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布置的简单精致,就是那种俩眼睛瞅起来没啥东西,但细细一琢磨全是讲究。
栗棕色的遮幕层层卷起,盘放在窗子两侧,白色的绢纱半放半挂,临窗边摆置一张小圆桌,花瓶里的粉色康乃馨开的正盛。
一张铺着蓝色条纹床单的窄床,床边还画蛇添足地放了张书桌。
正对着床的位置,有两张单人沙发椅,但看起来,没什么坐过的痕迹。
姜楠和陈初十到的时候,周锦生还在睡觉。
她看着周锦生清秀的脸上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脸尖了些,一米八多的人,看着没一点肉感,衣服衬着骷髅架子,多了一种行将就木的奢靡。
实话说,跟她记忆里洒脱的少年相差甚远。
陈初十轻轻拍了拍姜楠的肩膀,挤眉弄眼,示意她出去说话。
陈初十扣扣手,面上带了点不自然:“咱们先在外面等着成不?他……好久没睡个好觉了,有时候到天明才能睡着,最近吃饭也吃不好,人都削瘦了不少。
”姜楠没有意见,她也只是来看看而已:“好。
那先带我去做一下检查吧,总要看看匹配度以及……血液合不合要求。
”走到弯道口,想起没有褶皱的沙发椅,她又随意一问:“周叔叔和周阿姨不在吗?”陈初十歪头皱眉看向她,还没听清楚就被来人的熟稔的招呼吸引过去了,这人是谁?怎么看起来跟姜楠很是熟悉?“诶,你是……姜楠!你怎么来医院了,怎么来这里了,这可不能是走错喽。
”来人正是侯医生,全名侯有良,是个和蔼的小老头。
姜楠和他认识时间说长也不长,说少又太少人情味,莫约有三四年了,处着处着这小老头就拿姜楠当晚辈看待了,平时对她也多有照顾。
她规矩地打个招呼,脸上也多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侯爷爷好,没走错。
我今儿就是来这边看个朋友,前两天刚入住的。
”“你说的该不会是418房间的那个小伙子哦,他还是老周托我照看的,我跟老周也多年的感情哟!”说完,看了旁边的陈初十一眼,“这是你朋友?好周正的小姑娘嘞,就是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瞧我这脑子,果然是年纪大了,不中用喽。
”陈初十上道儿地笑着说了句:“侯医生好。
”然后又默默退到后面,充当起乖乖木头人背景板。
侯有良本来是来这边送个送个东西,顺便瞧一下周锦生,没想到碰上姜楠,正巧他俩还认识,真是缘分不浅呐!突然侯有良想起来老周说,他那个孙儿有救了,他瞅瞅姜楠,又往后看看,“你是老周找来的人?”对上姜楠笑盈盈的眼睛,他一哆嗦,声音不自觉就大了:“胡闹,你怎么能捐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你—”姜楠着急打断他,但声音也放软了不少:“侯爷爷,小点声呐,在医院病房,病人都还在休息呢。
我可以的,你相信我,我不会拿自己,当然了,也不会拿别人开玩笑。
”她笑了笑,“再说了,这不还有好几轮检测吗,如果检测过不了,我就算我硬上场,人家医生也不乐意不是,我跟您打包票。
”“那你处理好了,再来找我一趟。
小小年纪的,可真不让人省心呐。
”说完背着手,摇摇头走了,颇有现在小孩儿不好管的意思。
等侯医生走远了,陈初十才问:“刚刚那个医生,你认识啊?姜楠,你不讲武德,什么时候的事,你咋了啊?你之前当志愿者那事我还没找你呢,你又瞒着我什么了?”姜楠:“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前两年感冒了,碰巧挂到侯医生的门诊号,再后来就熟悉起来了。
这两天老毛病复发,吃药呢,侯医生怕我血液检查不合格。
”陈初十撇撇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心下吐槽,姜楠就是个闷葫芦!她一拍脑壳:“哦,对了,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
”姜楠依旧是那副不甚在意的表情,她插进兜里的手却早就拧成麻花了:“我说,怎么没看见周先生和董女士?”“啊?他们为什么会在?”陈初十瞅瞅姜楠,颇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家族联姻只要面上过得去,谁知道私底下什么样。
不过,咱们这么多年了,你竟然没察觉到?你好迟钝哦。
”说完,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姜楠身形有一瞬的呆滞,内心天人交战,感情和理智拉扯得她现在看东西都带上重影。
她张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哑了的嗓子只能发出“嗬嗬”的低声鬼叫。
这世上哪还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如果一定要说一个,那姜楠选择相信自己。
若是说她没有一丝私心,这话说出来,连姜楠自己都不相信,心底那点隐蔽的心事如初春破土的嫩芽,跃跃欲试地对她的内心世界发起猛烈的进攻。
“陈初十,我后悔了。
”顿了顿,姜楠坚定地说:“我觉得,一样东西只有自己保管,才能确定他能否得到最好的对待,你说对不对。
”“我可以救周锦生,条件是—”她舌尖上的话滚了几滚,还是残忍的吐出:“你和周锦生,退婚吧。
”陈初十觉得姜楠说的老毛病可能不是感冒,而是精神病,她不管不顾地大声质问:“姜楠,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楠又换回那副温温柔柔的神色:“字面意思。
”陈初十忍了又忍,她想:要是再待下去,她和姜楠就真鱼死网破了,昨天还说姜楠是胆小鬼,今儿自己也要尝尝临阵脱逃的滋味了,当真天道好轮回!她咬咬牙,果断选择离开,但还是气不过,走之前撂下一句狠话:“姜楠,来日方长。
”姜楠冷眼看着陈初十甩袖而去,死死掐住掌心的嫩肉,心里的情绪在不断翻涌。
到底还是不欢而散了,意料之中。
配型结果在10天后一个的上午出来了,当时姜楠正在图书馆进行期末考试复习。
陈初十给她打了个电话,语气听起来跟以往没什么不同。
通话结束后,姜楠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和陈初十的微信对话框—
—聊天仍停留在那天晚上陈初十随手发的表情包。
依旧是陈初十陪着她去拿的报告,结果显示配型成功。
中途还碰见了周锦生的爷爷,一个身体硬朗、不苟言笑的老人,尽管已经尽力收敛但上位者的气息还是无可避免的泄露了些。
他努力对姜楠做出和蔼的表情,这让陈初十甚是惊恐,姜楠没什么感觉,碍于礼貌叫了声“周爷爷”。
周盛见过姜楠,是个性格孤僻、身上带刺但足够聪明、重情义的孩子,但思虑太重,容易钻牛角尖。
几天前初十那孩子来了,顺便说了姜楠提的要求。
他已经老了,年轻人的情也好爱也罢,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即使初十是他看着长大的后辈。
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周锦生好好的。
周严华和董尹黎是指望不上了,他们都有各自看好的继承人,但周家的东西,他一定要留给周锦生。
一件很小的插曲,就跟投进大海里的一颗小石子,掀起了一阵极小极小的波澜。
在姜楠的印象里,燕过不留痕。
病情反复反复又反复,不停逝去的时间如警钟长鸣,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变好,但现下总归不会太遭,而明天仍有希望。
姜楠还是放心不下,这么多天她有心躲避周锦生,害怕看见他的眼神里带上质问、愤怒、失望。
这次挺意外的,陈初十那个粘人精竟然没在。
周锦生放下手头拿的书,很自然的露出个笑容:“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姜楠松了口气,多了些五味杂陈,心想:陈初十还是那个色厉内荏的小朋友。
她瞥了一眼—
—《活出生命的意义》,不像他以前会看的书。
周锦生看见她的视线,晃了晃手中的书,“最近就喜欢看这些具有生命意义的书,增加生命厚度和宽度嘛。
听说,你答应了……你也不需要觉得救我是你的责任。
这种事,见面说起来比较好,说岔一点,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没了。
好不容易见着一面,这话得说清楚。
说起来,我们只是有幸认识,陪伴对方走过了人生中一段很短的旅程,你以后会遇见更多的人,这些事情你可想清楚了。
”姜楠有些喘不上气,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知道,我会好好想。
先别说这个了,你以后还会进行有机化学方向的深造吗?”“有机会那是肯定的啊,不过,你可千万别放弃啊,这座峰咱们都快攀一半儿了。
”周锦生笑眯眯的,感慨时过境迁,心境的变化天翻地覆,他竟也能点评一下现状。
体检10天也不过一眨眼,出人意外的体检合格,姜楠挑了下眉,也并不觉得太过意外,来来回回又进行了数次抽血复检,直到达到稳定结果,医院再次询问,是否愿意捐献,答案就跟板上钉的钉似的,毫无疑问。
姜楠的内心很平静,没一点儿那些志愿者捐献之前的担心紧张,有种尘埃落定的诡异感觉。
倒是陈初十上网来来回回查了好多注意事项,叮嘱姜楠好好休息,也没跟姜楠再怄什么气,除了前两天情绪波动很大,后面就风平浪静了,不是暴风雨前的酝酿的安静而是真的平静,因为她觉得自己前两天上蹿下跳跟峨眉山的吗喽一样,太掉份儿啦!这两天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姜楠这个人,就是个闷葫芦儿,还是个据嘴葫芦儿。
以往那么多机会,也没见她趁虚而入啊,指不定又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就是心思多。
“姜楠,你可注意点,接下来的动员针听说很疼,我有点担心,不行,我老觉着心慌慌。
”说着,又不停地在病房里晃来晃去,这么大个病房非要做一副行动鬼鬼祟祟的样子,跟过街老鼠有得一拼。
姜楠没忍住,寡淡的脸上显出不一样的色彩。
“你可别嘻嘻哈哈的,平时多稳重个人,怎么真到正事了这么不正经,还笑,还笑!”她觉得姜楠这人就脑子有病,虽然捐献造血干细胞现在不是什么大事,但网上都说了,后期可能会出现腰酸背痛、头晕等症状,最要紧的是照顾不好,以后会很虚弱。
这么严重的事,姜楠还笑!她就是脑子有病吧!姜楠没止住笑,突然问道:“你不怨我吗?”陈初十有些莫名,翻了个白眼:“怨你干嘛,等这件事结束了,大家出来好好聊一聊。
”说着她随手削了个苹果,自己吃了,“嘿,这苹果还挺甜,不愧是我挑的!”四天的动员针也不过一眨眼,其实也没那么疼,姜楠还有些回味。
似乎,一切的进展都顺理成章,很顺利地来到第五天。
这天,周锦生被早早地推进手术室。
姜楠打了局麻,然后发生了什么,她就不大清楚了,就像喝醉了断片一样。
隐约中听见有人说,你不是要跟周锦生在一起吗,我都答应你了,咱们说好聊一聊的—
—这语气好像是陈初十,她在害怕什么。
等再次有意识,姜楠觉得自己应该是躺在手术台上,这里实在是太冷了,跟开有暖气的学校简直天壤之别!五脏六腑却仿佛被烈焰烤着,灼热、痛苦,好像要将人生生撕裂开来。
她能感受到有护士在给她注射麻醉剂,一针下去,一点都不疼。
她有些感叹,这位护士的经验很足,只是脑袋有点晕。
一些事情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闪过,她被迫看了场关于自己人生的连续剧。
她自我简单总结下,到目前为止,她的前半生花团锦簇,而后半生境况陡然急下,打眼一看全是遗憾。
然后她又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这里黑咕隆咚,却又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