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朴从医护人员专用电梯里走出来,手捧一束鲜花,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抬着两个巨大的鲜花篮,清新的花香四处飘散,等候在电梯门口的李院长与龚琨等人迎上来,招呼打得很平和,李院长轻声叫了一句温局长,温朴低声回了一句李院长,其余相识的人,都只是点点头就过去了。
大脑、神经、记忆,现在都与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关系的李汉一,今天下午出院。
在李汉一是长住医院还是及时回家休养这个问题上,李汉一的爱人很开明,她认为李汉一已经被医学判定为植物人了,再这么在医院里住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占着病房干糟蹋钱,她说如今汉一不明世事了,但她还懂得道理,所以她不顾李汉一兄弟姐妹的反对,坚持要李汉一出院回家住。
按温朴一开始的意思,李汉一就在医院里住着,配专职护士料理,期限无限期。现在李汉一爱人这么忍痛顾全大局,着实让温朴感动,他指示有关部门,务必做好李汉一出院后的各项服务工作,在车辆使用、保姆安排等具体事情上,不能出现任何闪失,相关问题及时向他汇报。
温朴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鲜花,稳稳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与站在李汉一病榻前的李汉一的爱人握手。
李汉一爱人的脸色尽管苍皱干涩,但还是能透出心里的一股硬气来,温朴心里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充满敬意。
握过手,温朴转过身子,目光铺到李汉一脸上。这时一缕透窗而入的阳光,漆亮了李汉一半边皮包骨似的脸庞,另一半未被阳光触摸到的脸颊,看上去灰暗冷漠,让温朴感觉不到生命的活动气息。温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感伤的眼光落到了李汉一那只残废的眼睛上,其实就是一个阴森森的小窟窿里,或者说是半个掏空了果肉的核桃中。温朴试着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心里阵阵悲凉,意识到李汉一的这个眼珠确实是摘除了,留下来的空洞眼窝不可能再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光与影、人与物有丝毫互动反应了。而他那只未被损坏的眼睛,这时也因他的大脑与神经都远离了人间烟火而如同残废,对温朴投来的深含酸楚的抚慰目光,不吸收,不折返,犹如一件装饰物,挂在这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这让温朴心魂震颤,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李汉一的这一双眼睛是充满智慧的,不可琢磨的,在看某些事情或是问题时,偶尔还会流露出狡黠的算计,可以说是储存了大量完全属于他个人的阅世信息。然而,然而现在那一切都没有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坍塌灾难,把李汉一的生命意识砸得粉碎,仅仅是给他的家人与同事们剩下了一具没有感知功能的皮囊,他人生中的爱、恨、情、愁、怨等随之归零。温朴弯下身子,抓住被头,往上提了提,手在松开被头时,触到了李汉一的下巴,短硬的胡茬儿,在他手背划出了一丝痒意,他眼神儿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温朴注视着李汉一这张已经严重脱相的脸,上下牙撞击了好一阵子才哽咽道,下午咱就回家了……李局长……
这时离病床还有两步远的孙处长,咬着嘴唇,两只手攥在一起,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李汉一爱人知道身后的人怎么了,回手把一包面巾纸递给了孙处长。
李院长一看这病房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了,就找话对温朴说,有命就有希望,后续康复治疗加爱心呵护,也许能出现惊人的奇迹!
温朴点着头说,这正是我们大家所期待的,李院长。
李汉一爱人说,但愿如此。温局长,诸位领导,我代表汉一谢谢大家了。都挺忙的,大家请回吧,再次谢谢诸位!
温朴回过头,目光落到办公室主任脸上,问道,李局长下午出院的事都安排到位了吗?
依照您的事先指示,样样都安排就绪了,温局长您放心。主任说。
温朴与李汉一爱人握手告别,叮嘱道,回去后,不论碰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及时告诉我,这不是客气与不客气的事。
李汉一爱人红着眼圈说,已经够麻烦你的了温局长,汉一要是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你和大家的。好了,都请回吧。
病房里这才有了一些动静。
李汉一爱人把温朴等人送出病房后,关上门,来到病床前,扑上去抱紧李汉一放声大哭。
没走出多远的温朴,脚底下突然一绊,往回扭了一下脸。然而他的脸扭到一半就又转了回来,低着头接着往前走。
医护人员专用电梯落到一层,李院长等人把温朴簇拥出来,往楼外走去。
李院长贴上来,小声道,温局长,龚主任要调走的事,你知道了吧?
温朴口气略有吃惊地问,调走?
李院长说,啊,调北京部里,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温朴回了一下头,瞧见跟着送的龚琨,正边走边与人说话呢。
回到办公室,温朴想,龚琨说调北京就调北京去了,此前自己连点风声都没听到,看来她这事办得既迅速又保密,一挑开就是结果了。
按说龚琨调到部里去与温朴没什么关系,但温朴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件事,总觉得这里应该有自己一点什么事,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他一时半会的也是理不出头绪来。一阵心乱过去后,温朴打通了龚琨的手机,也没什么过场话,上来就问她要调走的事是怎么回事?
龚琨道,刚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温局长。也是刚定下来的事,调到部机关医务室。
温朴笑道,进京了,好事啊龚主任。
龚琨说,进京就是好事啊?好事那你当初还出来?
温朴嗓子眼一紧,顿时没词了。
龚琨似乎笑了笑,说,不打算请请我,饯个行什么的?
温朴爽快地说,这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你哪天离开?
龚琨道,顺利的话,这个星期内,差不多就能把手续办齐。
温朴考虑了一下说,周四……或是周五行吗龚主任?
龚琨拖了几秒钟说,要不算了温局长,忙忙叨叨的,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呢,以后约时间在北京聚吧。
温朴一琢磨不对劲,自己刚才说话可能不严谨,周四或是周五,时间概念很含糊,容易让龚琨觉得自己没兴趣请她吃饭,不过是拿周四或是周五来跟她客套客套,于是改口道,这么着龚主任,甭管你哪天走,我就今晚上请你了,你看看还要不要再叫上其他什么人?
龚琨忙说,你不会是多想了吧温局长?我没别的意思,走之前这事那事,乱七八糟的事,实在太多太缠人,医院这边的应酬也不少,愁都愁死了,我刚才说让你饯行,那是跟你逗着玩呢。再说了,咱们之间又不是生脸人,什么时候坐不行,还是等到了北京再说吧,我记着你欠我一顿还不行吗?
温朴就不好再坚持了,口气惋惜地说,龚主任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就另约时间在北京聚吧,到时我把朱桃桃和苏部长也都喊上。
龚主任——温朴在电话里听到有人叫龚琨。
好好好温局长,就这么说定了,你看我这说来事就来事,我得去病房了。龚琨话音未落就切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盲音,温朴感觉心里还是忽轻忽重,依旧像是给什么东西绊着,似乎龚琨去北京就能把他怎么着了。
团委书记正在给温朴汇报评选总局十大杰出青年的若干设想,这时案头上的电话响了,温朴接起来一听是丛德成打来的,让他别挂断等几秒钟。
温朴拿开话筒对团委书记说,你先去听听工会蔡主席的意见,他搞这类活动,经验丰富,下来我再找你谈。
团委书记说,那好温书记,你先忙,我这就去找蔡主席。党群口的干部,都管温朴叫温书记。
温朴点点头,目送团委书记出去,然后对着话筒说,丛大厅长,我说你啥时候来我们乡下送温暖啊?你不会是把我们忘了吧?
丛德成笑过后说,你那儿哪里是乡下啊,我怎么听说北京和天津这两大直辖市,现在都成了你们东升的郊区?
郊区寒酸了一点,叫卫星城吧。温朴说,啥事领导,请指示。
丛德成道,指示没有,想法倒是有一个。
温朴说,请老兄赐教。
丛德说,你何不趁热打铁,收复失地?
温朴问,只是不知趁哪股热?打哪块铁?
丛德成说,趁你一个亿控股投资的热,打你们总局驻京办事处这块废铁。许厅长离退多年,一局二局也合并了,办事处应该回归总局了。
温朴愣了一下。
丛德成说的那个驻京办事处是总局时期设立的,在德胜门一带,一座三层小楼,正处级骨架。总局解体后,办事处划归一局管理,人员陆续撤回东升。袁坤那时也想把这个驻京办事处利用好,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悄无声息了,再后来就给当时在任的办公厅许厅长的二儿子租用了。租金便宜,三瓜两枣,其实就是变相无偿占用,租用不过是一个遮人耳目的幌子。这些年里,许厅长二儿子拿办事处开过饭店、超市、招待所,如今转包给了一个大连人开洗脚城,干收租金。
丛德成说,收回来,从打鼓,另开张。
温朴道,这事,我还真没顾得上考虑呢。
丛德成说,不用我提醒,你也应该明白,没听业内人士说嘛,现在的驻京办事处,不论哪一级的,也不管规模大小,其功能都差不多,那就是外地人塞在北京胳肢窝里的一根体温表,观察领导动向的雷达站,预测风雨的气象站,传递军情的烽火台。当然了,你老弟就不用费那些劲了,有我在北京给你托着呢,到时你培养几个千里眼和顺风耳也就够用了,未来的办事处,就是一条你从东升到北京的专用绿色通道,你说你省不省心吧老弟!
温朴早就明白丛德成打这个电话的意思了,索性问道,老兄打算推荐谁来当我未来办事处的管家?
丛德成说,当然是能人啦,我一校友的妹妹,硕士学历,现在一家股份公司做中管,公关水平五星级,比我厉害多了,谁挖来谁受益。
温朴哼了一声说,又逗我玩?
丛德成说,不是不是,等你回来,我给你引见一下,你相中了,算老兄对老弟尽了一份引进人才的义务,还免收中介费,你要是看不上眼,没关系,人家自然会去别处施展才能,惦着挖她的地方多着呢。
温朴说,说远了,你老兄的眼力,我还信不过?
丛德成道,别价,这人与人的感觉不一样,我看着是块好钢,你瞅着也许就是一块泥巴呢,你还是亲见吧,咱别为这点引进人才的事,把哥们的信誉等级降低了,那就没意思了。这个周末你回来不?回来的话,我安排一下。
温朴说,你老兄的好意,我要是耽搁了,还不就那个了?这样吧,回去前我给你电话。
丛德成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电话。
挂了电话,温朴浑身松软,眼皮下坠,真想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去想,好好睡一觉。可是他一分钟的懒也不能贪,等着他料理的事多着呢,接下来他要召见孙处长,就承包农场的事,再往深处谈谈,到时他会诚心诚意地挽留孙处长留在机关里,如果孙处长还是铁了心去承包农场,温朴也就不打算多说什么了,会让他尽快交出一份详细的承包报告,然后拿到局常委会上去说说,拢出一个合适的集体意见后,就让孙处长去农场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