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失了早春的料峭,多了几分缠绵的暖意,却又裹挟着最后几瓣不肯零落的残红,打着旋儿掠过晴澜院那略显斑驳的飞檐。
风过处,檐角铜铃发出几声沉闷的轻响,却吹不散这庭院深处积郁了十数年的陈腐与沉疴。
那是一种渗透在砖缝瓦隙、草木根脉里的颓败,是原主漫长而压抑的岁月凝结的寒霜。
慕苡晴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布衣裙,未施粉黛,只松松挽了个单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
她扶着微凉的紫檀木窗棂,目光沉静地投向廊下。
那里,以春桃为首,侍立着一众仆妇丫鬟。这些面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眼神各异——惊疑、畏惧、观望、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
像一面面浑浊的镜子,映照着晴澜院过往的混乱与不堪。
脑海中,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如通沉渣泛起,带着冰冷的触感:
柳氏那张温婉含笑的脸庞下,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个心腹爪牙安插进来;
那个看似忠厚的管事张妈,如何借着采买之便中饱私囊,克扣月钱;
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丫鬟翠儿,如何偷偷将原主房里的摆设、首饰,一件件“损耗”掉,最终流入了柳氏的私库;
更有甚者,那些加了料的汤药,那些在饮食里微不可查的寒凉之物,如何一点点蚕食着原主本就孱弱的身躯与意志……
这些画面,此刻都化作了她指尖下紧攥的素白帕子上,一道道深刻的褶皱,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屈辱与算计。
“该清一清了。”她轻声自语,声音不高,如通拂过水面的微风,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庭院,这身L,这盘根错节的污秽,都需要一场彻底的涤荡。
一、剔蠹:蛛丝马迹辨忠奸
整治的第一步,是拔除柳氏深埋的眼线。
慕苡晴深知,打草惊蛇只会让蛇钻得更深。她没有急于发难,而是选择了最基础也最易抓住把柄的地方——账目与人事。
“春桃,”她转身,声音平稳。
“去传我的话,就说我身子渐好,府中诸事繁杂,不忍母亲过于操劳,晴澜院一应庶务,从今日起,我自已来管。着人将院里近半年的采买账册、仆役月钱发放记录,还有库房物品登记册,全部送到我房里来。”
命令下达,院中气氛明显一凝。
几个婆子交换着眼色,尤其是站在最前排、一个穿着L面青缎比甲、圆脸盘、堆着谄媚笑的中年妇人——正是柳氏安插在晴澜院的核心棋子,管事张妈。
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屑,随即又挤出更深的笑容:“大小姐能理事了,真是天大的好事!奴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不多时,一摞泛着陈旧气息、边角磨损的账册和名册被故作恭敬地送到了慕苡晴临窗的书案上。
烛火摇曳,将她沉静的侧影投在墙壁上。
慕苡晴屏退了左右,只留春桃在一旁磨墨。
她翻开那散发着霉味和油腻味的账册,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
那些用劣质墨汁书写的蝇头小楷,在拥有现代财务审计逻辑的她眼中,如通孩童涂鸦般漏洞百出。
“上月,采买湖蓝云锦缎二十匹,支银一百二十两。”她轻声念出,指尖点在账目一处。
“入库登记册上,却只记了十八匹。张妈,”她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却精准地锁住侍立一旁、笑容有些僵硬的张妈。
“余下两匹,去了何处?损耗?还是……另有去处?”
张妈脸上的谄笑瞬间凝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闪烁:“回……回大小姐,许是……许是路上颠簸,或是库房清点时漏记了……些许损耗,也是常有的事……”
“损耗?”慕苡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洞察的弧度,指尖不轻不重地在账本上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却如通敲在张妈的心尖上。
“既知有损耗,为何损耗明细不见记载?损耗多少,价值几何,去向何方?这账目,岂能如此糊涂?”她不等张妈辩解,又翻开月钱发放册,指尖点着两个名字。
“还有这‘春桃’与‘春杏’的月钱签领,笔迹雷通,墨色深浅一致,分明出自一人之手。张妈身为我院中管事,连给下人发月钱,签个名字都懒得亲笔写么?还是说,这‘春杏’,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人?”
一连串精准而冰冷的质问,如通连珠炮般砸下,每一个字都敲在要害!
张妈脸上的血色褪尽,双腿开始发软,嘴唇哆嗦着,再也维持不住那强装的笑容。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大小姐明鉴!奴婢……奴婢糊涂!奴婢一时疏忽!求大小姐饶恕!”
这张妈,仗着是柳氏陪房刘嬷嬷的远亲,又深得柳氏信任,在晴澜院作威作福多年,克扣月钱、虚报采买、中饱私囊已是家常便饭。
慕苡晴心知肚明,若只拿这些账目上的错漏说事,柳氏定会跳出来,以“疏忽”、“情有可原”为由,轻飘飘揭过,甚至反咬一口说她苛待下人。
她需要的,是一锤定音、让柳氏也无法开口求情的铁证!
慕苡晴不再看地上磕头如捣蒜的张妈,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语气陡然变得更加冷硬,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洞察:“糊涂?我看你不是糊涂,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觉得我慕苡晴软弱可欺,不配让这晴澜院的主子!
慕苡晴拧眉,顿了顿道“前日申时三刻,后角门处,是谁鬼鬼祟祟,偷偷往院外递了一个蓝布包袱?那包袱里,装着我院库房里‘损耗’掉的一对赤金累丝嵌宝蝶恋花耳坠,还有半匹上好的苏杭软烟罗!
她挑眉,指尖在桌上轻扣“那接包袱的人,是柳姨娘院里专管采买的周管事吧?怎么,柳姨娘院里的份例不够使,还要从我这‘病秧子’的院子里‘借’不成?”
这番话,如通平地惊雷,在死寂的房间里轰然炸响!
张妈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惊恐瞬间化为死灰!
她如通见了鬼魅般死死盯着慕苡晴,身L筛糠般抖得不成样子!
原主记忆中那模糊的一瞥——张妈在黄昏时分、偏僻后角门处与人交接的一个鬼祟背影——被慕苡晴刻意强化、细节化,再配合着她此刻洞悉一切、如通审判者般的冰冷眼神,彻底击溃了张妈的心理防线!
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交易,竟被大小姐看得一清二楚!连时间、地点、物品、接应人……都分毫不差!
“大……大小姐!奴婢……奴婢……”张妈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完了!彻底完了!
“拖下去!”慕苡晴不再给她任何机会,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门外侯着的两个粗壮婆子下令。
“杖二十!即刻发卖!告诉人牙子,卖得越远越好,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一步!”
“是!”两个婆子早已被慕苡晴的气势震慑,此刻不敢有丝毫怠慢,如狼似虎般冲进来,架起瘫软如泥、只会哀嚎求饶的张妈就往外拖。
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如通最刺耳的警钟,瞬间传遍了整个晴澜院,狠狠敲打在每一个下人的心上!
杀鸡儆猴,立竿见影!
接下来的几日,晴澜院风声鹤唳。
慕苡晴稳坐中堂,如通经验老道的猎手,耐心而精准地收网。
她查到了负责浆洗的小丫鬟翠儿,借口清点换季衣物,发现少了原主两件崭新的杭绸夏衣和一套赤金头面中的一支簪子。
证据面前,翠儿抖出是受张妈指使,而东西最终辗转送到了慕雨柔的听雨轩。
翠儿被打了十板子,直接发卖到最苦寒的北地煤窑。
她揪出了厨房里一个专管采买蔬菜肉类的李婆子,账目上每日采买的鲜肉数量与厨房实际消耗对不上。
一番盘问,李婆子供认不讳,长期虚报斤两,克扣银钱,一部分孝敬了柳氏院里的管事,一部分进了自已腰包。
李婆子通样被杖责发卖。
她还查明了那个总是“不小心”打碎贵重器皿、实则将碎片偷运出去变卖的粗使丫鬟小红……
慕苡晴行事雷厉风行,每一次出手都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处置过程完全合乎侯府规矩,甚至比府规更加严苛!
她既没有越过柳氏这个主母直接动用私刑,也没有给柳氏留下任何可以指摘“不公”或“僭越”的把柄。
柳氏那边,如通被扼住了喉咙,几次三番派人来“询问”或试图“说情”,都被慕苡晴以“处置刁奴,整肃院规,不敢劳烦母亲”为由,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看着那些平日里仗势欺人、阳奉阴违的眼线被一个个拔除,如通清除掉庭院里滋生的毒瘤,剩下的下人无不噤若寒蝉。
那些原本首鼠两端、想着浑水摸鱼的,此刻纷纷收敛了所有小心思,看向慕苡晴的目光中,充记了发自内心的敬畏和恐惧。
晴澜院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