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住院部大楼隐入夜色,而联欢会现场灯火通明,暖融的光线烘托出节日的温度。
台下座无虚席,人声的细碎嗡鸣在主持人报完幕前一刻,如同被无形的手骤然收拢,化作一片近乎凝固的等待。
舞台的聚光灯骤然亮起,光束晃动几下,最终在舞台中央聚焦,静待主角登场。
侧幕边,林桑榆敛起心神,将目光专注地投向那架静候的古筝。
所有杂念,包括那丝未能寻见的怅然,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舞台的光圈之外。
她向方才那位热心帮忙摆放古筝的年轻同事微微颔首致谢。
旋即,她的身影便在这万众瞩目的静默里,从容不迫地步入光晕中心。
天青色立领斜襟真丝上衣流淌着温润光泽,米白色阔腿裤随步履漾开优雅弧度,腰间一抹正红流苏绦,如点睛之笔,衬得腰肢纤细。
乌发低挽,几缕碎发柔化轮廓,每一步都沉稳轻盈,典雅之气浑然天成。
在全场屏息凝神的期待中,她缓步走至古筝前,姿态娴雅地落座。
坐定后,她并未急于抬手,而是先微微垂首,轻抚袖口理顺衣料,脊背挺直如修竹。
时间在寂静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唯有她几次深长平稳的呼吸,轻叩着这片凝滞的等待。
待气息沉定,她才终于抬起双臂,纤纤十指悬于琴弦之上,凝聚了所有的专注。
林桑榆最终选择的曲目是难度适中的《渔舟唱晚》。
这首颇具古典风格的筝曲,描绘的是夕阳映照万顷碧波,渔民悠然自得,渔船随波渐远的优美景象。
此刻竟与天边暮色如此契合。
此曲谱面和指法并不繁复,但其艺术表现力颇具难度。
好在林桑榆自幼习筝,在技法与表现上已能自如平衡。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的诗画意境,随着她指尖拨动的音符,在众人眼前汇聚成生动的景象。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的震颤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台下,那凝固般的静默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戳破,旋即陷入更深邃的寂静——那是余韵的汪洋。
然而,这寂静只持续了心跳的几拍,便被骤然爆发的、雷鸣般的掌声彻底吞没。
林桑榆起身走至古筝旁,面向台下站定。
心湖被余韵和掌声激荡起万千涟漪,思绪不由得飘回选曲之时。
她记得上次弹奏时,总觉慢板滑音差半分韵味。
虽非苛求完美之人,这点缺憾却如细刺,曾时时困扰。
原本她想选另一首更拿手、近乎完美的筝曲,毕竟在行家眼中,《渔舟唱晚》已被反复演绎,难出新意。
或许是考虑到此曲普及程度更易被大众接受,又或是她期待在岁月变迁的当下重弹,能收获新的感悟。
最终,带着几分对过往的执念与对新解的期待,她定下了这首《渔舟唱晚》。
演奏中,不知哪一个瞬间,林桑榆忽然读懂了曲中的暮色苍茫,这顿悟恰巧解开了她先前的迷思,连那点执念也悄然释怀。
那一刻,长久盘桓心头的迷雾被指尖流淌的音符瞬间拨开。
指腹下不再是冰冷的弦,而是岁月沉淀的温度与豁然开朗的领悟。
若非今日重拾此曲,她或许永远不会察觉,自己早已悄然成长。
这迟来的领悟让此刻的掌声更添一层暖意。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重重人影,看到了远处温韫、陈奶奶以及罗然的身影。
他们眼中流露的欣喜与骄傲,让她心头一热,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流涌上。
她朝他们的方向,回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紧接着,仿佛冥冥中的牵引,她的视线倏然转向舞台前方最右侧——那个她曾下意识留意过的靠过道空位。
此刻,那里静静地伫立着一人。
他仿佛游离于热闹人群之外,令她无法忽视。
仅此一眼,世界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褪去,唯有他伫立在光影交界处,那双沉静却滚烫的目光,将她牢牢锁住。
眼中是久久未散的惊艳,以及浓得化不开的专注,那双黑眸如同幽深的漩涡,翻涌着克制的灼热与未尽的情绪。
她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都滞了一瞬。
慌忙将视线移回正前方,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向那侧。
本以为他已错过,此刻骤然得见,心底的震动瞬间淹没了所有预期。
关于她执着于这场演出的答案,在心跳擂鼓声中清晰无比。
舞台追光定格在女孩躬身谢幕的剪影上,四周掌声如潮水般汹涌。
就在这沸腾的华彩乐章中,江遇利落地起身,身影如一道沉静的墨线,毫不犹豫地穿过喧嚣的人群,径直朝后台方向走去。
那步伐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急切,并非逃离这绚烂,而是迫不及待地要走进那华景唯一的中心。
不过只有江遇知道的是,他的目标从来都很纯粹:他不仅是要走进这华景,更是要走近那华景中唯一的主角身旁。
江遇穿过人群,脚步未曾有过半分停留,很快视线中便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身上原本套在外面的大衣此刻正抱在怀里,腰间那点红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在后台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眼。
舞台的追光似乎格外偏爱她,即使身在后台,也有一束余光温柔地笼罩着她。
她站在逆光中,本是清冷的装扮却因这光,渡上一层毛茸茸的暖意。
她侧头跟身旁的人说话,不知道讲到了什么,她忽然莞尔一笑,眼角微微弯起,像月牙儿。
光影落在她的侧脸轮廓上,将小巧挺直的鼻梁,还有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勾勒出来,碎发在暖光中飞扬,温婉又迷人。
在即将要走近她身旁时,江遇视线牢牢攥住那抹逆光中的纤细身影,他的心跳仿佛与多年前大一元旦那晚重叠。
同样是《渔舟唱晚》,讲台前那个带着稚嫩魔力、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孩,与此刻舞台光芒下的身影缓缓重合。
她不会知道,两人的初遇,远比她以为的更早。
无关他人,只在那一眼的心动。
林桑榆刚谢幕完,先前帮忙的男生便及时上前,两人动作迅速利落地将古筝搬回后台。
归置好琴,她看向他,满怀感激道:“多亏你帮忙,不然我真得手忙脚乱了。
”男生闻言,明媚一笑,两侧的酒窝立刻显现而出,语气真诚又带着点崇拜:“别客气,能帮上忙就好。
你弹得真的太好了,我听得都入迷了。
”林桑榆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他。
他身上带着未褪去的青涩感,笑容扑面而来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
这让她惊觉自己的大学生活仿佛已过去很久,很久没有感知到这种气息了。
心中苦笑,有感而发地嘀咕了句:“年轻真好。
”“你是来医院实习的?”她猜测道。
男生用力点头,眼眸瞬间亮如星辰,带着点被看穿的惊讶和兴奋轻呼:“哇,这都被你猜到了?!”林桑榆被他的反应逗笑,看着他,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邻家弟弟。
“只是第一个猜测就命中答案而已。
”她其实接下来的话本是“还是家属?”之类的,但现在看来不用了。
男生明了,转念又说:“我听主持人报幕,说你是安宁疗护科的志愿者,好巧啊,我就在这个科室实习。
”“以后我们应该会常常见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柯梓瑞,你呢?”“林桑榆。
”林桑榆说着就去背装好的古筝。
柯梓瑞见状立马朝她靠近了半步,作势要帮她拿,“我来帮你拿吧,这古筝还挺沉的。
”林桑榆朝他摆摆手,一脸不以为然,“谢谢啦,我自己能行。
”
这重量她早已习惯。
柯梓瑞被拒绝也不觉失落,脸上依旧扬起阳光般爽朗的笑容,正欲再找话题,却敏锐地察觉到林桑榆的动作骤然顿住。
她的目光像是被钉住,直直地望向某个方向。
她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若不是那长睫还在不安地颤动,柯梓瑞都要怀疑时间在她身上静止了。
带着满腹疑惑,他顺着林桑榆的视线望去,这一看,让他瞬间瞪大了眼睛——来人竟是他实习期间的带教老师。
来不及细想他为何在此,柯梓瑞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地叫了声:“江老师!”这声呼喊像是一把钥匙,解开了林桑榆的定身咒。
她刚刚一转头便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眸中。
几乎是瞬间,舞台上那束滚烫专注的目光记忆便汹涌回潮。
她总觉得江遇看她的眼神变了,那里面翻涌着的东西,让她心慌意乱又莫名悸动,却说不出所以然。
然而此刻,也许是有了舞台上的那一眼铺垫,一股无名的勇气支撑着她,竟让她没有移开视线,直直地回望过去。
江遇与她沉默地对视着,时间在两人胶着的视线中仿佛凝固,他深邃的眸底暗流汹涌。
过了足有几息,那如有实质的目光才缓缓地、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从她脸上移开,落向一旁的柯梓瑞。
他微微颔首示意,目光沉静无波,随即迈开脚步,一步步朝她走来。
空气仿佛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稀薄。
林桑榆直觉该说点什么打破这无声的张力,几乎是下意识地,她遵循了最习惯的称呼:“江医生。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比她直呼“江遇”的次数多得多,她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可就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江遇的眉头蹙了起来,那不满的神情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却觉得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愈发幽深,如同实质的网,将她牢牢缚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这时,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地拂过她的耳廓。
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状似不经意地低语:“昨晚你可不是这么叫的。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心底激起惊涛骇浪。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修长的手指已极其自然地探向她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古筝背包的肩带卸下,动作行云流水般背在了自己背上。
林桑榆因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耳语和动作彻底僵在原地,微张着唇,眼中满是惊愕与尚未散去的羞恼。
江遇却仿佛没看见她失措的模样,反而倾身更近了些,深邃的目光锁住她映着自己身影的琥珀色眸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低声问:“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