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们要告辞了,但安德烈公爵好像不愿和他的朋友单独呆在一起,于是请他们再坐一会儿,喝杯茶。板凳和茶都端来了。军官们不无惊讶地望着皮埃尔肥胖而庞大的身躯,听他讲莫斯科的情形,讲他在巡视中见到的我军的部署。安德烈公爵沉默着,脸色显得那样阴沉,弄得皮埃尔在讲话时不得不更多地对着和善的营长季莫欣,而较少地对着博尔孔斯基。
“那么整个军队的部署你都清楚了?”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说。
“是的,怎么?”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不敢说全弄懂了,但大体的部署总算弄清楚了。”
“Eesplusavancéquequicelasoit.”①安德烈公爵说。
“啊!”皮埃尔狐疑地应了一声,透过眼镜片盯着安德烈公爵。“您对任命库图佐夫有什么看法?”他说。
“对此我非常高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安德烈公爵说。
“嗯,请您谈谈您对巴克莱·德·托利有什么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们都怎样谈论他。您觉得他怎么样?”
“你问他们。”安德烈公爵指着军官们说。
皮埃尔带着虚心请教的微笑望着季莫欣。大家都带着情不自禁地微笑看他。
“大人,自从勋座阁下上任以来,大家又看见光明②了。”
季莫欣说,他不时怯生生地看看他的团长。
“那是为什么呢?”皮埃尔问。
“我就向您报告一下关于木柴或饲料的事吧。我们从斯文齐亚内撤退时,连一根树枝,一根干草或什么的,都不敢动。我们走了,他③得到手了,不是这样吗,大人?”他转向公爵说。“可你不能动。为这种事儿,我们团有两名军官被送交军事法庭了。可是勋座阁下来了,这类事就不算回事了。我们看见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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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这么说来,你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②这里是双关语,俄语“勋座”一词的词根是“光明”。
③指拿破仑。
“那么他为什么禁止呢?”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周围,对这个问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该回答些什么。皮埃尔于是又向安德烈公爵问这个问题。
“为了使地方不遭到破坏,好留给敌人受用。”安德烈公爵刻薄地挖苦说。“理由很充分:不许抢劫地方,不让士兵养成抢劫的习惯。在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断也正确,他说法国人可能包围我们,因为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强。但是他不能明白这一点,”安德烈公爵突然不由自主地尖声喊叫起来,“他不能明白,我们在那儿第一次为俄罗斯的土地而战,我在军队中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昂的士气,我们一连两天打退了法国人,这一胜利使我们的力量凭添了十倍。他却命令撤退,所有的努力和损失都白费了。他不是内奸,他努力把一切都尽可能地做好,把一切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到;但是正因如此,他是不中用的。他现在不中用了,正是由于他像每一个德国人那样,对每件事都考虑得过分认真、精细。怎么对你说呢……譬如说吧,你父亲有一个德国仆人,他是一个顶好的仆人,比你更能满足你父亲的一切要求,当然让他干下去;但是假如你父亲病得要死了,你就得把仆人撵走,亲自笨手笨脚地侍候你父亲,你会比那个熟练的,然而却是一个外国人的仆人更能安慰他。巴克莱就是这样。当俄国早安无事时,一个外国人可以服侍它。他可能是一个顶好的大臣,可是一旦它处于危急关头,就需要自家的亲人了。而你们俱乐部的人却胡诌说他是内奸!诽谤他是内奸,到后来只能为你们错误的非难而羞愧,忽然由内奸捧为英雄和天才,那就更不公道了。他是一个诚实的、非常认真的德国人……”
“可是,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统帅呢。”皮埃尔说。
“我不懂什么是精明的统帅。”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
“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他能预见一切偶然的事件……他能猜到敌人的意图。”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在说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
皮埃尔惊奇地看了看他。
“不过,”他说,“大家都说,战争就像下棋。”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有点区别,下棋每走一步,你可以随便想多久,下棋不受时间的限制,另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马永远比卒强,两个卒比一个卒强,而在战争中,一个营有时比一个师还强,也有时反倒不如一个连。任何人都弄不清军队的相对力量。相信我,”他说,“如果说参谋部的部署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么,我就在那儿从事部署工作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而荣幸地到这儿,到团里服务,和这些先生们共事,我认为明天的战斗确实取决于我们,而不是取决于他们……胜利从来不取决于将来,也不取决于阵地,也不取决于武装,甚至不取决于数量,特别是不取决于阵地。”
“那么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士气——我的,他的,”他指着季莫欣说,“以及每个士兵的士气。”
安德烈公爵向季莫欣看了一眼,季莫欣惊恐地、困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团长,安德烈公爵一反平时沉默寡言的矜持态度,现在似乎激动起来了。显然他情不自禁地要说出此时闪现在他的脑际的那些思想。
“谁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谁就能胜利。为什么奥斯特利茨战役我们吃了败仗?我们的损失几乎和法国人一样,但是我们过早地认输了,——所以就失败了。而我们所以认输,因为我们无须在那儿战斗:一心想快点撤离战场。‘打败了——赶快逃跑吧!’于是我们逃跑了。假如直到明天我们都不说这话,那么,天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了。明天我们就不会说这话了。你说:我们的战线,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长,”他继续说,“这全是扯淡,完全不是这回事。明天我们面临着什么?千百万个形形色色的偶然事件在瞬息之间就决定了胜负,这要看:是我们还是他们逃跑或将要逃跑,是这个人被打死,或者那个人被打死;至于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一场游戏。问题是,和你一起巡视阵地的那些人,不仅对促进整个战役的进展不会有帮助,而且只有妨碍。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微薄的利益。”
“在这关键的时刻吗?”皮埃尔责怪地问。
“在·这·关·键·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了一句,“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刻不过是能够暗害对手和多得一枚十字勋章或一条绶带的机会罢了。明天对我来说,那就是,十万俄国军队和十万法国军队聚在一起互相厮杀,事实是,这二十万人在厮杀的时候,谁打得最凶,且不惜牺牲,谁就会取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那儿出现什么情况,也不管上层是如何妨碍,明天我们一定胜利。明天不管那儿怎么样,我们一定胜利!”
“大人,这就是真理,千真万确的真理。”季莫欣说,“现在还有什么人怕死!我那营的兵,您信不信,都不喝酒了:他们说,不是喝酒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军官们站起身来,安德烈公爵同他们走出棚屋,对副官发出最后一些命令。军官们走后,皮埃尔走近安德烈公爵,正要开口说话,离棚屋不远的路上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安德烈公爵往那边一看,认出是沃尔佐根和克劳塞维兹①,一个哥萨克跟随着。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近来,皮埃尔和安德列公爵无意中听到以下的话:
“DerkriegmussimRaumverlegtwerden.DerAnsicgenugPreisgeben.”②其中一个说。
“OnurdenFeindzuscdenVerlustderPrivatPersoneninAchtungnehmen.”③
“Oh,ja.”第一个同意说。
“是的,imRaumVerlegen,”④当他们走过后,安德烈公爵气愤地哼了一声。“留在童山的我的父亲、儿子、妹妹,就在那imRuam。这对他无所谓。刚才我不是对你说来着,——这些德国先生们明天不是去打赢这场战斗,而是尽其所能去搞破坏,因为德国人的头脑中只有连一个空蛋壳都不值的空洞理论,而他们心里就是缺少明天所必需的东西,也就是季莫欣所有的那种东西。他们把整个欧洲都奉送他了,现在来教训我们——真是好老师啊!”他又尖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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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劳塞维兹(1780~1831),德国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一书。一八一二年他在俄国军队中担任普弗尔的副官。
②德语:战争应当移到广阔的地带,这个意见我十分赞赏。
③德语:哦,是的。目的在于削弱敌人,不应计较个人的得失。
④德语:移到广阔的地带。
“那么,您认为明天这一仗能打胜吗?”皮埃尔问道。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有权的话,我要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不收容俘虏。俘虏是什么东西!是一些骑士。法国人毁掉我的家园,现在又在毁掉莫斯科,他们每分钟都在侮辱我,现在还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以及全军都这样认为,应该把他们处死!他们既然是我的敌人,就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是怎样谈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着,用闪亮的眼睛望着安德烈公爵。“我完全、完全赞同您的意见!”
从莫扎伊斯克山下来后这一整天都困绕着皮埃尔的那个问题,现在他觉得十分清楚,并且完全解决了。他理解了这场战争和当前的战役的全部意义及其重要性。那天他看见的一切,他于匆忙间看到的那些大有深意的严肃的表情,被一种新的光芒照亮了。他理解了物理学所说的潜在的(latente)热,他看见的那些人的脸上都有这种潜在的爱国热,这使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那样从容地、仿佛满不在乎似的去赴死。
“不收容俘虏,”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单过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减少一点战争的残酷性。因而现在我们在战争中奉行的——诸如宽大为怀之类,简直令人作呕。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会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军使的责任,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一八○五年我领教过什么叫骑士精神和军使的责任,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骇他们。他们抢劫别人的住宅,发行假钞票,最可恶的是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什么战争的规律和对敌人的宽大。不收容俘虏,而是屠杀和赴死!谁要是到我这个地步,遭受过同样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过,莫斯科失守与否,就像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一样,对于他都无所谓,可是突然间,他的喉咙意外地痉挛起来,停住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光,当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嘴唇哆嗦着:
“如果战争没有宽大,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才去打仗了。那时,就不会因为保罗·伊万诺维奇得罪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而开战了。只有像现在这次战争,才算是战争。那时,军队的紧张程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①人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战争就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军人阶层是最受尊敬的。但是什么是战争呢?怎样才能打胜仗?军界的风气是怎样的?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对叛变的鼓励,蹂躏居民,为了军队的给养抢劫他们或者盗窃他们,欺骗和说谎被称为军事的计谋。军人阶层的习俗是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守纪律、闲散,愚昧无知,残忍成性,荒淫和酗酒。虽然如此,军人仍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帝王,除了中国例外,都穿军服,而且谁杀人最多,谁就得到最高奖赏……就像明天那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屠杀,有好几万人被杀死或被打成残废,然后因为杀死了许多人(甚至夸大伤亡的数字)举行感恩祈祷,隆重地宣布胜利。认为杀人越多,功劳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他们,听他们啊!”安德烈公爵喊道,声音又尖又细。“啊,我的好朋友,近来我太难过了,我发现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恶的果子②……唉,日子不长了!”他又说。“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也该睡了,你快回戈尔基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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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斯特法利亚人是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威斯特法伦州居民,一八○七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此建立王国。黑林人是前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南部黑森州居民。
②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
“啊,不!”皮埃尔回答说,用吃惊、同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
“走吧,走吧,战斗前必须好好睡一觉。”安德烈公爵又说了一遍。他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他,吻他。“再见,你走吧,”他喊道。“我们会不会再见面,不会……”他连忙转身走回棚屋。
天已经黑了,皮埃尔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还是温柔的。
皮埃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他是跟他进去呢还是回去。“不,他不愿意我再进去!”皮埃尔很自然地决断着,“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就骑马回戈尔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屋里,躺在毯子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一幅幅画面在他脑际轮番地出现。他的思绪长久地,欢快地停留在一幅画面上。他生动地回忆起在彼得堡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带着兴高采烈的兴奋神情,对他讲去年夏天她去采蘑菇时,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的事儿。她断断续续地向他描述森林的幽深、她当时的心情,以及她和一个遇见的养蜂人的谈话,她时时中断讲述,说:“不,我不会说,我说得不对;不,您不了解。”虽然安德烈公爵安慰她,说他了解,而且也的确了解她要说的一切。娜塔莎不满意自己说的,——她觉得,那天所感受的,她要倾诉的那种诗意的激情没有表达出来。“那个老人是那么好,森林里是那么黑……他是那么慈善……不,我不会讲。”她红着脸,激动地说。安德烈公爵当时望着她眼睛微笑着,现在也同样快活地面带笑容。“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了解,而且我爱她那内在的精神力量,她那真诚,她那由衷的坦率爽直,她那仿佛和肉体融为一体的灵魂……正是她这个灵魂,我爱得如此强烈,如此幸福……”他突然想起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丝毫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完全看不见,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他只看到她是一个好看的,·娇·艳·的小姑娘,他不屑同她共命运。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又在棚屋前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