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未明白姜眠心中顾及的,不是什么可以随易抛掷的情,而是盛朝人一生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师徒情谊,这“师徒”二字承载了许多,有时要胜过父母之恩。
他空有劝慰之心却无能无力,只能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出真相!“我在宫中见到了梅近鹤梅大人,不止是我,宫中巡夜的其它宿卫、宫门的守卫,全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虽然我亦不愿相信……”他加重了语气,看向梅近鹤:“但其的确有嫌疑!”众人一片哗然,比听到皇太女害三公主时更惊讶,有的兴味十足,更多是不可思议,梅近鹤这样的人怎么会被收买、还参与到皇室斗争里来呢!除非背后,还有更不可告人、更惊天动地的阴谋、交易。
皇帝面孔严肃,端足了威严问他:“你可有证据?”姜眠听的全身燥热,她宁愿自己今天没有来过!宁愿从没参加过什么秋狩!原本对黎未帮她调查的那点感激,化作了无可奈何的烦闷,原本对打马游街的那点兴奋,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怎么可能是师父呢?是谁也不可能是师父!就算是她失了魂发了疯,给自己的马下毒,也不会是师父,他那么温柔、可靠、温柔、可靠……黎未迟疑道:“兴许有一个法子,能证明梅大人的清白,陛下可以派人问一问皇太女殿下的态度,倘若梅大人与皇太女殿下有私交,便极有可能是他谋划了此事。
”“是啊!问个清楚吧!一定得问清楚!”姜眠痛苦地抱头喊道。
如果现在死掉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一切,哦,她一定立马拔刀!突然,一道愉悦的声音自人群后方传来。
“真是热闹啊!”众人立即举目去看,好一个富贵琳琅、金玉满身!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喜爱如此奢华打扮,连忙齐齐躬身行礼:“臣拜见皇太女殿下!”来人喃喃自语:“瞧,只要围在父皇身边,总是很热闹的。
”语罢,她又说:“不用特意去请孤!听闻今日三皇妹有喜事,孤来玩玩。
这位便是上次围猎场晕倒的郎君吧,不错不错,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我府上还有几间空房,不如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皇帝出声打断。
众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很专心在研究毒马一事。
黎未急匆匆摆手:“……”“好吧。
”她摊了摊手。
皇太女说是来玩,却出现地十分恰好,就好像特意为了梅近鹤来解围!事情本就一团乱麻,另一主人公又在此时亲临,这下更脱不了嫌疑!姜眠转头去看梅近鹤,他在风中独自站着,神情有种“黯然失色。
”他终于还是站出来:“臣昨夜确实一直待在家中,从未见过迷夏质子,陛下和公主可以询问臣家中小厮、宫门侍卫、日落后确实不曾出门!至于你,迷夏质子,倘若你说你昨夜见过我,能否详细说明是何时、在何处,有谁一同见到么?”“是啊,这位迷夏的……质子,你可不能诬赖好人!梅大人都说了,没有在宫里见过你,你兴许认错人了吧。
”皇太女笑盈盈道,上挑的眼尾含着几分慵懒、狡黠,显然和梅近鹤站在了一派。
月乘鸾有些错愕地望向皇太女,心思转了千百道,好像立即下了决心,同梅近鹤投去无奈一瞥,那一眼,饱含了数十年的情分。
起伏过后,她厉声道:“梅大人说自己并未收到宣召,宫中起居注也记载着陛下每日言行,从晨起到歇息详尽无遗,拿来一查便知!何况什么事需要深更半夜滞留皇宫?此等要事,几位阁老尚且不知,陛下更不会只宣召祠部郎中一人了,陛下,您说是么?”听到这里,姜眠眼里那点儿微弱的祈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感到背叛后,无尽的痛苦、伤心!黎未还要反驳,她伸手一把拉住他,掉头看向梅近鹤苍白憔悴的面庞,她忽然觉得他们从没站在一起过。
好像谁在用手在绞她的心——她想,是否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要像利用杨绯一样利用自己?也许是临时起意,他长久以来的陪伴、对她的付出,让她都忘了,最初收她为徒时,他还收下了一笔巨款。
也许那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下,始终藏着颗冷面无情的心!“师父,你再想想!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误会?你记错了进宫的时间,见到了黎未,但是根本没见过其他人……师父!”平心而论,她也没有底气说自己一点儿都不怀疑,但只要有一些蛛丝马迹,她还是更愿意相信他。
梅近鹤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证、物证,一切证据都指向他,即便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即便她已经走到他身边,依然不回应、不解释、不言语。
月乘鸾轻轻叹息,对皇帝道:“先收押大理寺吧,好好审问一番。
”审问之后,自然也就与皇太女无关了,满朝文武心系正统,对储君忠心无疑。
皇帝点头,像是默认。
远处青山连绵若隐若现,街边被人落下了一把油纸伞,古朴厚重的城墙前,数十人翻身上马,整齐的红缨黑甲、高头大马,和来时一样飒爽、矫健。
而皇帝身边是前来护驾、身披重铠的禁军,个个竖持长矛,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阵,形成一道道笔直的线,在隔离出来的外围,布衣百姓们则安静地注视着囚车驶来,那一人高的木质牢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囚”字,轮声轧轧。
姜眠陷在痛苦和绝望中。
囚车停在梅近鹤面前,他被戴上镣铐,深棕色的瞳孔看不见一点光亮,正如他此时——满心难言、满身难堪。
就在他登上囚车的前一刻,忽然,全部的马匹发了疯一般,齐齐嘶鸣起来!紧接着就是和刚才如出一辙的乱蹦狂踩,不是某一匹温驯的马,而是整个马群骤然爆发,全部像草原野马般,奔腾疾驰起来!这大场面一度使人群慌乱,本就拥挤的狭窄空间,在你追我赶、你推我搡间伤亡不断!“救命啊——!”为首的是谢中枝坐下骏马,有了姜眠的前车之鉴,他当机立断,拿出随身匕首朝马脖子上狠狠一刀刺下!一声极其凄厉而惨烈的嘶鸣过后,鲜血自坐骑口鼻喷出!他拼命喘息,大喊道:“不对劲!所有的马都被下了毒,有人在故意控制毒发时间!”他的呐喊被惨叫声没过!无数蹄铁疯狂敲击地面,曾经温顺的坐骑如人般立起,巨力挣断缰绳,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通通被掀翻在地!幸运点的,能听见骨骼碎裂的闷响,不幸的,就血溅当场,成为护城河里的一片血水。
场面血腥残暴,众人这意识到这场阴谋的可怕之处,它不是针对姜眠的,而是冲着这里集聚的人群!“快躲起来!”姜眠和黎未站在人群中央,一边叫人群往外跑,一边左右躲避,马群已经拦截不住,人人自顾不暇,在马群靠近皇帝时,禁军手中长矛才会刺出,朝其它方向驱赶。
究竟这是一种什么毒,能让温驯的良马变得野性、激烈?姜眠已经领教过它的厉害,就算人人都有绝佳的马术,也无法挽回这样大的损失!一个愣神,突然,后背狠狠挨了一道撞击!顿时半边身子痛麻无比,她脖子后面全是冷汗,根本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而在混乱的马蹄中,无力避让闪躲就是丧命之举!迎面而来、高高举起的蹄铁,带来非死即伤的恐吓,她吓得紧闭双眼,电光石火间,感觉有人猛地抱住自己身体、朝旁边一滚!呼啸而过的“哒哒哒哒”四道叠声,带着强劲的力道踩踏而过,她来不及说放开,已经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像清脆的陶瓷被一点点碾压、掰碎。
“是谁……”她颤抖着问,双手环上肩膀,轻轻拥抱着护住自己的人。
“别怕……是师父……师父来……来找你了。
”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像两道晶莹剔透的、成串的小珍珠,滚落、流淌、宣泄……缓缓浸shi了师父温暖的怀抱。
黎未那声撕心裂肺竭尽全力的“公主!”奔雷般将她劈醒,她惊惶的喊:“救命!救命!”谁来救救她的师父啊!梅近鹤以为她在害怕,在碎裂的骨血中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你不会、不会有事……我绝不、绝不、咳咳……”姜眠哭着抚上他脖颈那道旧伤疤,求他不要说话,她全都明白呀!她早该明白的。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承诺过会保护她了——拜师礼时,梅近鹤端坐于明堂上,微垂着头,脊背却绷得笔直。
盛朝尊师重道,拜师礼隆重而讲究,正衣冠、盥洗、束脩……束脩准备的六礼分别是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和红豆,由弟子奉上,师父纳之。
姜眠此生最严肃认真莫过那天,她深深叩首,额头与地面相接,发出“咚”的响声!清晰可闻,梅近鹤虽看不见她的模样,保准能感觉到她尊师重道的坚定。
“弟子姜眠,拜见恩师!”她郑重道。
梅近鹤接过小厮递来的桃、荷、菊、梅四枝花,仔细小心地将其簪在姜眠头上,由于目盲,操作并不准确,于是姜眠主动把头伸过去。
他说:“四花并簪为一年之景,祝愿你一生风光。
”接下来是训诫,梅近鹤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姜眠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这件事。
“枫叶城一战太过惊世骇俗,军马将士皆无影踪。
但很少有人记得,在枫叶城之前,是长达数年的叛乱,如今不称其为乱世,可我却是在乱世而生。
“我幼年随母亲生活在林边,母亲曾经是占星宫灵女,她教我诗书武功,教我用暗器sharen和如何脱身。
而父亲随军出征,数月不归,但由于对父亲的爱,母亲总是不知疲倦,日日站在驿站门口,等待音讯传来。
”“借占星宫的关系,我不到二十岁便在朝中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另一边,打仗艰苦,父亲忍受不了,便偷渡回家,恰好陛下在命我追查所有逃兵,当我回到家中,母亲用感人至深的言辞恳求我,即便殉情也在所不惜,我以为我会心软,但我没有。
因为权位是囚困,是一旦身难承、灾便至,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一点。
”“是,弟子记住了。
”阳光自门外射入,室内地面上映射出一条暖色光带,在师徒二人之间,像是某种羁绊。
“那么,从此荣辱得失,为师与你共担。
”他握紧了那双柔软的手。
……一如此刻,他在飞扬的马蹄声中,轻轻抱住了怀里、想要保护的孩子,阳光再次照进他褐色双眸。
泼天富贵身难承,飘零半生归是谁?兜兜转转,竟是我在世上,唯一还牵挂之人。
又或许是会怀疑我、推开我、抛却我之人。
但最后一刻,你在我心中,依然超过我。
他低低地说:“如果……注定要失明,我希望……晚一些,这样我就能……看到你的模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