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曾国藩无心治事、读书,早早晚晚和赵烈文等人围棋。下棋的时候,有时会偶尔想起康福来,心里无端冒出一种亏欠的疚意。京师再无重要消息传来,案桌堆积的事情又一桩桩压头,曾国藩自我嘲弄地作了一副对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来办事。
上午,汪增甫、钱密之等三圣七贤结伴来到总督衙门,对今年江南乡试事又提了许多建议:一是为隆重起见,今年甲子科乡试请总督大人亲自入闱监临;二是内帘十八房,请于科第出身实缺州县中考充,如实缺人数不敷,即于安徽江苏两省候补之即用大挑拣发各班中挑选;三是咸丰九年借杭州乡试时,因实到考生少,曾留下四成三十六名,请奏准列入今年中试名额;四是重建被长毛破坏后又遭兵火焚毁的夫子庙。这些建议,除第一点曾国藩表示要按旧章办事,两省巡抚轮流监临,今年由江苏巡抚李鸿章充任外,其他的都欣然采纳。三圣七贤满意告辞。临出门时,汪增甫将近日所作《不动心赋》交给曾国藩,说“请中堂赐教”,曾国藩连说两声“拜读拜读”,将它放在桌上。
下午,他又带着一班幕僚查看市面恢复情形,见四处都在兴建修缮房屋,街道已清理好,商贾也开始营业,城外的人都纷纷进城做生意,心中略感安慰。傍晚时回到书房,想起汪增甫日间所送的《不动心赋》还没看,便信手拿着读起来:“使置吾于妙曼蛾眉之侧,问吾动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动。又使置于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厚禄之心否乎,曰不动。”曾国藩嘴角边泛起一丝微笑,正要继续读下去,猛然见旁边有人批了几行字:“妙曼蛾眉侧,红蓝大顶旁,尔心都不动,只想见中堂。”这分明是赵烈文的笔迹。曾国藩生气了,吩咐亲兵火速将赵烈文叫来。四处找不到人,一直到深夜,赵烈文进来了。
“惠甫,这是你批的?”曾国藩扬起《不动心赋》,沉下脸问。
“是卑职一时兴起,胡乱写的。”赵烈文爽快地承认了。
“汪增甫是江南头号名士,你怎能在他的手迹边批上这样不客气的话?”曾国藩显然不高兴。
“中堂,我看这个头号名士是个口是心非的假道学,有意刺他一下。”赵烈文似乎不在乎。
“惠甫呀!”曾国藩的脸色稍霁,但神情依然是严肃的,“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不能坦白,我亦知之,还要你来提醒吗?汪先生几十年来周旋于官绅之间,靠的就是这种虚名假学。你如此不礼貌地揭穿他,坏了他的名声,损了他的形象,他不恨死了你?他有不少朋友、弟子,这些人都会成为你的对头。说不定日后的杀身之祸,就埋在今日这几句打油诗里。”
赵烈文听了悚然变色,知曾国藩这番教导用心深长,便恳切地说:“是卑职不对,卑职阅世太浅,险些惹了祸,今后再不敢了。”
“明天他一定会做出一副讨教的样子,来接受我对他的称赞,然后再把我的话拿出去四处吹嘘。我早知他的用意,心中虽极不情愿,但又不能得罪他,我要靠这班人来争取江南士子呀!可惜,我明天不能在这页纸上批字了,只得另写。”
“都怪卑职见识浅陋。”赵烈文心中惭愧。
“惠甫。”过一会,曾国藩又问,“今下午四处寻你不见,你到哪里去了?”
“卑职访一个朋友去了。”赵烈文答,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一阵轻红。曾国藩盯着他的脸,看出了这一丝小小的变化,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去访友,而是去寻欢去了吧!”
“中堂明察。”赵烈文忖度曾国藩已经知道,便红着脸承认,“卑职今下午跟一个朋友到秦淮河上听曲子去了。卑职今后再不去了。”说完低下头等着训斥,他知道曾国藩素来恨听曲狎妓的文人。
“秦淮河上又有人在唱曲子了?”
谁知曾国藩非但没有训斥,反而面有喜色。赵烈文很奇怪,答话的兴致提高了:“早就有了,近半个月来更热闹,老金陵人都说,只要再有半年安宁日子,秦淮歌舞就可以与咸丰二年之前相比了。”
“金陵人对此看法如何?”
“那还用问。”赵烈文高兴起来,“金陵人都说,这秦淮歌舞是金陵城的象征,没有秦淮歌舞,金陵就不算金陵了。我的朋友也这样对我说。就冲他这句话,我犯了大人的禁忌,在秦淮河上听了半天曲子。”
“上秦淮河听曲子不算犯忌。”曾国藩捋着长须,若有所思,声音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
“什么?大人说不犯忌!”赵烈文简直怀疑耳朵听错了。
“惠甫,你大致说说,秦淮河两岸现在情形如何。”
“是。”赵烈文乐得手舞足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秦淮歌舞这十多年来,因长毛的禁止而绝迹了。又因这次攻城,战火猛烈,秦淮河两岸楼房也焚毁多半。刚进金陵的那半个月,秦淮河依旧是条死河,两岸黑灯瞎火,没有一点生气。慢慢地,过去操此业的人又回来了,在两岸修楼建房,造船漆桨,据说做的多是吉字营弟兄的生意。”赵烈文偷眼看了看曾国藩,只见他脸上并无反感之色,便又乘着兴致继续说下去,“这一个多月来,秦淮河两岸与河面上的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从聚宝门到通济门一带,游客天天增多,房屋也三成恢复两成,尤其是桃叶渡更是热闹,酒楼妓馆一座接一座,卖小吃小玩意儿的叫声喧天。入夜则各色花灯、琉璃灯、纸灯、绢灯又都挑出门外,这一带的画舫,少说也有百把只,都雇了绝色女子、上等琴师,只只船上都坐满了听曲子的游客,一个个都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夕。”
秦淮河自通济门进城,西行五六里后,折转而南向聚宝门方向流去,转弯处有一个渡口。相传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常在这里接爱妾桃叶,以后这个渡口便叫桃叶渡。如果说秦淮河是温柔富贵之乡、诗酒繁华之窟的金陵城的代表,那么桃叶渡便是胭脂花粉秦淮河的代表,怪不得赵烈文说到桃叶渡时,更是眉飞色舞,不觉得自己也迷迷糊糊了。
“你今下午就在桃叶渡?”曾国藩脸上微笑着,心想:看不出来,这赵惠甫还是一个风月场中的人物哩!
“卑职正是在桃叶渡听了两个时辰的曲子。卑职十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美的吴曲了,真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赵烈文还没有从桃叶渡画舫上解脱出来。
“惠甫,我请你办一件事。”曾国藩停住了捋须的右手,一本正经地对赵烈文说。
赵烈文一听有事,脑子立刻冷静了:“请问大人要叫卑职办件什么事?”
“你就负责秦淮河的修复事,抢在十一月乡试前,把聚宝门至通济门一带的秦淮河,恢复成咸丰二年前的模样。”
赵烈文又惊又喜,他作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差落到自己的头上,乐不可支地说:“谢中堂大人青睐,我明天就走马上任!”略停片刻又说,“离十一月乡试只有一个多月了,要把秦淮河完全恢复过来,时间太短了。”
“全部恢复过来,怕也是不行。”曾国藩换了左手捋胡须,思考一下说,“这样好了,你只把桃叶渡上下一带恢复过来就行了。古人说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秦淮河最热闹之处也不过十里,我现在只要你建五里就行了。”
“卑职遵命,卑职一定把桃叶渡修建得比十多年前还要好。”赵烈文雄心勃勃,隔一会,他又说,“不过,卑职还要向大人借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借大人一纸告示。”赵烈文说,“请大人出一张修复秦淮河的告示,鼓励酒肆茶馆、勾栏瓦舍,各行各业在秦淮河两岸兴建,三年不纳税,与历代鼓励开生荒的措施同。”
“亏你想得出,把修复秦淮河与开生荒相提比论。”曾国藩不无赞赏地说,“好吧,就依了你。”
曾国藩对恢复秦淮旧迹如此感兴趣,使赵烈文大为惊讶,他终于忍不住发问:“大人,这秦淮河素来被人贬为轻薄子弟的游玩之所,卑职不明白,大人为何对此事这般重视?”
“你要问这个么!”曾国藩微微一笑,“三十年前,我是心向往游冶而不敢游冶;三十年后,我是心不想游冶而不禁别人游冶。三十年前血气方刚,声色犬马,常令我心驰神往,但我求功名,求事业,不能沉湎此间。我痛自苛责,常不惜骂自己为禽兽,为粪土,而使自己警惕。经过十多年的静、敬、谨、恒的立志与修养,终于做到了心如古井,不为所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身为两江总督,处理事情则不能凭一己之好恶。我要为金陵百姓恢复一个源远流长、大家喜爱的游乐场所,要为皇上重建一个人文荟萃、河山锦绣的江南名城。芸芸众生,碌碌黔首,有几个能立廊庙,能干大事业?他们辛苦赚钱,也要图个享受快乐。酒楼妓馆,画舫笙歌,能为他们消忧愁,添愉悦,也就有兴办的价值。我身为金陵之主,能不为这千千万万的凡夫俗子着想吗?且游览秦淮河,如同读一部六朝至前明的旧史,几度兴废,几多悲喜,亦足令读书君子观古鉴今,励志奋发,居安思危,为国分忧。夫子庙楹柱上曾有一副联语,道是:‘都是圣人,且领略六朝烟水;暂留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我看这副楹联就不错,君子小人都可以一游秦淮。夫子庙重新修好后,还得把这副楹联刻上去才是。范文正公称赞滕子京治岳州时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这话说得好!有政通人和,才有百废俱兴,而百废俱兴了,又体现出政通人和。秦淮河初具规模后,还要修复鸡鸣寺、莫愁湖、台城、胜棋楼、扫叶楼,乃至城外雨花台、孝陵卫、燕子矶等等,将六朝旧迹、前明文物一一恢复,使龙盘虎踞的石头城再放光彩。惠甫,你说对吗?”
这番话,说得赵烈文从心坎里折服,并于此对曾国藩的认识更深入一层。他发自内心地叹道:“大人器宇之广,见识之高,真常人万不及一。”
修城墙,造房屋,复满城,兴贡院,再加上重建夫子庙,恢复秦淮河,曾国藩一天到晚忙在善后处理与百废俱兴之中,暂时忘却了锥心的忧愁和恐惧。这天上午,一道圣旨又将他的忧愁和恐惧唤回,这便是皇太后、皇上批准曾国荃开缺回籍养病。当然,上谕还是客气的。先肯定他“迭克名城,勋德卓著,攻拔江宁,厥功尤伟”,又说他因办理军务心力交瘁,若不准其开缺养病,非体恤功臣之道,最后赏他人参六两,说朝廷正资倚畀,望加意调治,一俟病体痊愈,即行来京陛见。
这些客气的表面话背后所包含的心思,曾国藩已洞若观火。
“要隐忍挺住!”他不断地自我告诫。
就在曾国藩收到上谕的同时,浙江巡抚曾国荃也收到了这份开缺圣旨。他虽早有准备,但仍显得委屈痛苦,匆匆看了一遍后,便急急坐轿来到督署。
“大哥,我明天就离开金陵。”曾国荃说话之间,声音在微微颤抖。
“该做的事都做了吗?”曾国藩温存地看着百战功高的弟弟,心里很难受,脸上却带着微笑,做出一副怡然的神态。
“请求开缺的折子拜发以后,我就开始作准备了。自恭王被罢以后,我知开缺只是早晚的事,该做的事情都加紧做好了。”恭王被罢去议政王一事,给曾国荃震动极大,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君威凛冽,往日的骄狂性情有所收敛。
“我明天就走。”停了片刻,曾国荃又重复一句。
“也不要这样着急。”尽管“接旨启行”是他对弟弟说过的话,但真的这样,他又觉得太凄凉了。作为执行皇命的两江总督,他无疑要鼓励吉字营的统帅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但作为曾氏家族的兄长,他有义务要为给曾家立下光宗耀祖的巨大功劳的九弟隆重饯行。
“你这两天跟吉字营的弟兄们话话别,大后天是十五,晚上,我为你在秦淮河上置酒送行。”
赵烈文接到命令后不惜工本,日夜准备。两天过后,桃叶渡一带果真装点一新。
十五日下午,金陵城内吉字营全体湘勇如同过年似的,营建挂旗,队队摆酒,为他们的统帅太子少保一等伯爵原浙江巡抚曾国荃开缺回籍隆重饯行。吃过饭后,全体官兵换上新衣,一齐来到秦淮河畔。河里已停泊上百条画舫,所有什长以上的将官都被邀请上船,船上摆满了酒肉瓜果。普通勇丁则分散在桃叶渡数十家茶楼酒肆里。远远近近的百姓闻知湘军有此盛举,全都携幼扶老,纷至沓来,把桃叶渡一带的秦淮河两岸弄得万头攒动,热闹非凡。
河中一条特大号涂饰鲜艳的画舫上,盛会的主角曾国荃坐在这里,曾国藩带着吉字营和长江水师的高级将官们罗列四周,一个个与曾国荃殷勤叙谈。夸耀他的战功,赞扬他的军事才能,歌颂他对部下的仁爱,叙述他们之间鲜血凝成的情谊。总之,尽量把好听的话都搬出来,让凄然开缺的曾国荃开心。曾国荃也竭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同与他浴血奋战过来的袍泽们谈笑话别。
天色渐渐黑下来,河中画舫点起一色的大红蜡烛,船头船尾高悬各种形状的彩灯,有兔形灯、鱼形灯、鹿形灯、龟形灯等等,把一段绵延三五里长的秦淮河映得通亮。桃叶渡上的楼房更是争妍斗艳般点起千奇百怪的花灯来。秦淮花灯本是最有名的传统,这次是中断十多年后的第一次复兴,使人们欣喜万分。桃叶渡以及附近的店铺老板们,都要借此时机一展才能,招俫顾客,再加上赵烈文有心要在曾国藩面前显露办事的能力,这两天大肆鼓动宣传,竟使得桃叶渡今夜的花灯远胜咸丰二年元宵节的灯会,其花色之繁、品种之多、烛光之亮、出意之巧,真可以与史载六朝繁华时期媲美。河中岸上的灯火与天空中的一轮明月互相辉映,加上各处楼馆传出的袅袅丝弦声,竟然造出一个诗意盎然、韵味无穷的太平盛世的月夜来,仿佛时光已倒退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年代。
彭寿颐、杨国栋、汪增甫、钱密之等人坐在船尾,边喝酒边欣赏边畅谈。
“又到升平乐世了!”钱密之感叹。
“这都是托中堂大人、九帅和各位师爷将士们的福哇!”汪增甫望着彭寿颐、杨国栋讨好地说,并起身往彭寿颐杯里斟酒。彭寿颐忙起身说:“不敢不敢!”坐下后,向四周环视一眼,无限陶醉地说:“这秦淮夜月真妙不可言。”
“是呀,不然何以说秦淮夜月是金陵第一景哩!”钱密之以一个老金陵的身分加以肯定,又指着渡口矗立的一块约有丈把高的木牌说,“那上面‘桃叶渡’三字是中堂亲笔题写的,既刚劲谨严,又婀娜多姿,这三个字真要和这个渡口一起流传千古了!”
“正是,正是。”汪增甫接言,“字如其人。中堂大人本来既是号令三军、威猛森严的制军,又是文彩蕴藉、风流多情的翰林嘛!”
不愧是江南头号名士,这话说得好,满座都报以叹服的笑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在众人的笑声中,杨国栋轻轻地哼着。
“杨老爷好记性。”钱密之称赞道,“前叫陈芹有首诗写桃叶渡,历来被人誉为咏桃叶渡诗之首,不知杨老爷记得不?”
“我于秦淮河的知识就只有刚才那几句,其余一概不知,请老先生念念,也好长我见识。”
“历朝历代的才子们咏桃叶渡的诗何止千百,老朽独喜陈芹的这首。”钱密之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献之当年宠桃叶,桃叶渡江自迎接。云容难比美人衣,花艳争如美人颊。王令风流旧有声,千年古渡袭佳名。渡头春水年年绿,桃叶桃花伤客情。”
“果然作得好!”杨国栋称赞,“流韵圆转,婉丽动听,深得南朝宫体诗之美。”
“这次秦淮旧貌的修复,是惠甫兄的佳构,平素看不出,他还有这份才情。”彭寿颐笑着说,“我明日要向他建议,两岸还要栽一万株杨柳。”
“对!秦淮杨柳,是当年金陵又一绝。”汪增甫插话。
“前明旧院也要修复起来。”彭寿颐醉眼迷迷地继续说,“还要把媚香楼和金陵另七艳的楼院也按当时的样子修好。”
“好让今日的侯方域与李香君相会!”钱密之猛地插一句,引得大家一阵好笑。老头子自己更是笑得白胡子乱抖,缺了三颗门牙的嘴巴大开。
“你们看,金陵八艳真的来了!”汪增甫指着远处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时,赵烈文也正在得意地对曾国藩和曾国荃介绍:“中堂、九帅,卑职将前朝金陵八艳请来了。”
曾国藩等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果见一队红烛燃烧、彩灯高悬的画舫缓缓地向这边划过来,并传来一阵阵柔曼的江南丝竹。顿时,船上的湘军将领们如上天台,如登瑶池,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直欲饱餐吴越娇娃的秀色,咽下绕梁不绝的仙曲。第一只船头高挑一盏南瓜形红灯,上书“李香君”三字。第二只船头挂一盏方糕形黄灯,上书“顾横波”三字。第三只是一盏玉兔形白灯,上书“马婉容”三字。依次是柳如是、董小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果然八艳都到齐了。
“惠甫,你这个点子想绝了!”彭毓橘对着赵烈文竖起拇指称赞。
“好迷人的婊子们!”不知哪个粗野地迸出一句话,逗得满船大笑。
“先莫喊叫,且听听她们唱的什么曲子!”有人在提醒大家注意。笑声静下来,夜风送来一阵歌声:
秦淮夜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
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转歌喉。
歌声宛转温丽,在柔软的水面上飘曳。歌声中,李香君、顾横波、董小宛等人翩翩起舞,河上画舫、两岸酒楼以及站在岸边观望的人们一齐喝起彩来。过会儿,喝彩声停,歌声又起:
下楼台,游人尽,小舟停留一家春。
只怕花底难敲深夜门,月落烟浓路不真,
小楼红处是东邻。秦淮一里盈盈水,夜半春风吹美人。
这时其他七艳都歇下来,只有李香君对月独舞。舞了一阵,又从舱中走出一位俊俏后生来,抱着李香君,做出种种依依情深的样子。千万双眼睛都转向这只画舫上来,仿佛在观看月里嫦娥与吴刚的相恋。
“惠甫,你今夜排的是孔聘之的。”曾国藩对赵烈文说。
“不是全剧,选了几段。”赵烈文不无自得地回答,“秦淮月夜,桃叶渡头,画舫之上,演奏一曲,不是最相宜了吗?”
“好是好。”曾国藩强打精神说,“只是哀怨了些。”
其实,赵烈文不知道,曾国藩此时并没有兴趣欣赏月夜歌舞,眼前这借男女情爱来怀念南明政权的,反而使他心中更加伤感。的确,丝竹声变调了,一个老汉在哀哀唱道:
烽烟满郡州,南北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
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
徘徊久,问桃李昔游,这江山,今年不似旧温柔。
“各位,惠甫给大家排的折子的确精彩。不过,我们今夜是送沅甫回乡。还是要归到正题上来。”曾国藩越听越伤感。他不希望再演下去,转脸问赵烈文,“我要的歌女来了吗?”
“来了,在小船上等候。”赵烈文略觉扫兴。
“叫她上来。”
赵烈文走到画舫舷边,对着停泊在旁边的一条小乌篷船招招手。乌篷船开过来了,一个十七八岁面容姣好的姑娘上来,后面还跟了两个男琴师。赵烈文传命那队金陵八艳划到下游去,让其他人去欣赏。
“九弟。”曾国藩亲切深情地对曾国荃说,“你自从咸丰六年募勇组建吉字营,九年来攻克安福、吉安、景德镇、安庆、繁昌、南陵、巢县、含山、和州、芜湖,最后攻下长毛老巢金陵,为国家建立不朽功劳,九弟勋业将永勒金石,垂之万世,千秋万代都是我三湘子弟效法的榜样。今因积劳成疾,皇太后、皇上恩赏人参,赐回籍养疴,愿吾弟安心息养,为国珍重,早日康复,不负圣望,再担重任。”说到这里,曾国藩的喉嗓有点哽咽,满船为之一静。
杨岳斌见状,忙举杯道:“祝九帅早日康复!”
大家都站起来,一齐举杯喊:“祝九帅早日康复!”
曾国荃两眼湿润地起身举杯:“谢谢各位!”
“九弟,过几天是你的四十一岁生日,大哥我无金银可送,无田宅可赠,只写了几首小歌子,现叫歌女唱来,算作送给你的寿礼!”
歌女清清喉嗓,琴师拨弄丝弦,委委婉婉地弹唱起来: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
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歌女嗓音清亮动听,酒席上的送行者和被送行者频频颔首。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颇坚。
惭愧庭阶春意薄,无风送汝上青天。
歌声把曾国藩和曾国荃带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岁月,那时兄弟同寓京城,如陆机陆云一样,无奈为兄的力量有限,使得作弟弟的不能如意入仕。
几年橐笔逐辛酸,科第尼人寸寸难。
一刻须臾龙变化,谁能终古老泥蟠。
歌声变得激越高亢,唱出曾国荃组建吉字营的抱负。
庐陵城下总雄师,主将赤心万马知。
佳节中秋平剧寇,书生初试大功时。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
多君龛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前首称赞克吉安,后首颂扬下安庆。
曾国荃倍感安慰,萧孚泗、彭毓橘、刘连捷、朱洪章等人心中也高兴。
濡须已过历阳来,无数金汤一剪开。
提挈湖湘良子弟,随风直薄雨花台。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赋周宣六月篇。
生得名王归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烟。
曾国荃的眼前又浮现出攻打金陵的日日夜夜,千辛万苦打下金陵,却不料未及一百天,便被开缺回籍,蓦然间心中涌出一股苦水。
河山策命冠时髦,鲁卫同封异数叨。
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
曾国荃想起大哥一到金陵的当天夜晚,便叫他撩起衣服,轻轻摩挲他的背臂,含着眼泪,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处伤口。
此情此景,随着歌声的腾起又上心头。个中甘苦,大哥知,太后、皇上却并不一定知,而那些无事生非的乌鸦们不但不知,还要诋毁咒骂,最后连太后、皇上也生了疑心,真正是“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曾国荃想着想着,满腹充满了委屈、痛苦。忽然,他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凶,越哭越惨,弄得曾国藩和满船人手足失措,歌女和琴师吓得赶快停住。
“沅甫,你的辛劳,皇太后、皇上都知道,天地神灵也都知道,不要哭,不要哭了。”曾国藩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
四周画舫上的人全部停止作乐,无声地望着他们的统帅,各人心中都卷起复杂的思潮,由曾国荃的开缺想到了自己,由湘军的今日处境想到以后的艰难,人人心头上都罩上如同今夜月色似的轻纱,预感到前途的渺茫、迷惘、变化不测、捉摸不定……
过了很久,曾国荃停止了哭泣,曾国藩和画舫上所有人才放下心来。这时明月早已西坠,东方隐隐现出鱼肚白来,两岸观赏者们都已回家睡觉去了,一条装满货物的大船驶过来。
曾国荃起身向众人拱手说:“国荃就要回老家去了,望各位善自珍重,异日再得相见。”说完后,又拉着曾国藩的手说,“眼下阴晴未测,大哥你要多加注意。”
众皆怃然。曾国藩紧紧地抱着弟弟的肩,良久,才凄怆地说:“大哥我早已置祸福毁誉于度外,坦然做去,见可而留,知难而退,但不得罪东家,好来好去就行了。”
兄弟二人互相紧紧地抱着,好半天,国荃先松手:“大哥,我走了!”
“等等。”曾国藩转身喊道,“荆七,把送给九爷的东西拿来。”
荆七捧着一卷红纸走来。
“九弟,你的大夫第建好后,将大哥替你写的这副楹联贴上去。”
曾国荃将红纸展开,上面写着:“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他明白大哥的用意,重重地点点头,转身向货船走去……
船开出很远了,曾国藩仍凭窗远眺,他似乎忘记了满画舫上的湘军将领们,也忘记了自己身在秦淮河上。
“涤丈!”彭玉麟走到曾国藩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过几天,我也要请假回衡阳了。”
“为何事?”曾国藩转过脸来,看见彭玉麟脸色阴沉,不像是为了衣锦还乡,而是另有别故。
“国秀已病入膏盲了。”彭玉麟难过地说。
“什么病?”曾国藩这时才想起,近几天来彭玉麟一直心事重重,今天的饯行宴会上,他也一言未发,总以为是因沅甫开缺的缘故,却原来如此!
“医师至今未诊断出病因,有半年了,整日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彭玉麟说着说着,眼圈都要红了。
“雪琴,这都怪我平素关心不够,依仗你为左右手,不让你回家休假,国秀这病是长期思念你的缘故。现在金陵已复,大功告成,你将军务安排一下,回去住三个月吧!要不要国栋和你一起去?”
“国栋跟我一道去衡阳看望妹子那更好。”曾国藩的真诚关怀使彭玉麟感动,犹豫片刻,他说,“不过,玉麟此番回去,就不再离开渣江了。”
“为什么?”曾国藩大为吃惊,九弟回籍,已使他不胜悲凉,彭玉麟又说出这样的话,更增一分怆恻。
“涤丈,玉麟出身贫寒,兼秉性耿介,当此乱世,本不宜出外做事。咸丰三年,一则激于义愤,二来感涤丈知遇,遂离家别母,随马后驱驰,幸托皇上洪福、涤丈大才,成此功劳。玉麟离开渣江时,曾对着小姑的坟头起过誓:功成之后,布衣回乡,长伴孤魂,永不分离。”彭玉麟说到此。已语声嘶哑,曾国藩也被这个奇男子的至情深义所感动。
“何况今日国秀又如此!看来她在世之日也不多了,我也不忍心再让她一人带着弱子在家受罪。涤丈,你老说得好: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十余年战事,湘军从将领到勇丁,死去的人总在三五万,留下我们这批人能亲眼看到攻下金陵,已是大幸了。玉麟天资鲁钝,于世事所知甚少,这些年来跟着涤丈转战东西,广结各色人等,眼界大开,此时再来追忆前哲遗训,似乎领悟更深。玉麟此生别无奢求,只愿回到渣江,粗茶淡饭,读书课子,对照先哲所言,细嚼十余年旧事,倘能于人生有一番深悟顿彻,则胜过蟒袍玉带多矣!”
彭玉麟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像一道流泉、一阵雨丝无声地注入、细细地滋润着曾国藩的心田。他很觉惭愧。自己天天讲黄老之术,却比从不谈黄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望着静静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说:“雪琴,你的这番志向,正是先贤遗风。我也时时想学着做,但可能做不到。
金陵虽下,长毛还有二十余万,皖北河南一带捻军声势浩大,他们很有可能合为一股,战事即将由江南转向江北。君父尚在忧危之中,臣子岂能解甲归田,消受清福?雪琴,回去好好休养一段时期,照顾国秀。一旦国秀病情好转,还请大驾早返金陵。”
彭玉麟笑了笑说:“数年来玉麟虽迭授要职,然在军中,不敢以实缺人员自居,历任应领养廉俸银从未具领丝毫,诚以恩虽实授,官犹虚寄。目前军中需银孔亟,玉麟所存粮台二万两养廉银,请涤丈充作公用。
曾国藩紧紧握住彭玉麟的手,激动地说:“贤弟这番心意,诚可钦服鬼神,但军中岂缺这二万两银子!你不领,我也会给你保存的。我只希望贤弟早点回来。”
彭玉麟不再作声了。天色已明,画舫正要返掉,却不料岸上一骑飞来。顷刻之间,新封一等男爵萧孚泗已哭倒在地。
原来,湘乡送来了讣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去世了。萧孚泗的悲痛哭声,使画舫上的湘军将领们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凄然,曾国藩的心头也如同压上了一团沉重的阴霾。祥云暴卒,霆军哗变,恭王被黜,九弟开缺,雪琴辞归,孚泗丧父,上谕严责,谤讟四起,他万万没有料到,盼望了十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所得来的大胜之后,竟是如此的凄凉冷落,使人伤心失意……
画舫无声地向桃叶渡划去,秦淮河水逐渐由黑变蓝,由蓝变青,终于泛起千万叠闪闪发亮的光波。它从昨夜神秘的睡梦中苏醒过来了,宛如由仙境重返人世,脱掉迷乱心性的五彩轻纱,恢复其温和可亲的本来面目。头顶上,旭日高高地悬挂在金陵城的上空,将它的无穷光芒、无限生机送给宇宙。曾国藩走出舱房来到船头,立时被正在兴建中的江南贡院的宏大气魄所吸引:数以千计的人在那里忙忙碌碌,壮阔非凡的贡院已初具规模了。望着朝阳下的复兴场面,曾国藩的心情陡然开朗起来。他不禁自我责备道,为什么总要从险恶方面去想呢?眼下自己明摆着是大清朝的第一号功臣,谤讟再多,能抹掉攻克金陵的铁的事实吗?太后再有疑心,不是已上奏湘军要大规模裁撤吗?历史上这样断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几个?长毛扑灭了,两江乃至整个东南半壁河山亟待重建,江南贡院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复,金陵城、两江三省也同样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复。如果说战场厮杀、夺隘攻城要靠九弟、雪琴等人的话,那么安邦定国、经世济民则是自己的长处,无须假手他人。而这,又正是大乱平定后的第一要务!广阔富庶的两江大地,为自己才具的充分施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大厦正欲梁栋拄,灰心何事赋归田?”手无寸权的翰林院学士时代都能有如此胸襟,大功初建、权绾三省的协揆总督反而退缩了吗?
想到这里,曾国藩豪情顿生。当画舫轻轻靠近桃叶渡岸边时,他安慰萧孚泗几句后,又对着满船湘军将领高声笑道:“诸位辛苦了,上岸好好休息吧。明年灯节,我再请各位来一次秦淮夜游!”
(《野焚》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