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阳 本章:第四十节

    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与内阁侍读润昌坐头等火车到天津时,是由北洋衙门派出一名候补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寿,籍隶镶红旗,是润昌同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润昌,算是奉醇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所委任,到天津来私下查访。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县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寿来负招待的总责。

    下了火车上马车,接到英租界一家字号叫“利顺德”的西式旅馆,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元的特等套房,有卧室,有客厅,有洗澡房。开出窗去,便是公园,轩敞爽朗,比起旧式客栈来,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却住不惯,“世大哥,”他说:“两个人占了六间房子,未免太糟踏,再说,这个坐着拉的洋马桶,我也用不惯,一大早起来,非上茅房蹲在那里不可。怎么着,世大哥,换一家吧?”

    世寿与润昌都为之啼笑皆非,但无理由可说,唯有依他,换到日租界旭街乐利馆,才算安顿下来。

    “世大哥,”恩志又发话了:“我有一张名单在这里,劳你驾把地址都写上,再派个听差来,明天领着我跟润二爷一家一家去查。”

    这使世寿与润昌的诧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顺德,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润二爷,”恩志问道:“我的话说错了?”

    “那里,那里!”润昌急忙分辩:“咱们先吃了饭再说。”

    及至下了馆子,只见润昌不断劝恩志的酒,世寿心里明白,帮着殷勤相劝,毕竟把他灌醉了。等送回旅馆,已经鼾声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寿跟着到润昌屋子里,煮茗相对,世寿蹙眉低声,指指间壁:“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来?”

    “有小醇王那样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样的下人。咱们不管他,你说吧,这件公事该怎么办?”

    “润二哥,这趟是好差使,不瞒你说,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这件案子一了,上头答应派我一个铜元局会办的差使,所以,润二哥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办到。”

    “你说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寿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祸是段香岩闯出来的,他愿意拿一万银子,袁大帅总也要送程仪,听说是四百两一份。润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归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大家按规矩来,少不得有你一个二八扣。不过,买个窑姐儿一万二千两,莫非我们两个连这个数都不值?”

    “要加个二千两,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润二爷,你开个价儿!

    “这可难说了!瞧你的面子,来这个吧!”说着,润昌伸出两个指头。

    “他的也有了?”世寿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归我说话就是。”

    “是!是!”世寿赔笑说道:“润二哥,我不能驳你的老面子,这样吧,我把我那个二八扣省出来,明后天你带一万六千银子回京。间壁那位归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润昌盘算了一下,慨然答说:“好吧,世三爷,冲你的面子,就这么说。你也不必给我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说,我从京里来,吃的、用的,该替你多捎一点儿,只为走得匆忙,来不及预备,那一千银子就算折干儿。至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还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世寿紧接着说:“公事呢?润二哥预备怎么办?”

    “怎么都可以。不过,我得跟你说明白,案子里有关系的人,过两天得进一趟京。”

    世寿大吃一惊,“怎么?”他问:“还得过堂?”

    “什么过堂?醇王和孙中堂跟大家见个面,随便问几句话,不必慌张,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寿想了一会说:“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请润二爷一个人来好了。”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来,润昌正好单独赴约。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饭馆里。跑堂的将门帘一掀,只见里面除了主人还有个陌生人在,经世寿引见,才知道就是王锡瑛。

    王锡瑛春风满面,笑起来眼角两道极深的鱼尾纹,正是走桃花运的脸孔。对润昌当然巴结得无微不至,但言不及义,而世寿亦一直等他托词告辞以后,才谈正事。

    “润二哥,你点一点!”世寿将一个鼓起来的红封袋摆在润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客气,点一点的好!”

    这是笔润昌从未经手过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检点。一共是十五张银票,每张一千两,丝毫不错。

    “再有东西,请润二哥过目。”

    润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卑职等到津后,即访歌妓杨翠喜一事……。”

    “原来是替我们代拟的,复命的公事。”

    “对了,若有不妥,咱们再商量。”

    于是,润昌聚精会神地,一面看一面轻声念道:“当时天津人皆言杨翠喜为王益孙买去。当即面询王益孙,称名王锡瑛,系兵部候补郎中,于二月初十间,在天津荣街买杨李氏养女名翠喜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证。再三究问,据王锡瑛称,现在家内服役……。”

    念到这里,润昌抬眼问道:“杨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寿答说:“让王益孙捡了个大便宜。”

    “那……。”

    “润二哥,”世寿赶紧拦他的话:“王益孙不是不开窍的人,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另外还有一点小意思。润二哥,看我的面子。”

    润昌不作声了,接着往下看:“又据杨翠喜称,先在天仙茶园唱戏,于二月初间,经过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说允,将身卖与王益孙名锡瑛充当使女。复据杨翠喜之父母,并过付人梁二等称:伊养女杨翠喜实在王益孙名锡英家内,现充使女等语。”

    “嗯,嗯!”润昌凝神考虑了一会说:“这话都要他们记清楚,不然,到了京里会露马脚。”

    “当然,当然!”

    “也还得让我见一见。”

    “应该,应该。润二哥,你再往下看。”

    这稿子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为载振洗刷风流罪过,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贿十万金一事。润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孙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轻重不同,有无纳贿情事,应当格外细查。所以他觉得不能只凭世寿送来这么一个稿子,轻易上复。

    “我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把事情办妥当。”润昌很急切地解释:“案内一干人证,要提进京去面询,这话我已跟老兄说过。杨翠喜跟她的养母,上头不会多问,问到就说得不大对,也还不要紧。至于庆王的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会问得很仔细,而且虽是商人,到底也是官儿,说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还是要做。”

    所谓“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将有关人证找来问一问。这不过稍为麻烦些,关系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润二爷,你要找人来问,是一个人问,还是两个人问?”

    “一个人问如何?两个人问又如何?”

    “如果是润二爷你一个人问,那就没话可说。倘或是跟恩参领一起问,怕他问到不在路上,彼此合不上拢,岂不糟糕?”

    “这没有什么!”润昌答说:“第一,他问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见,有把握就回答,没有把握就推托,说一声‘不知道’,‘记不得’,‘不清楚’,都无不可!”

    世寿把他的话细细听了一遍,完全领会了,点点头说:“好!我会安排。”

    “第二,说到合不上拢,你也可以放心。恩参领那里能提笔?将来禀复,是我主稿,我当然会叫它合上拢。再说,你有现成的稿子在这里,我只按你上面写的去问,答得不错,我就用这个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会合不上拢?”

    “那就是了!”世寿欣然问说:“你看什么时候找他们来?”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参领身上下点工夫,能把他说服了,只听不开口,那就最好。”


如果您喜欢,请把《慈禧全传·瀛台落日》,方便以后阅读慈禧全传·瀛台落日第四十节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慈禧全传·瀛台落日第四十节并对慈禧全传·瀛台落日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