“丹麦的每个警察手上都有我的资料,整个哥本哈根到处都贴着我的头像。一个警察跟了我整条街,我刚刚把他甩掉。”
“你是参加了抵抗行动吗?”
亚恩犹豫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是的。”
哈罗德感到一阵激动。他坐在那张所谓的床上,亚恩坐在了他身边。佩恩托普突然出现了,用小脑袋在哈罗德的腿上蹭痒痒。“三周前我在家里问你的时候,你就已经参加了?”
“不,当时没有。他们一开始一直把我排除在外。显然他们觉得我不适合情报工作。事实上他们是对的。但现在他们走投无路了,所以就想到了我。我现在需要到桑德岛的军事基地去拍一部机器。”
哈罗德点了点头。“我曾经给保罗画过那部机器的素描。”
“你都比我知道得早。”亚恩不开心地说,“好吧,好吧。”
“保罗让我不要告诉你。”
“显然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个懦夫。”
“我可以再画一遍……不过只能是凭记忆画。”
亚恩摇了摇头。“他们需要准确的相片。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溜进去。”
哈罗德感到这件事实在是令人兴奋,但亚恩显然还没有一个周密的计划。“基地外面有一段围网被树遮起来了,可以从那儿进去——但是警察都在找你,你怎么去桑德呢?”
“我已经变了装。”
“可差距不太大。你拿的是谁的护照?”
“我自己的——我怎么可能有别人的呢?”
“所以如果警察拦住你要看你的证件,他们只需要几秒钟就能确认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确实如此。”
哈罗德摇了摇头。“这太疯狂了。”
“但必须要冒这个险。这机器能让德国人在几英里之外就探测到轰炸机——这样的话他们完全有时间进行防御部署。”
“他们用的肯定是雷达波。”哈罗德兴奋地说。
“英国人也有一套类似的系统,但德国人的显然更精良。他们在一次任务里击落了英军一半的飞机。RAF现在急着要知道德军是怎么做到的。我显然值得冒这个险。”
“但不能无谓地牺牲。如果你被抓住,就不可能把情报传给英国了。”
“我必须要试试。”
哈罗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又没有被通缉。我熟悉地形。我已经进去过一次——有天晚上我想抄近路回家,就从基地里穿了过去。我比你更懂无线电,所以我知道应该拍些什么。”哈罗德的逻辑显然很有说服力。
“如果你被抓住,就会被当作间谍处决。”
“你也一样——而且你很可能会被抓住,我却很可能不会。”
“警察去搜查保罗的东西时可能已经发现了你的素描。如果这样的话,德国人应该知道有人在关注桑德岛的军事基地,就会加强那里的警备。那儿恐怕没有之前那样容易混进去了。”
“可我依然比你有机会进去。”
“我不能让你冒险。如果你被抓了怎么办——我怎么对妈妈讲?”
“你可以告诉她我为了自由牺牲了。我和你一样有权利冒这个险。快把那个相机给我。”
亚恩还没回答,卡伦就走了进来。
她脚步很轻,突然出现在了教堂里。亚恩没时间躲藏,只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呆呆地停在了那里。
“你是谁?”卡伦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直接,“哦,嗨,亚恩。你刮了胡子——我猜是因为哥本哈根的那些通缉令吧?你怎么会犯法?”她坐在那辆盖着帆布的劳斯莱斯上,跷起一条腿,看上去像是一个时尚模特。
亚恩犹豫了:“我不能告诉你。”
卡伦飞速地思考着,快得令人吃惊地猜到了真相:“上帝,你参加了抵抗行动!保罗也是吗?这就是他死的原因?”
亚恩点了点头。“那不是简单的坠机。他当时希望逃脱警察的追捕。他们打死了他。”
“可怜的保罗。”她转过头去,“所以你在完成他留下的任务,但警察现在开始抓你了。必须有人保护你——估计是詹斯·托克斯威格。他是保罗除了你之外最好的朋友。”
亚恩耸了耸肩,点头默认了。
“但你只要出现就会被抓,所以……”她看着哈罗德,降低了声音,“所以你也参加了,哈罗德。”
让哈罗德惊讶的是,她看上去忧心忡忡,仿佛替他感到害怕。他很高兴她居然真的关心他。
他看着亚恩:“怎么样?我参加了吗?”
亚恩叹了口气,将照相机递给了他。
哈罗德在第二天晚上抵达了莫兰德。他把摩托车停在了码头的停车场,怕它在桑德岛上引起注意。他没东西可以盖住它,也没有锁,不过普通的盗贼恐怕也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
还来得及搭今天的最后一班渡船过海。夜幕渐渐降临了,天上的星星与远处海面上轮船的灯光连成了一片。一个醉汉正沿着码头晃晃悠悠地徘徊,无礼地打量着哈罗德。“啊,小奥鲁夫森。”说完便坐在了一个起锚机上,点燃了手中的烟斗。
船靠岸了。乘客下了船。哈罗德有些惊讶地看到一个丹麦警察和一个德国兵站在了舷梯前。那个醉汉登船时,他们查了他的身份证。哈罗德的心跳加快了。他犹豫了,感到很害怕,不知道是否应该登船。他们会不会真的像亚恩所预料的,在看到他的素描之后加强了警备?又或者他们只是在找亚恩?他们会知道哈罗德是那个通缉犯的弟弟吗?奥鲁夫森是个很普遍的姓氏——但他们很可能已经了解了亚恩一家的情况。他的包里放着一部昂贵的相机。那虽然是很流行的德国货,但依然会引起怀疑。
他努力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自己的选择。他还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回桑德岛。虽然他恐怕很难在海里游上两英里,但至少可以借或偷一艘渔船。可是无论如何,如果有人发现他拖着一艘船登上桑德岛,一定会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最好还是假装无辜。
他决定登船。
警察问:“你为什么要去桑德岛?”
看来现在什么人都能问这样的问题了。哈罗德压抑住了心中的怒气:“我住在那里,和我的父母。”
警察看了看他:“我好像没见过你。我在这里已经四天了。”
“我一直在学校。”
“周二好像不是个回家的日子啊。”
“学期结束了。”
警察咕哝了一声,好像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他检查了哈罗德证件上的地址,让那个德国兵看了看。后者点了点头,放哈罗德上了船。
他走到船的另一端,望着大海,等着自己的心跳放慢。他很高兴自己能够通过检查,但又因为在自己的国家都还要受到警察的盘问而感到愤怒。从逻辑上讲,因为这种事生气好像很傻,但哈罗德还是很难放平心态。
午夜,船离开了码头。
天空中没有月亮。在星光下,桑德岛就像是地平线的一个小波浪。哈罗德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回来。事实上,周五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现在他成了一个间谍,包里放着一部相机,要去拍摄德军基地里的秘密武器。他恍惚记起自己曾经是那么兴奋于成为抵抗行动的一分子。但事实上,这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相反,他害怕极了。
船停靠在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码头。看到路对面打他记事起就没有变过的邮局和商店,他的恐惧更深了。十八年来,他一直过着平安而稳定的生活。可现在,他再不可能感到安全了。
他走到沙滩上,开始向南走去。潮湿的沙滩在星光的照射下变成了银色。他听到沙丘中传来女孩子的嬉笑声,心里泛起一阵妒意。他什么时候才能让卡伦这样笑呢?
他到达军事基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看到了基地外面的围网。基地里的树和灌木如同沙丘上的一块块黑补丁。如果他看得见,那么守卫也一定可以。他跪了下来,匍匐着前行。
一分钟后,他就看到了围网里有两个士兵在肩并肩地来回巡逻,旁边还跟着一只军犬,心里不禁对自己的谨慎感到一阵庆幸。
他们确实加强了警备。之前他们从没有两个人一起巡逻过,更没有带着狗。
他平趴在了地上。那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很警惕。他们慢悠悠地走着,不像是巡逻的样子。拉着狗的那个人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另一个则悠闲地抽着烟。他们越走越近了,哈罗德甚至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和所有的丹麦学生一样,他在学校学过德语。那个人正炫耀他和一个叫玛格丽塔的女人的故事。
哈罗德离围网只有五十码的距离。他们走到离他最近的地方时,那只狗在空气中嗅了嗅。它可能可以闻到哈罗德的气味,但并不知道他在哪里。那只狗疑惑地叫了两声。那个牵狗的士兵显然没有这条狗那样训练有素,他让狗闭嘴,然后继续向他的同伴讲玛格丽塔的事。哈罗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狗又叫了起来,其中一个士兵打开了手电筒,哈罗德把脸埋在了沙子里。手电的光柱在地上绕了一个圈,便移向了前面。
士兵说道:“然后她说没关系,但在射之前必须要拔出来。”他们继续向前走去,那只狗也安静了下来。
他们走远之后,哈罗德继续向被树木遮掩的那段围网的方向爬去。他担心士兵会不会已经把那些树砍掉了,但还好它们还在。他俯身穿过灌木丛,来到了围网前,这才站起身来。
他犹豫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还没有犯法。他可以回到科斯坦村,继续他的新工作,在酒馆里打发时间,晚上做做关于卡伦的美梦。他可以像其他丹麦人一样认为战争或者政治与他全然无关。但哪怕是想一想这种观点,他都感到由衷地厌恶。他想象着自己向亚恩、卡伦、乔基姆叔叔或是莫妮卡表妹解释时的情形,心里顿时惭愧不堪。
围网还是之前的样子,六英尺高的铁丝网上面竖着两排钢尖。哈罗德把书包转到了身后,以免碍事,然后爬上了围网,小心翼翼地跨过钢尖,跳到了基地里面。
他终于犯罪了。他带着一部相机进入了德军基地。如果被他们抓到,他必死无疑。
他尽可能地放轻步伐,贴着周围的树丛快步前行,每走几步就环顾一下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危险。他经过了那座瞭望塔,不安地想到如果德国兵打开探照灯,那么他就是瓮中之鳖。他仔细地听了听,周围除了海浪有规律的节奏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几分钟之后,他走下了一个缓缓的沙坡,进入了一片针叶林,这些树木给他提供了很好的遮蔽所。他有些奇怪那些士兵为什么不把这些树砍掉,这样可以有利于加强安全防护,可转念一想,他们一定是想用树木来挡住那部无线电设备。
没多久,他就到达了目的地。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了。而且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设备外围环形的围墙和中间竖着的方形电网。那个大天线在中间缓缓地转着,仿佛一只机械之眼在扫视黑黢黢的夜空,并发出了和上次一样的电力马达的声音。之前看到这个装置两边有一些隐约的东西,现在在星光下他也看清楚了,基本上就是中间那个旋转着的大家伙的微缩版本。
也就是说这里有三部设备。可是为什么呢?难道这就是德国的雷达强于英国的原因?再走近一点观察那两个小设备,他猜测它们在建筑结构上可能有所不同。不过这需要在日光下才能确定,现在看来它们应该既可以改变倾斜的角度,又可以旋转。可为什么呢?他必须要把这三个装置的照片拍得清楚些。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守卫在旁边咳嗽才吓得跃到环形围墙里面的。可这次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他认为应该有更方便的通路可以走到墙里面去。建这座墙的目的一定是希望保护里面的设备不受到突发情况的损害,但工程师必须能进去对设备进行维护。他绕着围墙转了一圈,借着幽暗的光线仔细观察,终于找到了一扇木门。门没有锁,他走了进去,再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感到安全了些。至少现在外面的人都看不到他了。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工程师一般不会在夜里来进行设备维护。如果有人真的要进来,他也有时间翻墙离开。
他仰着头观察着那张巨网。它肯定可以接收到飞机反射回来的无线电射线,他猜想着。基座连着的线路会将信号传输到哈罗德去年参与建造的新大楼里。那里的检测仪应该会显示出敌军靠近的信息,而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会马上提醒德国空军。
在朦胧的夜光下,在机器发出的低沉的嗡嘤声中,闻着电路发出的味道,哈罗德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战争机器的心脏部位。双方的科学家和工程师的斗力绝不亚于战场上枪炮和坦克的角逐。而他已经无法避免地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他听到了飞机的声音。今天没有月亮,应该不会有轰炸机。可能是德国的飞机,或者是迷了路的平民飞机。他想知道这部装置是否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发现了它,或者这两部小机器是不是已经瞄准了它。他决定出去看一看。
其中一个小机器正指着大海——那恰恰是飞机飞过来的方向,而另一个则指向内陆。两个装置的倾斜角度都和之前不同了,他想道。随着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响,指向大海的设备更倾斜了一些。它应该是在跟踪那架飞机;另一个小装置则一直在移动,仿佛正在探测一个它不能确定的信号。
飞机飞过桑德岛,朝内陆方向飞去。天线的底盘继续跟踪着它,直到它的轰隆声完全消失。哈罗德回到了围墙内侧,思考着刚刚自己看到的情景。
天色开始由黑变灰。每年的这个时候,凌晨三点钟天就开始亮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那部相机。亚恩已经教过他如何使用了。他蹑手蹑脚地在围墙内徘徊,想找一个最好的角度,以便拍摄下这个装置的每一个细节。
他和亚恩已经商量好会在四点三刻进行拍摄。那时虽然已经日出了,但阳光还不会照到这里来。对于拍照来说,不需要直射的阳光——这部相机的胶卷感光度很高,足以记录下目标物的细节。
随着时间缓缓流过,哈罗德紧张地思考着怎样逃走。他在夜里溜进来,却没时间等到明晚再溜走。可以肯定,就算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工程师在白天也至少会过来一次,进行常规检查。所以哈罗德必须在完成拍摄之后马上离开——可那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逃走会比溜进来危险得多。
他思考着离开的路。南边就是他父母家所在的方向,围网离这里大概只有几百码的距离,但一路上基本上都是沙丘,没什么植物可以掩护他。往北走的话,植被会多些,路程虽然长,却安全得多。
他想象着如果有德国兵拿枪指着他怎么办。他会压住内心的恐惧,冷静而骄傲地面对吗?还是会突然变成一个胆小鬼,吓得尿裤子,祈求对方的宽恕?
他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耐心地等待。天色更亮了。手表上的秒针缓缓地绕着圈。旁边静得鸦雀无声。士兵一般都会很早上岗,但他希望在六点前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活动——那时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终于到时间了。天空中万里无云,天色晴好。他可以看到这部机器的每一个铆钉和零件。他小心翼翼地对好焦,拍下了设备转动的基座、线路,还有电网。他掏出自己从修道院的工具箱里拿来的码尺,把它放在设备的某处来显示大小——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然后他就要到围墙外面去了。
他有些犹豫。在这里他感到自己很安全。但必须要出去才能拍得到那两个小一些的装置。
他打开门。周围依然是静悄悄的。开始涨潮了。基地沐浴在泛着海水湿气的晨色中。四周空无一人。这正是人们酣睡的时间,就连狗都安静了。
他仔细地拍下了那两个四周围着矮墙的小设备。他猜想着它们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功能:其中一个机器刚刚追踪了一架视野范围内的飞机,可这一整套设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在飞机进入视野范围之前侦测到它们;另一个小装置估计是为了在多于一架飞机接近时进行探测的。
他边拍照,边思考。这三个设备是怎样协调工作以提高德军杀伤率的呢?或许中间的大装置会提前预警有飞机接近,而其中一个小装置则会追踪这架飞机在德国领空的位置。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另一个小装置又是做什么的呢?
他突然意识到空中还会有一架飞机——等待敌方轰炸机的接近。难道第二个小装置是为了追踪德国空军自己的飞机?这听上去有点奇怪,但当他向后退了几步,将三个装置全部收到镜头内的时候,发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德国空军的指挥官能了解到自己的战斗机和对方轰炸机的位置,就可以在双方相遇之前用雷达指挥战斗机飞行的方向。
他开始逐渐明白德国空军的策略了。那个大的装置会发出敌军轰炸行动的警告,以便德军的战斗机可以提前升空。然后其中一个小的装置探测敌方轰炸机的位置,另一个探测自己的战斗机,以让指挥官精确地告知飞行员轰炸机的位置。这种情况之下,击落英国空军完全就是瓮中捉鳖。
而这个想法让哈罗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危险——站在日光下,深处于德国基地的中心地带,拍摄着德军的秘密武器。恐惧犹如毒药一样流进了他的血管。他想冷静下来,按照计划再拍几张,从不同角度展示一下整个设备,但他太害怕了。而且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拍了超过二十张照片。这应该够了,他告诉自己。
他把相机放进了包里,准备尽快离开。他忘了刚刚向北走的计划,慌张地向路更近的南边走去。从这里都可以看到南边的围栏,只需要经过之前不小心撞到的船库便可。今天,他会从对着海的那边绕过去,而这栋房子还恰好可以遮挡他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接近的时候,有条狗叫了起来。
他慌忙四周看了一下,却并没有看到任何的士兵或是狗。他想到狗应该在船库里面。德国兵应该是把这栋废弃了的房子当做军犬舍了。又有一条狗叫了起来。
哈罗德拔腿就跑。
刹那间,所有的狗都狂吠了起来,而且叫声越来越大。哈罗德跑到那座建筑前,转身向海的方向跑去,尽量让那座船库遮住自己,不被对面大楼里的士兵看到。他吓得越跑越快,好像每秒钟都可能有子弹射中他一样。
他跑到围网前,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自己。他像猴子一样爬上去,轻巧地翻过上面的钢尖,落在了基地外面。地面已经被埋在了浅浅的海水中。他朝围网里面看了看。穿过影影绰绰的树林和灌木,他可以看到远处的几栋楼,但并没有看到德国兵的影子。他急忙转身离开了。他在水中走了一段距离——这样狗就很难嗅到他的味道了,然后才回到沙滩上,留下了一些浅浅的脚印,不过他知道,这些脚印过不了一两分钟就会被海水冲掉。在沙丘间,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几分钟后,他来到了一条土路上。他回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他喘着粗气,朝着家的方向跑去。经过教堂,他来到了厨房门前。
房门是开着的。他的父母通常会很早起来。
他跑进屋去。母亲正穿着一件晨衣,站在炉灶前。看到他之后,她惊讶地叫出了声,手中陶制的茶壶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掉了,里面的水飞溅了出来。哈罗德捡起了茶壶的碎片,说道:“对不起,吓到您了。”
“哈罗德!”
他抱住母亲,吻了吻她的面颊:“父亲在吗?”
“在教堂。昨晚没时间整理。他得去把座椅摆放好。”
“昨晚怎么了?”周一晚上不应该有什么活动啊。
“执事们要讨论你的事。他们下周日要做公告。”
“弗莱明家终于有报复的机会了。”这件曾经让哈罗德焦虑不已的事在此刻完全无足重轻了。
估计基地的守卫应该已经查明狗叫的原因了。如果他们仔细的话,他们会询问附近的住家,搜查所有的牛棚谷仓,寻找他这个逃犯。“妈妈,”他说,“如果有德国兵过来,您能告诉他们我昨晚一直在家睡觉吗?”
“发生了什么事?”她恐惧地问。
“我迟些跟您解释。”他现在就应该躲到床上去,这样看上去才更真实,“告诉他们我还在睡觉,可以吗?”
“好的。”
他离开厨房,直奔卧室。他把书包挂在了椅子上,拿出照相机,放进了抽屉里。他本来想把相机藏起来,但已经没时间了,而且如果他们在隐蔽的地方发现一部相机,就足以认定他就是那个逃犯了。他马上脱掉衣服,换好睡衣,躺在了床上。
他听到厨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爬下床,站到楼梯顶仔细地听。
“他回来干吗?”牧师问。
母亲回答说:“躲德国兵。”
“看在上帝的份上,这孩子又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母亲的话。门外传来了一个德国人的声音。“早晨好,我们在找一个人。您有没有看到任何陌生人出现在附近?”
“没有。一个人也没看到。”母亲的声音紧张极了,那个德国兵肯定感到了有什么不妥——不过他也可能已经习惯别人畏惧他了。
“您呢,先生?”
父亲肯定地说:“没有。”
“家里还有别人吗?”
母亲回答道:“我儿子。他还在睡觉。”
“我得搜查一下您的房子。”那人听上去很礼貌,但语气却是命令,而非征求对方的同意。
“我给您带路吧。”牧师说。
哈罗德回到床上,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他听到了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门开了又关的声音。那靴子踏上了木楼梯。他们先进了他父母的房间,然后是亚恩的卧房,最后走到了他的门前。他听到门把手被扭开了。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竭尽全力让呼吸显得缓慢而平和。
德国人低声说:“这是您的儿子?”
“是的。”
一阵沉默。
“他整晚都在这儿?”
哈罗德屏住了呼吸。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说谎。
然后他听到:“是的。整晚。”
他惊呆了。父亲居然为他说了谎。那个心肠冷硬又自以为是的固执的老独裁者居然打破了自己的做人守则。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哈罗德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眶。
那军靴退出了他的房间,走下楼梯。哈罗德听到他告别离开了。他下了床,走到楼梯旁。
“你可以下来了,”父亲说,“他走了。”
他走下楼。父亲一脸凝重。“谢谢您,爸爸。”
“我犯罪了。”父亲说。哈罗德以为他要发火,可那张苍老的面孔却突然柔和了下来:“无论如何,我相信上帝是仁慈的。”
哈罗德意识到这几分钟时间里父亲所经历的悲痛,但他不知道怎样让父亲知道自己理解了他。他能想到的只有握手。他伸出了右手。
父亲握住了他的手,把哈罗德拉到跟前,用左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他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他再度开口时,以往牧师的腔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我以为他们会杀了你,”他说,“我的儿子,我以为他们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