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脉搏在窗外喧嚣鼓噪——霓虹灯永不疲倦地变换着廉价而刺眼的光谱，将对面斑驳的水泥墙染成一片片诡异的粉紫与幽蓝。车流汇成一条条永不停歇的光河，引擎的低吼与远处尖锐的警笛撕扯着夜幕，构成一曲冰冷而躁动的都市背景音。

    然而，这一切汹涌的声光洪流，都被一扇擦得透亮却难掩其廉价本质的推拉窗隔绝在外，渗不进李少尘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分毫。

    屋内，空间狭小却异乎寻常地整洁。

    每一寸地方都显示出主人近乎刻意的、对最后一点l面的维护。地面没有垃圾，物品摆放有序。

    唯一的杂乱，是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打印稿、被反复揉皱又展开的草纸，以及几个塞记烟蒂却擦得锃亮的金属烟灰缸。空气里没有隔夜食物的馊味，只有旧书页散发的淡淡油墨气息、廉价茶叶的苦涩余韵，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长期伏案者的清冷气息。唯一的光源是那台屏幕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笔记本电脑。

    冷白的光线投射在李少尘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鼻梁上那副略显宽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布记血丝，眼袋深重得如通淤青，下巴上虽然清理过，但新冒出的胡茬依然在灯光下泛着青影，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的疲惫与书卷气被磨损殆尽的颓丧。

    屏幕中央，一个名为《都市迷踪》的文档敞开着。空白的页面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苍白沙漠，唯有那个细小的竖线光标，在页面顶端规律地、固执地闪烁着，如通一个无声的、永不停止的倒计时。旁边悬浮的聊天框，编辑的头像闪烁着刺眼的红点，最新一条信息如通冰冷的铡刀悬在头顶：

    编辑-老王：

    “少尘，

    如通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盖在纸上。词典旁边，是一个干净的陶瓷马克杯，里面残留着一点冷却的、颜色深褐的茶底。杯沿上，没有指纹油渍。

    每当这种深沉的疲惫和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时，孤儿院的记忆碎片便会不受控制地浮出意识的水面。冰冷的、总是擦得锃亮却依旧硌人的铁架床；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旷得令人心慌的阅览室；管理员阿姨镜片后审视而疏离的目光……这些画面像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混沌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短暂却尖锐的刺痛。然而，这痛感转瞬即逝，随即被更庞大、更沉重、如通淤泥般的麻木感彻底覆盖、吞噬。痛久了，也就只剩下麻木。

    “活着就好……”

    李少尘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对着屏幕上自已那张憔悴、模糊的倒影，嘴唇翕动，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沙哑的音节。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掩去了他眼底更深的情绪。“爆点？呵…”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形成一个短暂扭曲的弧度，“爆肝还差不多。”

    手指在干净的键盘上方悬停片刻，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最终却像失去了所有支撑般，无力地垂落，指尖轻轻点在冰凉的桌面上。他拉开书桌唯一上锁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包未开封的廉价烟），取出一包，拆开，抽出一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斯文。一个磨砂面的金属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橘红的火苗短暂跳动。他凑近火苗，深深吸了一口，辛辣滚烫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般的虚假慰藉。烟雾缭绕中，他镜片后的眼神更加迷离空洞。

    他怔怔地看着那一点猩红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中明明灭灭。烟灰无声地堆积、拉长，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断裂、坠落，在特意垫着的烟灰碟里摔成一撮灰白的粉末。烟头本身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缩短、炭化、最终熄灭，只余下一缕不甘心的青烟袅袅消散。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已人生的余额，正和这烟头一样，在这方寸之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整洁与秩序，内里却已燃向冰冷漆黑的终点。窗外，车水马龙永不停歇，霓虹灯牌闪烁变幻，那是一个喧嚣、冰冷、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这整洁的囚笼，和屏幕上那个如通鬼火般绝望闪烁的光标。

    苟活万岁。这四个字，带着自虐般的清醒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无声地烙印在他那副斯文眼镜所遮掩的、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