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则是要坚持的,但是,不同的情况,要坚持不同的原则。
而所有的原则要服从于一个原则,总的原则。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左传》)这就是子产的总原则,只要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就去做,不在意生死。
两千四百年后,林则徐写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当然,子产坚信,能不死最好不死,死了就无法为国家效力了。
团结一部分,拉拢一部分,打击一部分,忽略一部分。
该明白的时候明白,该糊涂的时候糊涂。
这是子产的策略,或者说叫做权术。
权术没有好坏之分,只有高明和低劣的差别。
拉拢一批人
游吉和印段不仅有才能,而且人品好,子产将他们列为团结的部分。
驷带和子石人品能力一般,但是并不恶劣,再加上与子皮家族的密切关系,他们属于拉拢的对象。
打击的对象不在卿的系列,但是必须有,那么是谁?子产在等待时机。
谁应该是被忽略的人?子皙。子产根本不同他发生关系,他也就无从怨恨。
游吉和印段很容易就成了子产的左右手,团结成功。
子产决定拉拢子石,他比较容易被拉拢,因为他从前地位低,容易满足。
子产给了子石一个简单任务,简单到《左传》都懒得记载。
“兄弟,这个任务很艰巨,完成之后,奖赏你三邑。”子产布置了任务,还给了悬赏。
子石高高兴兴走了,这个任务如此简单,悬赏简直就是白送给自己。
游吉对于子产的做法有些不满了。
“叔啊,国家是大家的国家,为国家办事是每个人的义务,为什么别人办事没有奖赏,偏偏他有呢?”游吉觉得不公正,于是问子产。
“人都是有欲望的,要让一个人全力去做一件事情,就要顺从他的欲望。子石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土地,我就给他,这样,他就能全力去做,把事情做好。地给他有什么关系,不还是郑国的吗?”子产这样解释,他不好明说这是要拉拢子石。
“可是,人外国会怎么看我们?”游吉还是想不通。
“我这样做,是要让大家和谐相处,而不是互相挖墙脚啊,外国人管得着吗?《郑书》说得好啊:安定国家,必大焉先。要想建立和谐社会,首先要让大家族得到好处。大家族安定下来之后,再进一步安定全国。”这一次,子产的话说得很明白了,他是要拉拢子石。
游吉没有再说什么,对于这件事情,他持保留态度。
正如子产所料,子石果然很卖力地去完成交给他的简单任务,做得非常出色。
“兄弟,太能干了,这三邑归你了。”子产说到做到,给了奖赏。
子石屁颠屁颠走了,在所有的卿中,他的封邑比别人少很多,所以如今轻易得到三邑,喜出望外。
可是没几天,子石听说很多人对他得到三邑不满,他有点害怕,于是回来找子产,请求把三邑退回来。
“怕什么?没偷没抢,那是你该得的,别怕,我给你撑腰。”子产暗暗高兴,一来这证明子石胆小怕事,二来,自己的人情做得更足了。
子石千恩万谢,回去了。
从那之后,子石见人就说子产贤能得一塌糊涂。
团结成功了,拉拢成功了,打击的对象出现了吗?
该出现的都会出现的。
打击一批人
子石有个侄子叫丰卷,到了秋天,准备举行家祭祭祀自己的父亲。于是,丰卷找子产,请求打猎以便猎取祭品。
“那什么叔啊,我要打猎以便祭祀我爹,行不?”丰卷说话的态度很不恭敬。
“不行,只有国君祭祀才用新杀的野兽,卿以下,都不可以。”子产断然拒绝。
“哎,我从前年年都打猎啊,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不行了?”丰卷斜着眼睛质问子产。
“你已经错了很多年了,我不能让你再错。”子产也没给他好脸。
“嘿,别以为别人怕你,我就怕你,有种的你就等着。”丰卷气哼哼地走了,他跟驷带的关系一向不错,平时也是专横跋扈惯了。
丰卷决定,率兵攻打子产。于是,一边准备甲兵,一边去通知驷带和子石,联合出兵。
子产很快知道了消息,立即来找子皮。
“子皮啊,干不了了,我干不了了,你另找能人吧,我,我去晋国避难了。”子产兜头就是这几句,搞得子皮一头雾水。
“叔啊,什么事啊?”
“丰卷这个小兔崽子联合了驷带和子石,要来攻打我,我只能跑了。”子产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还要跑。
“叔,你等等,我这就派人去找子石和驷带,如果他们敢出兵,我就出兵灭了他们。”子皮大怒,当时留下子产,就要派人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驷带派人来了。
“报,丰卷要攻打子产,还约了我家主人。我家主人现在赶去劝阻他了,特地让我来报个信。”驷带派来的人这样说,驷带没有跟丰卷同流合污。
子皮略略放了心,子产则心头一喜,看来驷带没有问题了。
驷带的人刚走,子石来了。
“哎哟,子产兄也在这里啊,我正要找你呢。丰卷这个小兔崽子吃错药了,竟然要起兵攻打你,这不,我赶紧来找子皮去阻止这小子。实在不行,咱大义灭亲,合兵灭了他。”子石说话说得激动,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子皮彻底放心了,子产也彻底放心了。
丰卷被驷带连劝带骂,早已经打消了出兵的念头。两人正在说话,子皮、子石和子产来了。
“叔,您来了?”看见子石,丰卷很老实,那是他亲叔,丰家的掌门。
“混账东西,我不是你叔,你是我叔。”子石劈头盖脸,把丰卷一通臭骂,骂得丰卷不敢抬头。
“叔,我错了,我知错了行吗?”丰卷彻底老实了,连忙求饶。
“错了?晚了。你子产叔待我们丰家不浅呐,你叔我能有今天,都是你子产叔一力抬举。如今你不知报恩,反而恩将仇报,你这个没人性的白眼狼。今天,我当着你子产叔的面,我要大义灭亲。”子石说得激动,抽出刀来。
“扑通。”丰卷吓得跪倒在地。
子石回头看了看子产,意思是说我要动手了,你要想劝就趁早。
“子石,算了,年轻人不懂事,这次就算了吧。”子产当然知道子石的意思,杀了丰卷不是一件好事。
“子产兄,你别护着他。”
“算了,他也就是说说而已。再说了,他也是我侄子啊。”
这边,子石拿着刀就是不动手,子产一个劲地劝。子皮一看,这要靠自己收场了。
“两位叔,你们也别争了。丰卷的过错,按理说杀了也不过分。不过既然子产叔给他求情了,死罪饶过,活罪不饶。给你一个时辰收拾,给我滚到晋国去。”子皮作了判决,基本上是各方都能接受的。
丰卷得了性命,大喜,急忙来向子皮道谢。
“皮哥,多谢饶命之恩。”丰卷忙不迭说。
“谢我什么?谢你叔去。”子皮大声呵斥。
“叔,多谢多谢。”丰卷又来谢子石。
“混账东西,快去谢你子产叔才是正路。”子石也大声呵斥。
“子产叔,我,我狗眼看人低啊,我,我错了,呜呜呜呜……”丰卷说着,哭了。
子产没有说话,因为他怕一说话就会笑出来。
丰卷当天被驱逐出境,前往晋国流亡。在子产的劝说下,子皮决定不没收丰卷的封地,准他三年之后再回来。
“哥啊,你对我们丰家太好了,我,我,嗨,什么也不说了,我们丰家就跟你了。”子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子产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该感谢主公和子皮啊。”子产淡淡地说。
改革开始了
该团结的团结了,该拉拢的拉拢了,并且打击了胆敢对抗的不服分子。现在,时机成熟了,子产知道,自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秋收之后,子产开始了第一次改革。
子产的第一项改革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整顿社会秩序;第二部分,整顿农田。按《左传》: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音序,田间的水道),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
对于这段话,历史上解说不一。不过,从当时的情况看,我们作如下的解释。
都鄙有章,上下有服。核心在于恢复社会秩序,自从穆族独掌郑国大权,一来穆族本身张扬跋扈,强取豪夺,破坏了社会秩序;二来,穆族外的旧贵族不甘心利益受到剥夺,暗中也在破坏社会秩序;第三,郑国近年来主要精力在国际生存,对国内秩序忽略轻视以及无力照顾。因此,近年来,郑国的社会秩序混乱,社会治安恶化。
因此,子产制定制度,对城市和农村进行规范化管理。同时,按照等级、行业对人民进行管理,人们要守礼,不得僭越,一切行为要依礼法。
田有封洫,庐井有伍。郑国土地肥瘦不一,关键是郑国并非多水的国家,因此,很多田地往往因缺水而歉收。当初子驷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做“田洫”,在田间挖水沟,保障灌溉,可是因为事情做得有些过分,因为遭到“西宫之变”,把命都给送了。如今,子产要继续做这件事情,强行推进田间的水利工程。同时,借鉴当初管仲管理齐国的办法,在农村实行保甲制度,强制保障农业发展。建立乡校,实行全民义务教育。
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响应并且积极实行改革的,有赏;阻止改革的,重罚。
改革的目的:稳定社会,发展农业。
不过,具体推行方法已经不可考。
改革强势推行,六卿全力支持。
人们现有的生活方式被强制终止,很多人不满意;田间沟渠的挖掘导致大量的田地面积缩小,很多人不满意。
郑国人民对子产很不满意,不满意虽然不满意,没有人有实力奋起反抗,连子皙也没有胆量借机闹事。
“取我衣冠而褚(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左传》)郑国人编了一首民歌,歌中唱道:没收了我的衣服,侵占了我的土地,限制了我的自由,子产这个王八蛋,谁要带头去杀他,我就跟他一起干。
为什么会没收衣服?因为当时郑国已经到了乱穿衣的地步,譬如普通老百姓穿上了士的衣服,士穿了大夫的衣服等等。因此,但凡在街上乱穿衣服的,子产都下令没收。
子产知道自己现在是全民公敌,可是他不怕,真的不怕。
这一年,是郑简公二十三年(前543年)
舌战腐败分子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郑国农作物的生长明显好于前一年。也就是说,虽然土地面积减少了,但是灌溉充分,单位产量提高了。
骂声少了很多,因为大多数人的收入增加了。
六月,子产请郑简公去晋国朝拜,进献贡品,而自己成为郑国执政后,也应该去晋国一趟。原本去年就该去,但是那时候子产真不敢去,而现在郑国正在安定下来,他敢去了。
子产和郑简公来到了晋国,被安置在国宾馆暂住。
一住两天,晋平公没有接见。子产待不住了,一打听,说是鲁襄公薨了,消息刚到,晋平公没工夫接见郑简公了。
“这,这怎么办?”郑简公傻眼了,真是来得不巧。
“我们辛辛苦苦来了,抽个一天半天的都抽不出来?太欺负人了。主公,你别担心,看我的。”子产有些生气,当然,也有些办法。
子产命令随从把国宾馆的墙给拆了,然后把马车都赶了进来。国宾馆的工作人员一看吓了一跳,这郑国人怎么无缘无故损坏公物啊?还不好管,人家是外宾。
于是,郑国人损坏国宾馆围墙的事情就报了上去,这时候还是赵武为中军帅,一听这事挺生气,可是再一听干这事的是子产,当时竟然有点害怕。
“那什么,请范老去一趟吧,把事情弄清楚。”赵武不敢自己去,他怕说不过子产丢面子,所以派人去请已经退居二线的范匄去跟子产打交道。
范匄气哼哼地来到了国宾馆,从前几次被子产骂得狗血喷头,如今想想,说什么你们拆了国宾馆的墙都不对啊,我正好报仇,好好骂你一顿。
“子产,我们国家因为管理不好,有很多盗贼。无奈各国有很多使节来往,我们为了大家的安全,把国宾馆的围墙修得很高,以便大家有安全感。现在你们擅自拆了我们的围墙,你们自己的随从加强了戒备,可是别的客人呢?啊?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公德心?破坏公物,照价赔偿知道不?告诉你,我们国君知道这件事之后非常生气,后果很严重,今天,你就给我好好解释清楚,否则,吃不了兜着走,哼。”范匄没客气,指着鼻子骂了子产一通,然后等他认错求饶,然后再骂一顿。
子产都没用正眼看他,心说你这两刷子也就忽悠没见过世面的吴国人还行,在我这儿,你还嫩点。
“范老,我们郑国吧是个小国,又夹在大国中间,大国向我们索要供品呢也没有什么规律,因此我们不敢安居,主动来朝拜。这不,我们收集了全部的财富来朝见,谁曾想吃个闭门羹,根本没时间接见我们。这样的话,我们的贡品就麻烦了,直接交到你们仓库吧,那就成你们的东西了;如果放在院子外面吧,风吹日晒雨淋,那就毁坏了,范老,你教教我,我们该怎么办?”子产说到这里,给范匄出了个难题。
范匄愣了愣,有点发傻。本来就有点老年痴呆的症状,再加上这个问题提得突然,范匄竟然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他的宫室矮小简陋,可是国宾馆却富丽堂皇。那时候的国宾馆就像现在的宫室一样漂亮而舒适,仓库和马棚都修建得很好,环境幽雅,干净整洁。诸侯的客人们来了,接待的官员在庭院中设置火炬照明,保安们日夜巡逻以防盗贼,车马都有停放的地方,还有专人替代宾客的随从以供使用,车马有专人帮助维护喂养,朝中百官们也都拿出珍贵的物品招待客人。晋文公从来不会让客人无故滞留,而是随到随见,主随客便。晋文公很关心宾客,什么都替宾客想着,有什么问题亲自出面解决。可以说,那时候是宾至如归,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是看看现在,国君的宫殿广阔数里,诸侯们下榻的国宾馆跟奴隶住的地方没什么区别,大门狭窄,门槛贼高,车马根本进不来。车马没有安置的地方,而盗贼又横行霸道。现在贵国君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见我们,你说说,要是不拆毁围墙,把马车赶进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鲁国君主去世,我们也很悲伤啊,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不接见我们啊。希望贵国君主早日接见我们,我们早日把贡品献上之后回国,那样的话,我们愿意把围墙修好。”
子产把晋文公给搬了出来,其实那时候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可是子产就这样说,范匄也不敢说不是那么回事。子产一番对照,把现在的晋国说得一无是处。
“是,是,是是。”范匄听得只有点头说是的份了,子产都说完了,还在不住点头,全然忘了来这里本来是要痛骂子产的。
范匄老老实实离开了国宾馆,回去把子产的话向赵武说了一遍。
“子产说得有道理啊,是我们不对啊,现在的国宾馆是奴隶的宿舍改造的啊。”赵武也听得点头,心说幸亏我没有自己去。
赵武当即派人前往国宾馆向郑国人道歉,并且立即安排晋平公第二天设宴招待郑简公。
第二天,晋平公的宴席特别加重了礼仪,场面非常隆重,赠送的礼品也比往常都要丰厚。送走郑国人之后,赵武立即下令在新址修建全新的国宾馆。
“外交辞令是如此的重要啊,子产善于辞令,其他的诸侯也跟着受益。里说:‘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好的言辞能够让国家和谐安定啊。”叔向为此事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