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黑暗如通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柳依依。舌尖的伤口和身l的疲惫让她昏昏沉沉，但意识深处却如通绷紧的弓弦，警惕着任何一丝异动。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一个时辰，牢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轻微哗啦声。
柳依依立刻闭上眼，调整呼吸，维持着昏迷的假象。
牢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没有火把的光，只有甬道远处壁灯投来的微弱昏黄。一个瘦小的身影如通狸猫般敏捷地闪了进来，迅速将门掩上大半。
“柳姐姐？柳姐姐？”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稚嫩和焦急的少女声音响起，是掖庭里负责洒扫的哑婢小环！她是个真正的哑女，但耳朵极灵，平时受柳依依暗中照拂颇多。
柳依依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精准地抓住了小环冰凉的手腕！小环吓了一跳，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外面……怎么样了？”柳依依的声音沙哑干涩，压得极低。
小环飞快地比划着手势，动作急切。柳依依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努力解读：掖庭令离开玉华阁后，直接去了御前！玉华阁被封！公主身边所有宫人都被带走审问！尚宫局也被牵连，正在彻查！外面风声鹤唳！她还比划着，说看到那个金吾卫李晋，被几个人扶着，浑身是血，往太医署方向去了……
李晋重伤？柳依依心头一紧。库房断后时的惨烈景象瞬间闪过脑海。他送来的药包……她猛地想起！
“小环，”柳依依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我昏迷时，掖庭令可曾派人搜过我的身？或者……送来什么东西？”
小环歪头想了想，比划：搜身了，很粗鲁，衣服都差点撕烂。东西……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塞到柳依依手里。比划：搜身的人扔在角落的脏水桶边，她偷偷捡回来的。
正是李晋让看守转交的那个药包！
柳依依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迅速拆开油纸。里面是几包用桑皮纸包好的药材，散发着熟悉的草木苦涩气味：三七粉（活血化瘀）、艾绒（温经止血）、还有一小块用蜡封住的、颜色深褐的膏状物，气味辛凉刺鼻——是上好的金疮药！
药材本身并无异常。但柳依依的目光如通最精密的探针，瞬间落在了包裹药材的那张桑皮纸上！纸张粗糙，上面还沾着一点褐色的药渍。她将纸凑近门缝透入的微光，仔细看去。
纸张上没有任何文字。但在那些纵横交错的桑皮纤维纹理之间，在药渍浸染的边缘，几片极其微小的、被压得扁平的植物碎屑，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隐含某种特定角度和间距的方式，粘附在纸上！
柳依依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普通的杂质！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挑起其中一片——边缘呈细密的锯齿状，颜色深绿，带着独特的清苦气息——是蒲公英的叶子！另一片是细长的、边缘光滑的——车前草！还有几粒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种子——是紫苏籽！
蒲公英、车前草、紫苏……这些常见的草药本身无奇，但李晋为何特意将它们压扁粘在药包纸上？传递信息？柳依依脑中飞速旋转。蒲公英（象征飘散、传递）、车前草（又名当道，有明目之效？指向“看”？）、紫苏（可解鱼蟹毒，亦有发散风寒之用）……象征意义太过模糊。
不对！不是象征！是位置！角度！
柳依依的心猛地一跳！她将桑皮纸完全摊开在冰冷的地面上，借着微光，仔细观察那些植物碎屑粘附的位置。蒲公英叶在纸张左上角，叶尖斜指向右上；车前草叶片在右下角，叶脉的走向近乎垂直；几粒紫苏籽则零散地分布在纸张中央偏左的位置……
一个模糊的坐标图在她脑中缓缓勾勒！
左上角指向右上——东北方向？
右下角垂直——正南？
中央偏左——中心偏西？
长安城坊图瞬间在她脑海中展开！东北、正南、中心偏西……这些方位指向哪里？等等！如果以这张桑皮纸本身作为一个微缩的长安城图呢？纸张的四个角……
她立刻用手指在纸上虚划：假设左上角为东北（通化门方向），右下角为西南（延平门方向）……那么，蒲公英叶尖斜指向右上（东北偏北？），可能指向……大明宫以北的禁苑？不对！范围太大！
她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几粒零散的紫苏籽上！它们的位置在中央偏左……中央是皇城，偏左……是西内苑？还是……
突然，她脑中灵光乍现！紫苏籽！紫苏！在唐代，西市胡商聚集之地，常被称为“紫云之市”！紫苏籽的位置，是否就象征着西市？中央偏左——皇城（中央）的西侧偏北，正是西市的位置！
蒲公英叶尖指向右上（东北偏北），从西市这个“中心点”向东北偏北方向延伸……指向哪里？她脑中长安城坊的脉络飞速延伸：西市东北……布政坊？延康坊？再往东北……荐福寺所在的晋昌坊！
蒲公英叶尖的指向，如通一个箭头，从象征西市的紫苏籽位置，斜斜指向东北偏北——正是荐福寺的方向！
而右下角那近乎垂直的车前草叶片呢？正南方向？从西市向南……是怀远坊？光德坊？还是更远的……柳依依猛地想起，金吾卫在长安城南设有一处重要的武库和巡院！车前草又名“当道”，是否隐喻“金吾当道”？叶片垂直向下，是否指示“行动”或“目标所在”？
一个惊悚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李晋在用这些植物碎屑的位置，暗示突厥人的目标在荐福寺（蒲公英指向），行动的核心力量（金吾卫？或需要警惕的力量）在城南（车前草指向），而信息传递的枢纽或，很可能在西市胡商坊（紫苏籽位置）！
亥时三刻！布防图调包！行动就在荐福寺，但源头和接应，可能藏在西市胡商坊的深处！
时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柳依依心急如焚。她一把抓住小环的手，急促地比划着询问时辰。
小环指了指自已的耳朵，又指了指甬道深处，比划：刚敲过二更梆子不久（大约晚上九点）。亥时三刻（晚上十点左右）！
不到一个时辰了！
必须立刻将消息送出去！送出去！柳依依的目光如通燃烧的炭火，瞬间锁定了小环！这个哑女，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小环，”柳依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她紧紧抓住小环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听着，姐姐需要你帮忙！非常危险，但关系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你怕不怕？”
小环看着柳依依眼中从未有过的急迫和决绝，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她比划：不怕！姐姐救我娘时，我就说过，命是姐姐的！
柳依依心中一热，不再犹豫。她飞快地撕下自已粗布囚衣内里最干净的一小块布片。没有笔，她咬破了自已尚未愈合的指尖！钻心的疼痛传来，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温热的鲜血涌出，她以指代笔，在布片上飞快地勾勒！
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极其简略、却蕴含着关键信息的“地图”！
她用血点标记了三个位置：
·
一个血点旁，画了一朵极其简略的莲花——代表荐福寺（莲花是寺中标志）。
·
另一个血点旁，画了一个抽象的齿轮——代表西市胡商坊（联想到阿里那个带齿轮的木匣）。
·
最后一个血点旁，画了一把垂直向下的、小小的刀——代表城南金吾卫或需要警惕的方位（车前草的“当道”与垂直叶片）。
在荐福寺（莲花）和西市（齿轮）之间，她用一道带箭头的血线连接，箭头指向莲花（荐福寺）。
在齿轮（西市）和刀（城南）之间，又画了一道血线，箭头指向刀（城南）。
最后，在莲花（荐福寺）上方，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斜的月亮，旁边点了三个点——代表亥时三刻！
一幅用鲜血绘制的、简陋却致命的密码地图！
柳依依将染血的布片迅速叠好，塞进小环的手心，用力握紧。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小环，听着！把这布片，想办法送到尚宫局后面，靠近西夹道墙根下，第三棵老槐树的树洞里！记住，是第三棵！西夹道！墙根下！树洞！要快！一定要在亥时之前送到！不能被任何人发现！明白吗？”
小环用力点头，眼神凝重，将布片紧紧攥在手心，塞进自已破旧衣衫最贴身的暗袋里。
“好孩子！”柳依依眼眶微热，用力抱了抱小环瘦小的肩膀，“小心！一定要小心！”
小环再次点头，如通最机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出牢门，消失在甬道深沉的黑暗里。那扇沉重的牢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柳依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口中的血腥味未曾散去。她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瘦小却坚定的身影上。西夹道，第三棵老槐树……那是她与尚宫局诗社成员约定的、最紧急情况下传递信息的“死信箱”之一。诗社成员中，有一个负责夜间巡查西内苑的小太监，每天亥时初刻（晚上九点）左右会经过那里……
时间，在死寂的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柳依依竖着耳朵，倾听着掖庭深处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心跳声如通擂鼓，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荐福寺的钟声，是否即将敲响？那关乎长安城安危的布防图，是否正在被悄然调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