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司马古风跟省城十多位政协委员紧着搜集证据,打算向中央联名上书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席卷了河西市。
先是人大主任殷虎到河西视察,视察完几家企业后,殷虎主持召开会议,会议听取了孙涛书记和朱天成代市长的工作汇报,接着市人大主任就河西市人大代表开展工作的情况作了汇报。殷虎听完,先是象征性地肯定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就河西市工业企业改革和班子建设发起火来,殷虎矛头直冲孙涛,他批评孙涛在工作中思想消极,作风散漫,不求进取,使得河西市的工作出现很多空白点,特别是工业企业改革的步伐,远远跟不上形势需要。“我们需要的不是四平八稳的干部,我们需要敢闯敢干,敢冲锋陷阵的干部。一个市的带头人如果消极了,这个市的工作还有什么希望?”殷虎说。在班子建设上,他批评孙涛不虚心听取其他同志的意见,搞一言堂,特别是不重视人大和政协在民主监督、参政议政中的积极作用:“人大和政协不是摆设,它是我们政治制度建设中重要的一环。党的领导必须坚持,人大的监督作用也要充分发挥,我不希望四大班子最终变成一大班子。”
这话,这话重啊。与会者全都垂下头,孙涛书记坐在主席台上,心里翻江倒海,明知道殷虎是为那件事专门而来,是为他后面一系列行动鸣锣开道,却又……
会终于开完,朱天成陪着殷虎一行往宾馆去时,孙涛书记还呆呆地坐在会场,这一场会,算是把河西市的调子给定了,接下来,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
殷虎一行刚离开河西,省委副书记冯桥带队下来了,他没去市上,直接到了沙湖县。县上四大班子早早恭候在宾馆,祁茂林汲取教训,生怕冯桥再拿四大班子说事。可祁茂林又错了,冯桥这次下来,只为一件事,流管处的改革重新启动!
冯桥在会上讲得很明确,流管处改革是省上今年确定的重点改革项目,虽然遇到了重重阻力,但省委决心很大,一定要将这场攻坚战进行到底。
“有阻力不怕,怕的是在阻力面前止步不前,只要我们坚定信心,一切阻力都能冲破!”
当天,冯桥便责成县上再次成立工作组,在省水利厅、体改委等的领导下,进驻南湖,配合省厅搞好接管工作。
付石垒担任组长,华蓉蓉担任付组长,带着县上一干人马,浩浩荡荡进了沙漠。
等林雅雯听到消息时,流管处的改革已全面启动。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接管工作异常顺利,再也没有谁站出来阻止。陈根发他们还没回来,仍在上访的路上,预制厂留守的几名职工一看形势不妙,卷起行李悄然走了。简单的移交后,付石垒通知县水利厂,接管两家企业。
按省厅重新修定的方案,流管处水泥厂和预制厂一并并入县水利厂,成立沙湖县水泥集团,走规模发展的路子。职工整体移交,拖欠工资及养老保险由省财政一次性解决。
原胡杨河流域管理处解散,重新成立胡杨河管理局,为水利厅下属的二级局,属行政单位。流管处原来的职能由重新注册成立的胡杨河流域生态农业开发公司承担。
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龙晓六。
乔仁山被免去一切职务,等待他的,要么提前退休,要么由龙晓六重新聘任。
一场风悄然而至,众人的忙碌中,沙尘暴来临了,初冬的沙尘远比秋日要猛,刚才还晴亮的天,立时被沙尘罩住,风卷着狂沙,肆虐着,呼啸着。
沙漠瞬间变得昏暗一片。
这一天,海林书记带着一大撂检举信,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沙尘暴过后第三天,朱世帮风尘仆仆找到了省委党校。他的样子狼狈极了,乍一看,还当是窜进党校的盲流,林雅雯第一眼还没认出他,等听清是在叫她时,惊愕地瞪了他半天:“你……你是朱世帮?”
朱世帮惨然一笑:“林县长,是我。”
“你怎么会这样?”林雅雯吃惊得不敢相信,此时的朱世帮,哪还有一点乡党委书记的样子,他比建筑工地干活的农民工还糟,蓬头垢面不说,人瘦得简直成了麻杆。
“你……你……”林雅雯想问什么,却比朱世帮的潦倒样困惑得找不到词。半天,她终于问出自己的担心:“世帮你没病吧?”
朱世帮摇摇头,见自己把林雅雯吓成这样,难为情地笑了笑。他不笑还好,一笑,让林雅雯毛骨悚然。
“到底出了啥事?”
“一言难尽啊——”一句话,朱世帮差点就把眼泪给掉下来。
半个小时后,两人来到校外一家小餐馆,林雅雯料定,朱世帮一定是好几天没吃饱肚子,果然,饭菜刚端上来,朱世帮便大口吞咽,哪还有斯文样。望着他的吃相,林雅雯难过地避开了眼,虽不知道朱世帮到底遭遇了什么,心里,却已被不祥笼罩。
朱世帮连着吃了三大碗面,灌了两瓶啤酒,酒足饭饱,长出一口气道:“要是找不见你,我怕是就得上街乞讨了。”
“现在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世帮不说还好,一说,林雅雯惊得魂都飞了,两个月不见他的面,原来是跑去上当受骗了!
朱世帮果然沦落到吃不起饭的地步,要不然他还不找林雅雯。两个多月前,朱世帮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消息,说是兰考培育成功一种沙生植物,属黄金保健药,比发菜还值钱,经济效益非常可观,春夏秋三季都能栽种,非常适宜盐碱地和沙漠种植。几近周折,他打听到这家公司的地址,跟人家电话联系后,对方让他到兰考考察。朱世帮跟沙湾人一合计,大家都觉应该去一趟,如果真能引来新品种,往后治沙就有指望了,而且还可以靠它发家致富。朱世帮一开始不打算带钱,后来对方提出如果诚心合作,就要先交一部分定金。犹豫再三,他还是拿着沙湾村村民们凑的六万元钱,去了兰考。到兰考后,对方热情接待,然后将他带到药材种植基地。朱世帮一看,眼都直了,那些茂盛的中药材,可都是盐碱地上长出来的呀,如果真能把它引进到沙湾村,对沙漠,可就是一大贡献。
参观完基地,双方开始谈合作的事,对方说,药材有好多个品种,让他随便挑,要是种了不活,损失由对方全部承担,而且按合同价的三倍赔偿。朱世帮边看药材边翻资料,发现这儿的药材至少有一半适宜沙漠地区种植,便一次定了二十万的合同,付了六万定金。合同签定后,他被安排到一豪华宾馆入住,第二天他去提货,对方突然翻脸不认人,压根不承认跟他签过合同。朱世帮急了,跟人家红眼,惹来了警察,你猜怎么着,跟他签合同收定金的根本不是兰考人!此人以前也是这家基地的客户,去年不联系了,对方还以为朱世帮跟他是一起的,所以热情招待,没想朱世帮竟让那家伙骗了。警察根据线索,查来查去,发现那人竟是负案在逃的诈骗犯,他用同样手段还骗了酒泉一家农场十万现金,不知钻哪儿挥霍去了。
朱世帮一脸羞惭,说自己白吃了二十年公家饭,居然连农民都不如,这下好,把沙湾村两千多号人的血汗钱弄没了,咋个有脸回去?
林雅雯听完,心里也是一片子重。当了二十年干部,居然犯这种低级错误!另一个心里,又在心疼他,他也是心急。沙湾村的情况他最了解,土地持续沙化,沙尘暴接连不断,已造成大片土地荒废,农民不知道种啥,其他经济作物需水量又大,如何调整种植结构一直是个大难题。朱世帮犯这种错误,也情由可原。只是,这六万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如果让村民们知道,还不急疯掉?
吃饱喝足,朱世帮脸上有红色了,说话也比刚才有了精神,他问林雅雯:“最近咋样,学校生活还愉快么?”
林雅雯淡然一笑:“比你强些吧。”
朱世帮再次脸红,不知林雅雯是讥笑他还是同情他。
“下一步咋打算?”林雅雯问。
“还能咋,找人借钱呗,总不能跟村民说钱让人家骗了,那还不把他们愁死。”朱世帮要了一盒烟,吞云驾雾起来。透过缭绕的青烟,林雅雯看到掩在瘦削脸庞后面的那层愁容,还有比愁容更让她感动的那份真诚。
朱世帮说本来他有几个朋友,凑几万块钱应该不成问题,可一听他现在不是书记了,居然电话都不接。“这世道呀——”朱世帮苦笑着摇摇头,闷声抽起了烟。林雅雯忙宽慰:“你先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不瞒你说,我来就是跟你借钱的。”朱世帮这才实话实说。
第二天,林雅雯将五万块钱送到朱世帮手上,再三叮嘱,回去先把村民们的钱还了。至于下一步的事,慢慢再打算。林雅雯思虑再三,还是没把沙漠里发生的一切告诉朱世帮。
让他自己去感受吧,她想。
这天上午正好没课,送走朱世帮,林雅雯回到宿舍,想把写了一半的论文写完。论文是教授布置的,算是作业。林雅雯选择的题目是《三农问题与农村政策的创新》,她想深层次地谈一谈当前对农政策,特别是如何从政策上鼓励农民走出传统的生产方式,尽快跟市场经济接轨。林雅雯想提出一种观点,就是在农村成立新型的农业股份公司。这种农业股份公司主要以某一自然村或多个地域上相近的自然村的村民通过自有的土地资源及部分农机具并且根据自身能力的部分资金出资作为部分股份、以具有农业科技水平的农业科学机构包括农业科学院和农业大学的农业科学技术作为部分股份、以及农业银行及提供农业资金支持的金融机构的金融出资作为部分股份、也可包括一部分社会上的农业机械制造公司的农业机械作为部分股份,成立包括村民、农业科学机构、银行、农业企业四方作为股东的股份公司,主要目的在于促进我国农业科技含量和机械化水平,并可保障农村居民在自己的一定的生活水平有所保障的前提下,促进农村居民努力创新多种收入增长渠道。
这个想法是早就有的,只是一直没系统化、理论化。党校学习的这段时间,她有意识地查阅了相关资料,并跟授课教师做了多次探讨。她认为像沙湾村和湖湾村这样有一定经济基础和土地资源的村子,如果能推行这种股份公司,将极大地提高劳动生产率,并可探索出一条规模化发展的新路子。政府应该鼓励这种公司,并在资金和政策上给予大力扶持。
稿纸摊开还没十分钟,手机响了,是门房打来的,说基层来了四位同志,想见她。林雅雯赶忙问是谁,值班人员说有个姓毛的乡长,说是有急事见她。
林雅雯扔下笔,就往外走,下楼没走多远,看见毛岩松跟杨树槐已经走过来,他们身后,跟着那个叫老胡的记者和水晓丽。
从四个人脸上,林雅雯看出,北湖一定又出事了。
果然,一进宿舍,毛岩松就说:“林县长,他们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
“别激动,慢慢说。”林雅雯边倒水边拿话安慰白岩松。
白岩松稍稍平静了一下,就将发生在北湖的事告诉了林雅雯。原来,冯桥此行,不只是为了流管处的改革,他在北湖、南湖、青土湖的联席会议上,重新提出原来的方案,明确要求将三处闲置土地包括林地集中起来,统一开发,统一经营。具体怎么集中,怎么补偿,由市县两级政府和省上有关单位共同商议,尽快拿出方案,报省政府批准后执行。
冯桥一走,方案还没拿出来,北湖这边的土地就由开发公司出资收购了。
“这些天,可热闹了,凡是手里有合同的,开发公司都按当时合同价的三倍收回。原来已经落实好的一三两个区,村民们全变了卦,争着要卖给开发公司。”毛岩松说。
“你老丈人呢,他什么态度?”林雅雯转向杨树槐,问。
“还能抱啥态度,开发公司这样做,跟抢夺没啥两样。三倍的价格,谁也愿意卖给他们。”杨树槐毕竟年轻,再说自从接上这个村支书,风波就没断过,现在有点心灰意冷了。
林雅雯并没责怪他,发生这样的事,就是换了她,也无能为力。更不能责怪那些握有合同的人,地在他们手里空搁了几年,换上谁,都急着出手,况且开发公司开出的价格的确诱人。
三倍啊,他们真是舍得钱!
细一想,林雅雯就明白,这是开发公司拿钱消灾,只要那些合同全到他们手里,再查北湖的问题,就是痴人说梦了。
怎么办?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闷,更沉闷的,是林雅雯的心。看来,对方是豁出老本也要把事情往平里摆了。而且,他们敢如此出手,就证明殷虎的位子还很牢固,这棵大树不会轻易倒掉!
没有办法啊,她一个小小的县长,现在又被免了职,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林雅雯兀自叹息时,水晓丽说话了。水晓丽说她手头有几份重要材料,里面详细披露了沙湖县生态恶化的可怕现实,还有市县联合作假蒙骗上级的所作所为。“当然,都是以前领导做的。”水晓丽特意补充了这句。
“哪来的?”林雅雯再次受惊,刚才她还纳闷,水晓丽和老胡怎么跟毛岩松他们一道来呢,这阵明白了,几个人都是碰到了难题,跑来找她讨办法。
“说出来怕你不信,我掏钱买的。”
“哦?”林雅雯惊讶了一声,目光怀疑地盯在水晓丽脸上。
“是陈言的,他卖给了我。”
“陈言?”
“他在医院,本来有个南方记者想买走,我跟老胡一合计,从他手里买了过来。”
“陈言卖材料?”林雅雯更是不解,怎么今天的话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他没有钱住院,只好出此下策。”
“……”
林雅雯的表情凝固了,手僵在空中,不知该往哪放。
水晓丽最终是将材料交给了林雅雯,因为她也不知道拿这些材料该咋办?林雅雯花两天一夜的时间,读完了陈言的全部材料。她震惊了!想不到小小的沙湖县竟隐藏了如此惊人的黑幕,有些连她这个县长都闻所未闻。比如巧立名目骗取国家治沙资金,然后修建县委办公大楼。比如每年从农民身上收取水资源保护费,钱却用来修建沙漠游乐场。还有沙漠水库每年一半的维护资金被县上挪作他用,部分竟用到领导干部及其家属外出旅游上,打的旗号却是考察治沙经验。一个个貌似合理的名目下,挥霍和浪费掉的,都是国家和老百姓用来治沙的钱。而往上报的材料中,有些林地竟被放大了十倍,有些胡杨林带早被沙化得成了一片沙滩,提供的照片却还是绿树成荫。更滑稽的是流管处跟县上联手做假,绿化地共享,数字交叉使用,检查时也是这样。
林雅雯惊了一身汗,所有这一切,居然瞒过了她这个县长,怪不得常委会上一提数字,祁茂林就说数字是逐年落实过的,上上下下都有记录,不让她细查。看来在数字造假上,他也被卷了进去!怪不得有次跟郑奉时细聊,郑奉时闪烁其词地说,在沙湖县当县长,你首先要学会跟数字打交道。
林雅雯感到血脉在贲张,一种被侮辱被欺骗的羞怒在胸腔燃烧,恨不得现在就拿起材料去找省委领导,又一想,她忍住了。如此恶意的做假,难道上面不知道?长达十年时间累计冒领几千万治沙资金会没有人察觉?一系列的问题冒出来,林雅雯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网,牢牢把沙湖县套住。一边是莺歌燕舞,一边是黄沙漫天。一边是随着政绩的突出不断有人被提拔,一边是老百姓为了林地接二连三流血死人。沙湖县真正被沙尘罩住了。
两天后,林雅雯将材料重新整理一番,打印两份,一份寄给了林业部一位朋友,请他转交部领导。一份,直接寄给了中纪委。一开始林雅雯想用匿名,斗争了很久,还是坚决地署上了自己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