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4)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本章: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4)

    ①努米底亚:北非古国名,令之阿尔及利亚北部。

    ②海凯罗涅亚:希腊中部一城市名,普卢塔克的故乡。公元前4世纪,在这里曾进行过两次大的战役。

    ③埃勒齐斯:古希腊埃勒齐斯河湾的港口城市。公元前7世纪并入雅典,成为祭耙原始农业神的地方。

    当图拉真到昂蒂奥什我这儿来时,我在叙利亚担任总督已经有一年了。他是来监督落实远征亚美尼亚的计划的,在他的脑子里,那是进攻帕提亚人的前奏。普洛提娜像通常一样陪着他,还有他的外甥女,我那位宽厚的岳母玛提迪娅,多年来,她一直作为女管家在军旅中跟随在他的左右。我的宿敌塞尔苏斯、帕尔玛、尼格里努斯仍在元老院任职,并兼管着参谋部。这伙人全都聚集在皇宫里,等待着远征。宫廷的阴谋又开始愈演愈烈。在战争的头几只骰子掷出之前,每个人都在玩弄自己的花招儿。

    在北部方向,军队几乎立刻出动了。我看见大官、野心家和无用的人组成的巨大人流随着这支军队渐渐远去。皇上和他的随从在科马吉尼①停留了儿日,参加已经开始的祝捷庆典。东方一些小国的君主集中在萨塔拉,争先恐后地在表示忠心,我若是图拉真,我是不大会相信这种忠心的。我的危险的竞争对手吕基乌斯·基厄图斯奉命指挥先头部队,在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中占领了旺湖的周边地区。被帕提姬人劫掠一空的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地区,毫不困难地被吞并了。俄斯罗伊那的国王阿布加尔在埃德萨②投诚。冬天,皇上回到昂蒂奥什宿营,把对帕提亚帝国的人侵推迟到春天,但他决心已定,不接受任何和平建议。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了。终于置身于这场一再推迟的冒险行动之中所带来的兴奋,使这位64岁的老人焕发出某种青春的活力。

    ①科马吉尼:位于叙利亚东北部、卡帕西多亚以东地区的一古行省名。

    ②埃德萨:上美索刁=达米亚的古城名,俄斯罗伊那的都城,后沦为古罗马的殖民地。该国君王共有9人,称为阿市加尔,从公元前92年统治到216年。

    我的预测带着阴暗色彩。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对战争越来越敌视。各行省的大业主对军队经过时必须支付各种开支感到愤愤然。各城镇都难以忍受新税的征收。皇上刚一回来,就发生第一场灾难,它预示着其他各种灾难的必然到来:在12月的个午夜突然发生的一次地震,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把昂蒂奥什的四分之一给毁掉了。图拉真被掉下来的一根大梁击伤了,但他仍然英勇地继续在照料伤员。他的贴身随从中有几个死了。叙利亚老百姓立即在追究这场灾难的责任者:皇上这一次抛弃了自己的宽容原则,犯下大错,让部下屠杀一批基督徒。我本人对这个教派无其好感,但是,被笞杖打翻在地的老人和被折磨的儿童的惨状使人们深感不安,使这个不祥的冬季更加地阴森恐怖。因缺少金钱,立刻弥补地震所造成的损失是不可能的。数千名无家可归者夜晚只能露宿在广场上我巡视了几次,我发现潜藏着很大的不满和仇恨,涌进皇宫的达官显贵们对此甚至都没有感党到。皇上在这一大片的废墟中继续在作下一次战役的准备:砍伐了整片整片的森林,把木料用来架设横跨底格里斯河的浮桥和趸船。他欣喜地接受了元老院授予他的一系列新的头衔。他急于结束东方的战事,好班师回罗马。稍有延宕,他便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在这座从前由塞琉西人①建造的皇宫的宽敞的、我亲自(多讨厌的事!)为他装饰了赞颂铭文和达西亚的各种武器的大厅里烦躁地踱来踱去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大约20年前在科隆军营欢迎我的那个人了。甚至他的品德也变“老”了。他那从前掩盖着一种真诚仁慈的有点笨拙的快活劲头,现在已是俗不可耐的老一套了。他的坚定变成了固执。他注重眼前,讲求实际的才能变成了一种对思考的完全拒绝。他对皇后满怀深情的敬重,他对外甥女玛提迪娅充满疼爱的斥责,变成了对这两个女人的老年性依赖,然而,他对她们的劝告却越来越昕不进去。他肝病时常发作,令他的医生克里顿深感忧虑,但他本人并不把这病放在心上。他的肉体享乐始终缺乏技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享乐的水平还有所下降。一天完了之后,皇上在一帮他或觉得可爱或觉得俊俏的年轻人的陪伴下,沉湎于军营的淫荡场所,这倒并不要紧,而要是他狂饮而又不胜酒力,要是那帮越来越平庸的、从行为诡秘的被解放的奴隶中挑选出来并受他们操纵的下属能有机会参加我同他的每一次谈话,并把我的谈话的内容向我的对手报告,那问题就太了。白天,我只有在参谋部的会议上才能见到皇上,这些会议忙于讨论作战方案的细节,没时间去表达一种自由的见解。在其他的时间里,他总在避免作私下的交谈。酒给这个不大敏锐的人提供了许多粗浅的计谋。他从前的敏感性没有了:他硬是要我参加他的娱乐活动;年轻人的喧哗声、笑声和最乏味的玩笑始终大受欢迎,仿佛这是一种手段,暗示我现在可不是谈论正事的时候;他窥伺着再多来一杯就会把我灌醉的时刻。这个大厅里的一切都在围着我旋转,连从蛮族那儿掠夺来的原牛②的脑袋好像也在当面耻笑我。酒一坛接一坛地喝。这DL,不时地喊叫出几句酒醉后的歌,或迸发出某个年轻侍从的放肆的纵声大笑。皇上用一只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支撑在桌子上,醉意朦胧,神思恍惚,超脱于眼前的一切,置身于亚洲的大道上,深深地陷入沉思之中……

    ① 塞琉西人:古代统治叙利亚一带的民族。

    ② 原牛:牛属动物,现已灭绝。

    不幸的是,这些沉思很美妙。我从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沉思,它们曾使我想抛弃一切,越过高加索,沿着北方大道,奔向亚洲。年迈的皇上梦游般地沉迷其中的这种幻觉亚历山大在他之前就曾经有过,并且几乎实现了这些梦想,可是他年方30便为此而死去了。不过,这些宏伟计划的最大危险仍然是他们智慧之所在:如往常一样,有许多实际的理由可证实荒谬的事情,可促使人们去做不可能的事情。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操心着东方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们同印度及神秘的丝绸之国交换食品,完全依靠犹太商人和阿拉伯出口商,他们享有帕提亚的港口和道路的免税权。阿萨西斯骑士的范围广阔而不稳定的控制权一旦被彻底摧毁,我们将能够直接接近世纪上这些富庶之邦。最终将统一的亚洲,对罗马来说,将是又一个行省。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是我们通往印度的惟一不取决于帕提亚的诚意的港口。在那里,我们也是不断地遭到犹太部族的限制和反抗。图拉真远征成功的话,我们就有可能对这个不大可靠的城市置之不理。但是,这样的一些理由从未把我说服。签订一些明智的商业条约可能会让我更加地高兴,而且我已经隐约看到在红海沿岸地区建立第二个希腊港口城市以削弱亚历山大港的作用这样一种可能性,后来我真的这么做,建成了昂蒂诺埃。我开始在了解亚洲这个复杂的世界。种种彻底灭绝的简单计划曾在达西亚取得成功,但在这个拥有更加众多、根系更加牢固的民族的地区是行不通的,再说,世界的财富也依靠着它。过了幼发拉底河,对我们来说,危机四伏,奇迹频仍,有让人深陷不拔的流沙以及突然中断无路可走的道路。稍有挫折就可能导致动摇威望的后果,而且,各种灾难会接踵而至。问题不仅仅是取胜,而是要始终取胜,而我们的实力将会在这项事业中消耗殆尽。我们已经尝试过这一事业一个稍微懂点希腊文化的蛮族国王,在战胜我们的当天晚上,在演出欧里庇得斯的《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们》时,把克拉苏的头颅当作一只球似的抛来抛去,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悚然惶恐。图拉真一直想着要雪此失败之耻,而我则特别想要制止失败的再度发生。我较为准确地预见到未来,而只要掌握有关目前的大量材料,这毕竟是可能的:几次影响不大的胜利会把我们那些冒失地从其他边关地区抽调来的军人推进得太远;行将就木的皇上将赢得荣誉,而我们这些还将活下去的人,将要担负解决所有问题和医治全部创伤的责任。

    恺撒宁可在一个村子里坐第一把交椅,也不愿意在罗马屈居第二,他这是有道理的。这并非出于野心,或出于虚荣,而是因为居于第二位的人只能在服从的危险、反抗的危险以及更加严重的妥协的危险之间做出选择。我在罗马甚至都不是第二把交椅。在即将出发去进行一次危险的远征的时候,皇上尚未指定其继承人:向前迈进的每一步都给参谋部的头头们提供一次机会。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几乎天真幼稚的人比我自己还要复杂。惟有他的粗鲁行为让我放下心来:性情暴躁的皇上把我当儿子看待。在其他时候,一旦他们可以无需我效劳,我准备好被帕尔玛排挤掉或被纂厄图斯干掉。我没有权力:我甚至都无法在昂蒂奥什犹太法庭获得一席之地,成为其中有影响的成员。该法庭成员们和我们一样,担心遭到犹太骚乱者的袭击,并且可能还向图拉真明确阐述了他们的教友策划的阴谋。我的朋友提尼乌斯·亚历山大出身于小亚细亚的一个古老王族,其姓氏和财产都很有分量,但却没多少人听他的。4年前被派到比提尼亚去的普林尼,尚未来得及向皇上报告当地的思想状态和财政收入的确切情况——假定他那难以纠正的乐观情绪允许他这样做的话——便死在了那里。吕底亚商人普拉奠阿斯,虽然通晓亚洲事务,但他的秘密报告却遭到帕尔玛的嘲讽。每当皇上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被解放的奴隶们便借口他的病不让我进人皇上寝富:皇上的一个名叫福迪姆的传令兵,人倒是挺忠厚的,但却非常迟钝,而且还专门同我作对,曾两次将我拒之门外。然而,我的敌人、执政官塞尔苏斯,有一天晚上,却与皇上关起门来淡了好几个小时,这之后,我便认为自己完了。我想尽办法为自己找寻盟友。我以重金贿赂我曾非常想把他们派到藏身船上去的从前的一批奴隶。我抚摸了他们那可怕的卷发脑袋。涅哈键艮回忆承尔瓦的钻石戒指不再放射出一丝光芒。但正在这个时候,我的保护神中最贤明的普洛提娜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认识皇后将近20年。我们身出于同一阶层。我乎是同龄。我曾经看见她心气平和地过着一种几乎和我的生活一样受到压抑、而且更无前途的生活。在我困难的时期,她曾经支持过我,但却并不显出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但是,正是在昂蒂奥什那倒霉的子里,她的出现对我则是必不可少的,犹如后来她的敬重一直成为必不可少一样,而且直至她仙逝,我一直享有她的这份敬重。我习惯于看见这个一身素服(一个女人所能穿的最朴素的衣服)的身影,习惯于她的沉默和她的有分寸的话语。她说话时只是为了回答,而且尽可能地简洁明了。在这座比罗马的金碧辉煌的建筑还要古老的皇宫里,她的容貌绝不会显得不协调:这个出身于新贵之家的女子,不愧为塞琉古人的后裔。我俩几乎在一切问题上都看法一致。我们俩都喜欢充实,继而掏空我们的心灵,喜欢让我们的理智去经受各种考验。她倾向于伊壁鸠鲁①的哲学,这是一张狭小但洁净的床,我有时也让自己的思想在这张床上歇上一歇。常常缠绕着我的诸神的奥秘却没有使她不安。她也没有我那种对肉体的狂热的兴趣。她因厌恶轻薄事而显得贞洁端庄,因出于决断而非天性显得慷慨大度。她聪颖而多疑,但随时准备容忍一位朋友的一切,甚至是这个朋友的不可避免的那些错误。友谊是她全身心地投入的一种选择,她完完全全地沉浸在里面,犹如我只对爱情做出选择一样。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①伊壁鸠鲁:(约前341一前270)古希腊哲学家,系希腊后期有名的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

    我让她看到我对其他任何人都更小心地掩藏着的东西,譬如,内心的懦弱。我喜欢相信她对我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我俩之间从来没有过肉体上的亲密关系,但紧密相连的两颗心灵的接触补偿了这一缺憾。我俩问的默契无需坦白交代,无需解释表明,也没有丝毫的保留:事实本身就足够了。对这些事实,她比我观察得更加清楚。在时尚要求的沉甸甸的发辫的遮掩下,她那光滑的脑门儿是一个审手]。事无巨细,她全都精确地记在了脑子里。她不像我,她从米不会犹豫不决,或仓促地做出决定。她一眼就能看出我的那些最隐蔽的敌人。她以一种审慎的冷漠去评价我的拥护者。事实二,我们可以说是同谋,但最训练有索的耳目也很难辨出我们之间存在着默契的迹象。当着我的面,她从不抱怨皇上,也不宽宥他或称赞他,她是绝对不会犯这种粗俗的或微妙的错误的。在我这方面来说,我的正直是没有问题的。刚从罗马到来的阿蒂亚努斯立刻参加了这些有时候要持续一整宿的会面,但看来没有任何东西会使这个沉着而脆弱的女人感到厌倦的。她成功地让我从前的保护人被任命为私人参议,因此把我的敌人塞尔苏斯给排挤掉了由于网拉真的不信任,或者是由于没法找到一个人来替代我在后方的位置,我将留在昂蒂奥什:我依靠他俩去了解通报所无法告诉我的所有一切。一旦出事,他们可以把军中一部分忠诚者集结到我的周围。我的对手们将不得不同这位痛风的老人(他去世只会对我有益)以及这位能够要求己长期忍受士兵的艰苦生活的女人同桌共餐。

    我望着他们渐渐地远去:皇上骑着马,极其坚定,沉着;一队女人乘着驮轿,焦躁不安;近卫军与可怕的吕基乌斯基厄图斯的努米尼亚侦察兵混杂在一起。首领一到,在幼发拉底河畔扎营越冬的军队便拔营起寨:帕提亚战役真的打响了。最初传来的消息令人振奋:攻克巴比伦,渡过底格里斯河,泰西封陷落。像通常一样,一切均屈服于此人的惊人的控制力。阿拉伯王扎拉基纳俯首称臣,从而使底格里斯河的整条航道向罗马舰队敞开了:皇上乘船直达波斯湾尽头的查拉克斯港。他到达了令人惊异的海岸地区。我的担忧一直存在着,但我把我的担忧像罪行似地统统深藏着。过早地认为自己做得对是错误的。尤其是我对自己心存疑虑:我怀有这种阻碍我们去承认一个我们过于了解的人之伟大的卑劣的怀疑是有罪的。我忘记了有些人能移动命运的界碑,能改变历史。我亵渎了皇上的天才。我为自己的职位而苦恼。万一出现不测,我会不会被清除掉?任何事情都比审慎来得容易,因此,我有了一种愿望,想重新披挂上萨尔马特战争时穿过的锁子甲,利用普洛提娜的影响,使自己被召回军中。我羡慕我们士兵中最不起眼的士兵,羡慕他们能置身于亚洲大道的尘土之中,羡慕他们能受到波斯铁甲营的攻击。这一一次,元老院投票赞成皇上拥有庆祝权,不是庆祝一次胜利,而是庆祝将在他有生之年连续取得的胜利。我也做了自己应做的事情:我安排庆典活动;我到卡西乌斯山顶去做献祭。

    突然间,烽烟四起,战火燃遍东方的这片大地。一些犹太商人拒不向塞琉古王国纳税。昔兰尼立即掀起了反抗的浪潮,在那里,东方人大量屠杀希腊人。把埃及的小麦一直运送到我军前往的道路被耶路撒冷的一帮狂热党人切断了。在塞浦路斯,希腊和罗马常驻人员被犹太民众抓起来,被逼在角斗场上互相残杀。我成功地在叙利亚维持住了秩序,但是,我从坐在各个犹太教堂门口的乞丐的眼睛里隐约看出了怒火,在赶骆驼者的厚嘴唇上觉察出了无言的狞笑总之,那是一种我们不该受到的仇视。从一开始,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便联合起来反对一场即将破坏其商业往来的战争,但是,以色列利用这场战争去反对一个它的宗教狂热、它的独特的宗教仪式以及它的神明的强硬性把它排除在外的世界。皇上匆忙地赶回巴比伦,派遣基厄图斯去惩罚那些犯上作乱的城市:昔兰尼、埃德萨、塞琉基亚;东方的那些希腊化的大都市全都被投人到战火之中,以惩罚在沙漠商队暂歇期间酝酿的或在犹太区蓄谋的叛变行为。后来,在巡视这些有待重建的城市时,我走在坍塌的列柱下面,穿行于一排排破碎了的雕像之间。曾经向这些反叛提供给养的奥斯洛莱斯皇帝立刻采取了攻势。阿布加尔揭竿而起,返回已化成灰烬的埃德萨。图拉真以为可以信赖的我们的亚美尼亚盟友,纷纷地援手各省总督。皇上突然处于一个广阔的战场的中心,不得不四面应战。

    他白白地浪费了一个冬天去围困哈特拉城。该城是一座几乎坚不可摧的要塞,位于大沙漠之中,对它的围困造成我军数千名将士的死亡。他的固执越来越变成一种个人勇气的表现形式:这个病中人不愿善罢甘休。我从普洛提娜那儿获悉,图拉真虽然发作过一次短暂的瘫痪,但他无视这一不样之兆,仍旧一意孤行不任命他的继承人。如果这个亚历山大的效仿者也因热病或在亚洲的某个不洁场所纵欲过度而命丧黄泉,对外的这场战争将因引发内战而变得扑朔迷离。在我的支持者和塞尔苏斯或帕尔玛的支持者之间,将会爆发一场殊死斗争。突然问,消息几乎完全断绝了。在皇上与我之间的那条纤细的联络线,只是由我最凶恶的敌人所控制的一帮努米尼亚人在维系着。就是在这一时期,我第一次责令我的医生替我在胸前心脏部位用红墨水做个记号:一旦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绝不活生生地落在吕基乌斯-基厄图斯的手中。我既要负责本职工作。又要担负维持各边境岛屿和行省的艰巨的绥靖任务,但是,白天使人精疲力竭的工作与夜晚长时间的失眠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帝国的所有问题全都同时压在我的身上,但是,我自身的问题显得更加地沉甸甸的。我希望得到权力,以便强行实施自己的计划,试一试我的良方,恢复和平,我尤其希望得到权力,以使我在死之前成为“我自己”。

    我眼看就要满40岁了。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死去,我将只不过是在达官显贵的名单上留下一个名字,并作为雅典执政官留下一段希腊铭文而已此后,每当我看到一个步人中年,公众以为能准确地评价其功过是非的人英年早逝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在这个年岁时,还只是在自己和几个朋友的眼里存在,而这些朋友有时也许也会对我产生怀疑,犹如我自己也对自己产生怀疑一样。我明白了,只有很少的人在死前能够实现自我:我怀着更大的同情去评价他们那些中断的事业。这种对于会失去生命的烦扰,使我的思想凝滞在一个点上,像脓肿似的固定不去。我对政权的觊觎如同贪欢求爱一般,只要某些仪式完成,就会使情人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去爱。最紧迫的任务似乎都是徒劳的,因为我被禁止以主宰的身份去做出影响未来的决定。我需要确信自己能够实施统治,以恢复成为有用之人的兴趣。昂蒂奥什的这座皇宫,后我将在其中在某种幸福的狂热之中生活几年。但兰时对我来说,它只不过是一座监牢,也许还是一座死囚牢。我把一些求神谕的密信送到朱庇特一阿蒙神庙①、卡斯塔利亚②和多利塞那的宙斯神庙。我召来了三王③。我甚至叫人到昂蒂奥什的地牢里去提来一名被判处了死刑的囚犯,让一名巫师当着我的面抹了他的脖子,希望他那颗在生与死的瞬问飘忽着的灵魂向我揭示未来。这个可怜虫得以逃过忍受更长时间的垂死挣扎,可是,我所提的问题全都没有得到回答。夜晚,我沿着这座因遭受震灾墙壁仍满是裂缝的皇宫的各个大厅踱来踱去,走过一个个门洞,从一个阳台走到另一个阳台,在青石板地匕到处画着占星图,对闪烁着的星辰发出询问。但是,必须在大地上去寻找有关未来的征兆。皇上终于撤出了对哈特拉的包围,并决心重渡本不该渡过的幼发拉底河。天气炎热,再加上帕提亚弓箭手的骚扰,使这次痛苦的撤军变得更加地悲惨。在5月的一个热气蒸人的夜晚,我走出城门,到奥龙特斯河畔去迎接深受热病、焦虑和疲劳之苦的小分队,其中包括患病的皇上、阿蒂亚努斯和一些女人。图拉真坚持要骑马直抵皇宫大门口。他几乎难以坐稳。这个充满活力的人似乎因死神的临近而比别人变化更大。克里顿和玛提迪娅搀扶着他迈上石阶,把他扶到屋里躺下,并守候在他的床前。

    ①  阿蒙:埃及人形牛头神明,其神庙位于利比亚沙漠。

    ②卡斯塔利亚:帕耳那索斯山麓的一眼泉水,因山林水泽仙女卡斯塔利亚为逃避阿波罗的追求溺死其中而得名。

    ③三王:亦称东方三王、东方博士。据《马太福音》载,耶稣诞生时。博士数人在东方看到异星,随着异星来到耶路撒冷找寻新生的君王,并向犹太王探问新王的诞生处。得知新王应在伯利恒,便前往该地,找到耶稣和玛利亚,俯伏在地,呈献黄盎、乳香、没药三样礼物。后人根据《圣经》记载中献礼样数,推定为三人故名。

    阿蒂亚努斯和普洛提娜把在他们的短简中未能提及的一些战斗情况告诉了我。其中的一次叙述使我深受感动,以致我把它作为我自己的象征永远纳入我个人的记忆之中。刚到达查拉克斯,疲惫慵倦的皇上便面对波斯湾沉浊的海水在海滩上坐了下来。那个时候,他还一直对胜利毫不怀疑,但是,因意识到世界之广袤和自己年事已高,同时,也因意识到我们每一个人都囿于各种极限之中,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大颗的泪水在这个大家原以为从不会哭泣的男人那满布皱纹的脸上流淌着。把罗马鹰饰勋章带到直至那时尚未有人探索过的沿海地区去的这位统帅明白了,他将永远不会航行在这个向往已久的海洋上:印度、巴克特里亚纳,以及他在遥远的地方为之陶醉的这整个陌生的地方,对他来说,将永远是一些名字和梦想而已。第二天,接连传来的坏消息迫使他又重新上路。每当我也遭到命运的拨弄时,我便想起这个或许是第一次正视自己的人生的老人某一天晚上在遥远的海边的这些赋泣。

    翌日早晨,我到皇上的寝宫去了。我感觉我同他有父子之情、兄弟之谊。这个人就像其麾下的每一个士兵一样去生活,去思考一切,并一直以此为荣,但最终陷入到完全的孤独之中:他躺在床上,继续在酝酿谁也不再感兴趣的宏伟计划。像通常一样,他的干瘪和粗鲁的语言丑化他的思想。他说话非常困难地同我谈到人们在罗马给他准备的凯旋仪式。他像否认死亡一样地在否认失败。两天后,他的病再次复发。我跟阿蒂亚努斯,跟普洛提娜又恢复了,忧心忡忡的密商。皇后很有远见,刚刚把我的这位老朋友提到近卫军长官这个极权位置上,从而把御林军置于我们的统率之下。幸好,一直未离开皇上病榻的玛提迪娅对我言听计从。再说,这个朴素而温柔的女人没有主见,完全掌握在普洛提娜的手心里。但是,我们当中谁也不敢提醒皇上,继位问题仍然是悬在那儿。也许,他同亚历]1大一样,横下了心,不亲自任命自己的继位人。也许,他曾对基厄图斯一派做过只有他自己知晓的许诺。要干脆地说,他拒绝考虑正视末日:在家庭里,人们就可以看到,一些固执的老人生前并未留下遗嘱。对他们来说,不是要把他们僵硬的手指已经半放弃了的财宝或帝国看守到最后,而是不想过早地让自己处于死后的状况,既然他们再也无需做出决定,无需引起惊讶,无需对活着的人进行威胁或做出许诺。我很可怜他:我们之问分歧太大,使他无法看出我就是那个预先染上同样的作风、甚至犯有同样的错误的驯服的继位人,不是大多数行使过极权的人在临终之时都在绝望地寻找的那种继位人。但是,在他的身边缺少政治家,只有我是他能够接受而又不致违背他作为优秀官员和伟大君王的职责的人所以这个习惯评判服务之优劣的君王,几乎是被迫无奈地接受我的。此外,这也是对我表示憎恨的一个绝妙的理由。他的健康逐渐地在恢复,可以离开房问到户外走走了。他又在说要发动一场新的战役,但他自己对此也不相信。他的医生克里顿担心他忍受不住酷热,终于成功地说服他,让他乘船返回罗马。动身前的那天晚上,他把我召到即将把他送回意大利的军舰上,任命我为统帅,接替他的职位。他的保证只是到此为止,而最重要的事我违背所接受的命令,立刻着手秘密地与奥斯洛莱斯进行和平谈判。我把希望寄托在今后用不着再向皇上禀报这一点上。过了不到10天工夫,我大半夜地被叫醒,说是信使到:我立刻认出来人是普洛提娜的一个心腹。他给我带来两封信。一封是官方的,告汴我说,图拉真忍受不了海上的颠簸,在奇里乞亚地区的塞利努斯上了岸,因病得太重,滞留在一个商人家中。另一封信是密件,把他的死讯通知了我,普洛提娜向我许诺说,尽可能久地隐瞒这一死讯,这样便使得我获得了第一个接到通知的好处。我在采取了各种必要的措施以保持叙利亚驻军的稳定之后,立刻启程去塞利努斯。我刚一上路又一一个信使到了,把皇上驾崩的消息正式地通知了我。皇上指定我为继位人的遗嘱已交由可靠的人送达罗马。10年来,狂热地梦想过,策划过,争沧过,或沉默以对的所有一切,浓缩成了由一只坚定有力的手,用女人纤细的字迹,用希腊文写成的短短两行的信笺。在塞利努斯的码头上恭候我的阿蒂亚努斯,是我当上皇帝后第一个向我致敬的人。

    正是在这里,在那个病人上船到他去世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连串我将永远无法恢复其真貌的事件,而我的命运正是建立在这些事件上的。阿蒂亚努斯和几个女人在这个商人的家中度过的这几天。最终决定了我的一生,但是,这几天对我来说,就像后来我在尼罗河上度过的某个下午一样,恰恰是因为我将很有必要去弄个水落石出的,但却始终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在罗马,甚至连逛马路的闲散人对我人生的这些插曲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却对这些不甚了了。我的敌人们指责普洛提娜趁皇上生命垂危之机,让他草拟了把权力交给我的那几行字。一些更加粗鄙的诽谤者甚至描述说,克里顿医生躲在罩着帷幔的床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模仿死者的声音,口述图拉真的遗愿。有的人还强调指出,平素憎恨我而我的朋友们可能又未能收买住他让他保持沉默的传令兵福迪姆,在他的主人死后的第二天,偏偏巧得出奇,突发高烧而死。在这些暴力行为和阴谋诡计的情景中,我不晓得有点什么东西在使公众的想象,甚至我的想象感到震惊。即使极少数的几位正直的人有可能为了我而走极端,即使皇后的忠诚可能促使她走得很远,我也不会觉得不快的。皇后知道,如果不下定决心,国家将会遭受多大的危险。我挺敬重她,我相信,如果理智、常识、公共利益以及友情促使她这么做的话,她是会同意去犯必要的欺骗罪的。从那时候起,我紧紧地攥住了这份引起我的对手们强烈不满的文件:我无法肯定或否定一个病人的这份临终口述遗愿的真实性。当然,我更希望是这种情况:图拉真本人在临终前抛开了他的个人成见。诚心诚意地把帝国交给不管怎么说他认为最称职的那个人。但是,必须承认,在这个问题上,对我来说,结果比手段更加重要:关键是,上台掌权的人后来证明了自己行使这个权力是够资格的。我到达后不久,遗体就在海岸边火化了,与此同时,在罗马可能也在举行隆重的葬礼。这个极其简单的仪式于黎明时分举行,无非是那些女人对图拉真本人的长期服侍的最后一个插曲,因此几乎没人去参加。玛提迪娅大恸悲声,热泪流淌。柴堆周围颤动着的空气使普洛提娜的面容变得模模糊糊的。她安详,冷漠,双颊因发烧而有点塌陷,像往常一样明显地难以捉摸。阿蒂亚努斯和克里顿注视着让尸体完全烧透。一小缕轻烟在清晨灰白的空气中消散,没有一点黑影。我的朋友中谁也没有重提皇上病逝前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很明显,他们的口号是沉默不语。我19己的口号是不提危险性的问题。

    当天,皇上遗孀及其亲信们登船返回罗马。我回到昂蒂奥什,沿途受到各军团的热烈欢呼。我内心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野心,还有恐惧,似乎已成过去了的噩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始终决心捍卫我当皇帝的机缘,但收养文书将一切都简单化了。我不再操心自己的命运:我又可以去考虑其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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