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佛经
秋风萧瑟,天气渐寒。
盘旋在枪尖上的西北风强劲飞舞,不断卷起阵阵沙尘,放肆地扑打在行军将士脸上,干涸了士卒们龟裂的嘴唇,迷离了战马的双眼。当一轮血红的夕阳慢慢向同样赤红的火焰山山脊西坠而下时,交河城如仙境般出现在众人面前。人困马乏的队伍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休息了。战马和骆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翕张着鼻孔兴奋地打着响鼻——它们感觉到了水源所在。
经过穿行天山阿拉沟、白杨沟、石窑子沟等一串山豁筋疲力尽后,东去长安的队伍由达坂进入了今吐鲁番盆地,成片的绿洲星罗棋布,点缀在干燥单调的戈壁滩上,犹如上天在盆地撒下的串串明珠。
而曾经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的交河,地处火焰山和盐山交界,把守着盆地的豁口,是防卫高昌西北方的重要军事屏障,可以说是镇守盆地富庶绿洲的锁匙重镇,也是安西极为重要的西进后勤基地和交通枢纽。由此可经“金岭道”北去吉木萨尔地区的北庭都护府;也可由“白水涧道”抵西北的伊吾洲或西突厥故地于尔都斯草原;或者走“银山道”赴伊犁河谷、焉耆地区,此三道都必经交河。因此,该城从战国时代开始就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兵戎不断,不同朝代和民族最勇猛的战士都曾在这里洒下过热血。在那里,每一丝刚硬的风,每一丛茕茕挺立的骆驼刺,每一块滚动的沙砾,都可能蛰伏着这些血洒疆场的英雄们孤傲的魂灵,他们奔腾不息的冲锋呐喊,随时都会在朔风中隐现。站在这样充满金戈铁马气息的要塞前,没有哪一位战士能保持心静若水,李天郎自然也不例外。
站在山上,五里外的交河城尽收眼底,山下的河边,张达恭正在指挥部下搭建营帐。尽管不是在打仗,但安西军军纪不变,包括高仙芝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入城住宿,全部在离城五里外的河岸扎营。交河守捉使早就带领大批城中显贵在城外迎接,力劝高仙芝到城中居住,要设宴款待归朝队伍,又七嘴八舌地盛赞西征小勃律的大捷,几乎将此次胜利传奇化。确实,经此一战,大唐声威大震,连远在西边的拂菻(东罗马)、大食也遣使投书以示修好,更不用说其他西域小国了。但李天郎不想参与这样的聚会,一半是因为他不想卷入官场漩涡,力保低调;一半是因为阿米丽雅,他不想让公主和她的家人作为这次胜利的战利品而为人品头论足。他知道,自己心中已经不可避免地印上了这个小勃律女子的深深烙记,不会再消逝了……所以,他借口派遣骑哨,带上公主来到了山岗之上。
“好险峻的城市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座要塞,”依偎在李天郎胸前的公主轻声感叹,“也是多么美丽的一座城市啊!比孽多城还好!要是孽多城有这样的地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陷落了……”
整个交河城建在一个南北长约四里、东西宽不到一里的柳叶形河心岛上,四周崖岸壁立,被一条四五丈深的河谷所环绕。只有东、南两道城门可入,可谓独踞天险,城中所有建筑,不管是官府还是民居,都封闭在高大厚实的围墙内,门口都背向大道,唯通过一条条小巷与贯穿城中东西南北的三条干道相连,显然是多年战乱促成的结果,这样的布局,倒也匠心独具,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夕阳残留的余光洒落在城中或尖或圆的屋顶上,勾勒出一片错落有致的美丽轮廓。城中心最为高大的建筑是一座高达近两丈的佛塔,白色的塔顶耸立在绚烂的晚霞中,格外引人注目。
再精心修筑的要塞,也没有抵挡住战无不胜的大唐铁骑,交河不止一次被唐军攻陷,最终彻底成为大唐的属地。尽管李天郎没有说话,但阿米丽雅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出神地向西边的交河眺望,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面有寺院吗?”阿米丽雅的发丝在冷风中撩动着李天郎的鼻翼,也拨动着他的心弦,以前无数次经过交河,怎么就没有发现它固有的美丽,“我想进城去参拜佛祖,让他保佑我父王和亲人平安……可以吗?”
李天郎低头吻吻公主的脖颈,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温柔语气答道:“好!我这就陪你去!”
一阵马匹的嘶鸣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卸去挽具、鞍具的牲畜们欢快地跃入山下的河中,饮水洗浴,一解几天艰苦跋涉的辛劳。放牧的士卒扬着马鞭,高声吆喝着,远远可以看到“风雷”和“电策”围着牧群打转,汪汪吠叫着将离队的牲口赶回群体,干得非常尽职,也非常熟练,这也是它们非常喜欢的差使。不知哪个士卒粗声吼唱着一首歌,隐隐听来好像又是马凤三在唱他的花儿,最后一句“面饼捞不到嘴里”顺风飘进了李天郎和公主的耳朵里。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李天郎吟诵的七言绝句,描写的是西汉时,送行乌孙公主远嫁的队伍停留交河时的凄美情景。有感而发,情至肺腑,同为公主的阿米丽雅凝神细听,跟着李天郎喃喃而念,强烈的共鸣使她心潮澎湃。
“多美的诗句啊!”阿米丽雅的双眼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真是好文才啊!不知道诗里所说的公主是不是我的祖先?”看见李天郎一愣,公主擦擦眼角微笑道:“我不是给你说过高昌国的麴氏一族吗?他们有个公主曾经远嫁给西边的月氏人,就是建立伟大的高贵种族,而贵霜帝国的建立者,很大部分则来自更西边的地方,据说他们是一个叫亚历山大的首领所率领的强大军队的后裔,这支军队曾经席卷了西边所有的国家,包括你们汉人所说的波斯、天竺等地,后来他们中有些人留了下来,和月氏人一起建立了贵霜帝国……”
“这些人是什么人呢?是现在的大食人吗?”李天郎轻抖马缰,缓缓下山往交河城去。
“大食人?肯定不是!”提到大食人,阿米丽雅轻蔑地摇摇头,“那个时候他们可能还是猴子呢!我看过有关古书,也见过这些先祖的画像,他们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健硕,皮肤白皙,高鼻深目,和大食人截然不同!尤其令人自豪的是,他们有自己优秀的文化,你看这个,”公主掏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金币,上面有一位戴着奇特头盔的国王头像和长着翅膀的天使图案,此外还有一行精美的文字,“这是他们古代的神,上面的文字在贵霜帝国时代都没有几个人认识了,据说也传自西方,Shoananshoa,意思是王中之王……”
“他们的神就是长翅膀的那种?可比不得我们的飞天女神……”李天郎一手接过金币仔细察看,一手搂紧了公主的腰,下山的路真陡。
“啊,不是,贵霜帝国崇信佛教,是佛祖最先光顾的地方之一,”阿米丽雅骄傲地说,“如今西域和中原的大乘佛教,都是东行的沙门从贵霜带去的,所以说我们那里是佛教的圣地,否则你们的那个玄奘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取经了!”公主一脸的自豪,“我们小勃律就是贵霜帝国的后代,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高昌公主的血亲,我们一族中世代有人研究汉学,学习汉话,后来贵霜内乱,国之将亡,很多贵霜贵族外逃,会说汉话的一支甚至逃到你们称为西蜀的偏远之地,你们汉人三国时代那个神出鬼没的诸葛孔明,还曾在奏章里谈到此事……”
“怪不得你汉话说得如此流利!”李天郎恍然大悟。
“承丝绸要道的光,我的祖先们收集了很多来自中原的书籍典故,后来大唐册封我小勃律,和汉地交流日繁,我从小就学到了很多中原的文化,父王还叫珂黎布大相重金请来了一位汉人先生,教我和家人。唉!说来怪,学出来的就我一个人!”
“那是因为你天资聪明……”
“聪明有什么用?贵霜帝国如此文明强大也灰飞烟灭了,我贵有虚无的骄傲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亡国,一样成为大唐的俘虏,听人发落。”
李天郎心里一沉,离长安越近,苏失利之离死亡就越近,自己对公主承诺的兑现之日也就越近,而自己又能怎样?长安,长安啊……
最后一丝晚霞消融在火焰山后面,南门就要关闭了,李天郎带着公主随着最后一股人流进了交河城,沿着南北主干道北行,往城中心的寺院走去。道路两边非常热闹,来自西域各地的人们都想趁最后的时辰交易货物,沿着城内的大道,出入瓦市的人群络绎不绝。蒙着面纱的公主好奇地看着操不同语言的商人们在一起喝卖还价,商品从有生命的牲口、猫狗鸟兽到无生命的铁器、瓷器、丝绸、琉璃、象牙、珠宝古玩以至瓜果、粮食、种子、美酒一应俱全。看到公主的目光在几颗石榴上停留了片刻,李天郎笑着掏钱买了几个,亲手掰开了一个最大最红的,鲜美的石榴露出淡黄内膜下一颗颗晶莹的果肉,紧紧排列,透出新鲜的嫩白和粉红。“真美!跟你的肌肤一样漂亮!”李天郎脱口而出,说出后顿感失言,不由得尴尬万分。虽然蒙着脸,也可以感觉到阿米丽雅面红耳赤,一双绿眼睛几乎滴出水来。她娇嗔地瞟了李天郎一眼,从他手中接过石榴,取下两颗微微撩起面纱尝了尝,又取下几颗轻轻塞进李天郎嘴里,温柔地问:“甜吗?”李天郎赶紧点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穿过瓦市,两人好不容易才挤到寺院前,正准备关门的知客僧在接受了李天郎的几个铜钱后,一边咕哝他们快点,一边展颜示意他们进去。寺院规模不小,至少可容百名僧人,建筑装饰华美,看来这个寺院香火倒也不差。右边的一排厢房住满了挂单的僧人,形形色色的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公主只身进入大殿,虔诚地跪拜在佛祖面前,默默地为亲人祈福。李天郎不想打搅她和神的对话,悄悄退出大殿,在石梯下等候。一个拿着火把的僧人正沿着走廊点灯,猛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嘴里立刻骂骂咧咧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满脸气愤的年轻沙门在叱骂声中从墙角后面转出,左右扫视了一下,重新找了个灯火明亮处,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地面,将一垛经书整整齐齐地放好,然后盘膝而坐,神情恭敬地拣出一本,全神贯注地阅看起来。好个勤奋修行的和尚,李天郎颔首微笑,信步走近,探头一看,不由眉头一皱,经书古色古香,已有不少残破,看来年头不短,上面全都是些弯弯曲曲形如蚯蚓的奇怪文字,李天郎一个字也不识。看看那僧人,拿着一本汉文的经书对照古经书左看右看,也是眉头紧皱,显然也正在犯愁。“施主懂得经书上的文字?”注意到有人在身边关注,年轻僧人抬头问道,眼中满是希望和急切。
“嗯,一个字不识,这是什么字啊?波斯不是波斯,突厥不像突厥,更不似梵文……”
看清对方是个军官,和尚一惊,站起身来向李天郎合十行礼:“小僧悟明,来自长安净缘寺,往西域取经,也算有幸,取得这九十卷古代经书,天竺僧人称是华严经全卷……”名为悟明的和尚神情颓然地摇摇头,“方才小僧唐突了,望施主见谅。都是这深奥晦涩的经书给闹的……饶是小僧精研梵文和突厥文,这奇异的佉卢文却是一个不懂,也怪我贪心,一心希望获得华严经全本,也不管真假,一并取了来,书虽在手,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近日来我夜夜研读,始终不得其解……”说罢连连叹气。
“贵霜帝国的文字居然也不认得,亏你还精研佛学!你可知道有多少经文都是通过这传到中原的?”不知什么时候公主已经站在两人旁边,“如今中土只知梵文为佛经文字之鼻祖,却不知优美的佉卢文同样是佛家之本源,真是孤陋寡闻,怪不得悟不得真经!”
“女施主言辞倒也犀利,照你所言,你倒是懂得这佉卢文?”悟明语气虽然谦恭,但听得出大为不服,“即使你懂得佉卢文,又怎么敢称能悟得真经?会说汉话的人成千上万,但醍醐灌顶,悟得真法的人不过寥寥,这华严经一部就道尽天下万物之精髓……”
“看来这位小师父一定是中原华严宗门下了,”阿米丽雅微笑着看了李天郎一眼,李天郎对佛经一窍不通,只有规规矩矩地听她细细讲解,“华严经原本相传有十万偈,中天竺迦毗罗卫国僧人佛驮跋陀罗在中原不过译出五十卷,几经编撰,又有六十卷之说……”
“我康藏国师法藏力推《八十华严》,中土如今流传八十……”说到自己宗派,悟明颇为在意,“女施主研读过几卷?”
“哦?居然有八十卷?我最后看到的汉译经书是于阗沙门实叉难陀编译的六十卷华严……”悟明自得地欲说辞,却被公主打断,“八十卷也好,六十卷也罢,都是不全之作,中土僧人也真执著,拿着残缺经书研读不已,张嘴法界,闭嘴六相,把个‘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说个熟烂,也不知悟到真经没有?”
听得公主这么一说,悟明脸色顿时发白,正是要正本清源,他才克服千难万阻,历经风沙苦寒,千里迢迢往西域取经,希望取得全经,不仅为华严宗立下奇功,也让自己由此修成大法,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宗师。
公主见悟明黯然无语,颇觉不安,躬身施礼道:“小女子言重了!方才小女子说懂得佉卢文,小师父能够让我一观经文?说不定能帮上忙!也算小女子赔礼了!”
悟明随手将手中的一本递与公主,阿米丽雅接过认真翻阅起来。李天郎看看天色,嘴动了动,还是打消了提醒她回营的念头,反正今天高仙芝也在城里饮酒夜宿,明日至少午后才能动身了。
悟明眼巴巴地看着一页页翻书的公主,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是公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悟明和李天郎都有不祥的预感。
“这应该是华严经五教之说啊,我虽不懂文字,但是看段落也是五部啊……”悟明眨巴着眼,声音越来越低。
“五教?可是法是我非门;缘生五性门;事理混融门;言尽理显门;法界无碍门五教?”公主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就对了!”
“是啊!是啊!正是这五教!女施主一定是居士,看来对我佛法很有心得,”悟明喜形于色地说,“五教十宗是我法藏大师心血所悟……”“可惜!可惜!”阿米丽雅摇头感叹,“错了错了!”“什么错了?”
“此经绝非华严经,书中五部分述的是怨憎、嗔恚、淫欲、忿怒、愚痴等五暗魔道!”
悟明笑容未尽便被巨大的惊惧所震骇,以至于整个脸部都扭曲起来,“阿弥陀佛!这、这是……”
“这是摩尼教的大正藏卷,根本不是佛家华严……”看到悟明整个儿瘫软下去,公主不忍心地住了嘴。
“摩尼教?就是中土的明教吧?”李天郎问道,“我对教宗一窍不通,但也听说过……”他弯腰拍拍悟明的肩膀,“悟明师父不必失望,所谓佛法无边,唯心研之,这样的磨难,也许是佛祖对你的考验,想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历时十数年,尝尽天下苦寒,师父还年轻,难道学不得玄奘法师吗?”
悟明突然伏地捧书大恸,浑身抽搐不已。阿米丽雅蹲下身来,歉然道:“小女子让师父辛劳付之东流了。”
“不是!不是女施主的错!都是我悟明心怀私念,有愧佛祖的错!”悟明擦干泪水,神情坚定地说,“我佛慈悲,让我能遇见女施主,免得让我贻笑大方,我谢都来不及呢!这位军爷说得对!我还有时间,我决定明日就启程折返天竺,再取真经,如若不然,我就埋骨西域,永不回中原一步!”
“其实西域虽远离中土,但同样有千百年文化之精髓流传,而其佛法更是有近水楼台之便,潜心修炼,一定会大有所得!”公主说道,“小师父意志坚定,心有我佛,相信会有修成大统的一天!”
悟明合十行礼,公主和李天郎也一一还礼。
双刀绝技惹祸上身
月光如水,晚风清凉。
李天郎牵着公主的手走出寺门,回头看去,呆立在走廊的悟明僧袍飘飘,显得十分孤寂落魄。
“唉,真不该告诉他事实……怪可怜的!”阿米丽雅说,“可是我又不会说谎……”见李天郎不说话,公主捏捏他结满老茧的手掌,“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刚才说的话,西域也有千百年辉煌的文明啊,不同于中土,但也自成一家,你说的贵霜帝国,我以前都没听说过,看来,我要向你这个西域才女多多请教啊!”李天郎转眼看看公主,以前真没想到阿米丽雅如此博学多才。
“看来大唐将军眼里的西域还不止战马和刀剑,谁都有自己的骄傲……”公主小声说,“可现在我肚子饿了。”
李天郎笑了,真的,两人都没吃晚饭呢!举目四顾,瓦市撤尽,只有前面不远处还有一簇人影,隐隐飘来面馕的清香,似乎是个小吃摊。“如蒙不弃,李天郎请公主吃饼……对了,你刚才小女子的说法在哪里学的?说得像模像样,和汉人女子无异……学得很快啊!”
公主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两弯奥斯曼草孕育出的俏眉很好看地飞扬起来。两人牵着马,漫步走向食摊,他们不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激斗马上就要找上门来。
只有三张木桌的小吃摊居然热热闹闹坐了不下十个人,看服饰似乎都是刚刚在瓦市做完交易的商人,包括痛饮马奶酒的突厥人、大嚼面馕的回纥人、低头小声交谈的波斯人,还有三个操汉话的高昌人。李天郎眼光一扫,只有最外边的一桌还有空位,突然他眼角一动,感到莫名的警兆。是了,那桌有两双锋芒毕露的目光直直地投射过来,这绝对是武士才有的凶悍目光——两个身着黑色大食长袍的人。两把修长的弯刀很嚣张地平放在他们伸手可及的桌上,占了很大一块位置,加上他们一脸杀气的模样,怪不得没有人和他们坐在一起。似乎察觉到李天郎的警觉,两个大食人收回目光,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各自低头割下羊肉闷声吃了起来。可能是自己唐军军官的装束引起的猜疑和紧张吧,李天郎正这么想,阿米丽雅已经一步三跳地坐了过去,高兴地对忙活的汉人老板叫道:“店家,来最大盘的葱爆羊肉,三张饼,一壶酒!”公主调皮地冲缓步走过来的李天郎眨眨眼,“烧刀子你喜欢喝!我也陪你!”
“好啊!”盯着两个大食人紧握割肉小刀的手,李天郎坐了下来,看他们右手青筋暴现,骨节粗大,尽管长袍宽松,仍看得出他们右臂远粗于左臂,这显然是艰苦练刀的结果。而横卧桌上的两把大食弯刀,比常人所用刀明显更长,分量自是不轻,其中一把居然以象牙装饰,光凭刀的精良制作,就可以看出他们不是一般的大食商人,也不像商队的保镖。
热气腾腾的酒菜端了上来,阿米丽雅轻挽云袖,给李天郎斟酒,皓腕上一只金灿灿的手镯在灯光中熠熠生辉。端起酒杯的李天郎注意到大食人两双眼睛一齐落在公主手腕上,眼中满是惊异,两人再次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其中左耳坠个大金环的一人突然一伸手,粗鲁地扒开公主长袖,阿米丽雅猝不及防,衣袖已被那只毛茸茸的左手抓住,大食人龇龇牙,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手镯,哪里来的?”
公主又羞又怒,一甩袖子,厉声喝道:“大胆!把你的爪子拿回去!”
“哈哈哈!”金耳环一阵大笑,“这个,我们阿拉伯倭马亚王朝宫廷才有,你不该有!是不是偷的?快说!”
“小娘子已经叫你把爪子拿回去了,你最好就拿回去!”李天郎不动声色地放下酒碗,冷冷地看着金耳环。
“呸!”金耳环轻蔑地看了李天郎一眼,猛然喊了一句什么,旁边另一个大食人抓起桌上的酒碗往天上抛去,金耳环一声低喝,左脚飞快抬起,踩住桌上的刀鞘,右手闪电般拔出了长长的弯刀。只见寒光闪动,酒碗在空中被砍成数块,残骸稀里哗啦落回桌上。好刀法!要不是顾及这是在大唐地界,对方又是个唐军军官,恐怕这一刀就不是砍碗,而是直接砍在李天郎脑袋上了。
未等碎碗落地,金耳环得寸进尺,右手提刀挽个刀花,左手一翻,将阿米丽雅手腕紧紧捏住。
“小个子,最好闭上你的嘴巴!不然……”抛碗的大食人恶狠狠地说道,腔调甚是古怪。
“哗啦”,话还未说完,两眼就被一碗烧刀子浇得刺痛,抛碗的大食刀手呜地一声下意识捂住双眼。
“嚓啦!”
“唔!”
“啊!”
突然暴起的李天郎腰间闪过一道弧光,血雾乍现,几滴鲜血飞溅在惊叫的公主脸上。
刀光自下而上从李天郎腰间飞出,掠过金耳环抓住公主的左手,忽地翻身落下,“喀吃”一声穿桌而过,又一声闷哼,抛碗武士的右手刚刚摸到自己弯刀的刀柄,手掌便被钉在桌上。
“啊!啊!啊!”公主连声尖叫,作为女人,她不得不尖叫,如果你发现一只血淋淋的手还牢牢握住你的手腕,甩都甩不掉,而它的主人已经痛苦地拄刀跪地,断腕处喷涌的鲜血一直射到你脸上,任何女人都会骇极尖叫。
短短的一幕使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在呆滞了片刻后,轰地炸锅!
店老板大叫一声,手脚麻利地钻进了案板底下,突厥人、波斯人、回纥人也发出各式各样的惊恐叫喊,只有高昌人反应最快,撒腿就跑,边跑边高喊:“杀人了!官差快来!”
咬紧牙关的金耳环反手一刀,将抛碗武士被钉在桌上的手掌齐腕斩下,那抛碗武士居然一声未吭,两人拿回自己的兵器,互相说了一句什么,扯下一段衣袍,胡乱包住淌血的伤口,冲手握“泼风”刀柄慢慢站起身来的李天郎怒视一眼,又看了看钉住断掌直插在桌上的“大昆”胁差,恨恨地用大食话咒骂着,转身飞步逃了开去。
“在哪?!”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还有巡夜官差晃动的哗哗枷锁。
“没事吧?吓坏了?”李天郎扶住花容失色的公主,一使劲,将断手扯了下来,又掏出丝巾给公主擦拭血迹,“坐下歇会吧。”
刚拔出“大昆”,几个官差便闹嚷嚷地冲了过来,看见正在擦拭胁差血迹的李天郎,领头的军士愣了愣,拱手问道:“这位将军,这里发生械斗……”李天郎将刀缓缓入鞘,从怀里掏出安西军令牌:“我是安西军都尉李天郎,方才……”
“啊!是高大将军手下的磐石校尉!久闻大名!”几个官差尽皆悚然动容,领头的军士再次施礼道:“小的交河巡检白孝德,见过将军,将军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白孝德很快看到了两只血迹未干的断掌,有一只上还套着一个玉石戒指,像是大食人之物。
“两个大食狂徒不听劝诫,当街对我女眷不恭,拿着刀威迫本官,我只有小施惩戒,叫他们留下淫贼的爪子来……”李天郎冲脸色还没恢复的老板招招手,“我有人证,详情请问店家。”
“将军说的哪里话来,这些大食人目无法纪,冒犯将军女眷,给他们点教训也是应该的!要是让高大将军或是守捉使君知道,恐怕就不是砍手那么简单,怕是要掉脑袋呢!”白孝德拾起断手看了看,敬佩地说道,“将军好刀法!似乎是自下而上的挑砍,反手持刀,一刀就连肉带骨切下,创口平整,没有丝毫筋连,角度力道想必不差毫厘,速度更是匪夷所思,当真厉害!小的是头一次见到此种刀法。”其余几个官差也伸长脖子细看,看得懂看不懂的都啧啧惊叹。
李天郎笑了笑,看来这个精明能干的白孝德也是个使刀好手,一眼就看出了个大概。“大昆”胁差比“泼风”横刀短,也比“泼风”轻,自然出刀就更快,同时也有利于避免伤及近在咫尺的阿米丽雅,所以李天郎不仅出刀无情,而且一出手就是平时几乎不用的左手快刀绝技。那戴金耳环的大食武士可算臂力惊人,亮出的一手固然也是漂亮至极,但大食弯刀十分沉重,而且是单手持握,只是长于劈砍,再浑厚的臂力也不能达到胁差短刀的速度,格斗经验丰富的李天郎看他一出手就知道了对方的弱点,左手快刀恰好正是单手舞重刀的大食刀法克星,所以一刀击两人,赢得潇洒至极。
摸出几串铜钱塞进白孝德手里,李天郎笑道:“让大家伙劳累一场,拿去和弟兄们吃酒!”
“将军真是……”白孝德推了推,李天郎双臂岿然不动,“那小的就收下了,那两个犯事的大食番鬼最好不要再在这里出现,要是碰到他们,老子替将军好好收拾他们!”
一个官差将李天郎的马牵了过来,白孝德说道:“将军在连云堡屡建奇功,杀得番鬼们鬼哭狼嚎,让小的们好生敬仰,不如让小的们做东,请将军赏脸喝上一杯如何?”
“是啊!是啊!将军给我们讲讲如何杀贼吧!”官差们吆喝起来。
李天郎回头看看惊魂未定的阿米丽雅,歉声说道:“这次便罢了,待我从长安回来,一定和弟兄们喝个痛快!”
白孝德也转头看看公主,点点头,止住七嘴八舌还欲挽留的手下,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望将军一路平安!小的们希望能有和将军一齐并肩杀贼的一天!”说完转对手下说:“今天南门是谁当班?”
“是萧老本!”有人回答。
“让小的送将军出城!”白孝德将缰绳交到李天郎手里,“将军、夫人,请!”
白孝德冲月光下的人影招手喊道:“将军、夫人,一路平安!”
李天郎挥手道别,轻轻一夹马肚,战马往大营而去。清脆的马蹄声在如水的月光中荡漾开来,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也清晰可闻。夜晚透骨的沁凉,在晚风中摩挲着干涩的乾坤。“夫人?嘻嘻,你们汉人真是麻烦,造出这么多词儿来,”公主靠在李天郎热烘烘的胸前,咭咭轻笑,“不就是你的女人吗?还夫人呢!”
“好了吗?不害怕了吧?看来你是好了!”李天郎放松马缰,让战马细脚漫步,“刚才还吓成那样,那像以前刚烈勇敢的神花公主。”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就变得没了主张,不像以前的我了,”公主的声音细若蚊吟,“不知道当你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嗯,刚才那个大食恶人好凶啊!手毛茸茸的,像个野兽,把我捏得好疼!”
“好啦!我给你报仇啦!实在不想在你面前杀人,没要他们的命已经是客气了!他们以后反正再也不能用手了……希望他们长点记性!”李天郎安慰道,“他们好像在意你的手镯,那是哪里来的?”
“哦,这确实是大食宫廷之物,是当初大食王室送给我出嫁的礼物之一,上面有倭马亚王朝的徽记,还刻有经文,就是那句‘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仆人’,大食的缕金技术天下无双,其金丝可千百年不褪不落,精巧美丽至极,我就喜欢它的精美,就一直戴着它,没想到却惹得这些麻烦!”
“这么说,把他们的爪子留下倒有些冤枉,只是他们好言相问倒也罢了,却非要逞勇斗狠,不听人劝,也算自找!”
“你的刀好快啊!我都没看清手就切下来了……”公主打了个寒战,“你和人动手的样子也很可怕,像个凶神,和我在连云堡见到你时一样,很叫人害怕,你那刀子像切菜一样砍倒最勇猛的战士,好多血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要知道,那用酒泼面的手法却是你教的!”
“你!坏死了!这个时候还提这些!”公主扬手欲打,李天郎双臂一紧,搂紧了公主,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能让这个女人为自己牺牲,为自己哭泣。
皎洁的月亮照得道路亮晃晃,李天郎和公主沉醉在莫名的幸福和温馨中,恨不得这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转过前面荒废的客栈,大营不过在三里开外。
李天郎在迎面吹来的风中抽了抽鼻子,警觉地勒住了马,不对,有血腥味!未等他做出反应,战马突然一个踉跄,往前一扑,连声惨嘶!黑暗处寒光闪动,有人伏击!
李天郎一声暴喝,抱着公主往马后奋力跃出,避开前面呼啸而至的寒光。刚站稳,两个高大的黑影便从倒地的战马前面钻地而出,一边抖落身上的沙土,一边嚎叫着冲了过来,两把大食弯刀还淌着战马的鲜血。可怜的马,两条前腿被齐崭崭砍断,无奈地在血泊中挣扎。
“靠后!”李天郎将公主往后一推,公主仆地倒下。
“哇!”“嗷!”两把弯刀已经泰山压顶般向李天郎压来。
前面一个刀手比后侧的刀手超前一步,弯刀一翻,往李天郎脖颈处横劈,后面一个一声长啸,高举弯刀,使尽浑身力气往李天郎头顶直直地砍下来,速度尤在前者之上——这是大食刀法里极为厉害的双人十字斩!
李天郎眼睛里充斥着飞舞的刀光,两把刀!两道寒光!两双杀气暴射的晶亮眼睛!他调整呼吸,在第一把横劈的刀光中微蹲,右脚向后划出,深陷沙土,浑身的肌肉犹如上弦的弓箭,蓄势待发,右手已经握上了“泼风”横刀的刀把。对方来势凶猛,锐不可当,听那刀风,两人绝非等闲之辈,刀法绝对上乘,硬碰硬不仅会伤及横刀,也会错失先机,落得个顾此失彼,两下就被分尸的下场!
“嗖”,横劈的弯刀掠过李天郎的头顶,逼人的沁凉使他毛发耸立,红色的头巾连同一缕发丝在横扫千军的刀风中四散飞扬!对方好惊人的臂力,看刀翻卷的线路,其腕力也超乎常人!没有时间让李天郎有丝毫的犹豫,竖砍而下的第二把刀正排山倒海般向他猛扑下来,机会来了!两把快刀间仅有的机会!
快速冲来横劈的刀手因冲击的惯性和力道的使用,整个人的重心都随着手中的弯刀而去,身体在李天郎面前轰然右旋,似乎所有的力量都随着弯刀的去势而落空。李天郎双腿发力,犹如顺风而行的沙尘,沿着对方弯刀的划出的弧光疾扑而去,只能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他突如其来的惊人爆发力,即使对方骇人的刀风还在席卷他的衣襟,他已经如幽灵般冲到离横劈刀手近在咫尺之处,和他一起到的,还有“泼风”横刀的寒光!
在秀丽细长的刀光中,是对手拼命企图调整姿态的右半身,巨大的空门!横劈的大食刀手非常后悔,第一击用力实在过猛了,以至于无法回刀格挡。不过唐人动作也太快了,胆子也太大了,他不是后退或是左右躲闪,而是冒着被一刀断颈的危险,堪堪游走于刀锋边缘,又趁势扑向自己……竖劈的同伴不仅也是弯刀落空,而且……
晚了!也完了!
“嚓!”尽管对手歪着身体也企图挥刀反击,但李天郎不可能让他有任何机会,“泼风”斜劈过对方裸露的右侧后背,拉开一道撕裂的溅血创口,残缺的肩胛骨从剧痛无比的伤口处森然刺出,瞬间便被大股的暗红鲜血所吞噬。
“呜!”一声绝望而愤怒的怒吼从大食刀手包得严严实实的面巾后传出,弯曲锐利的长刀脱手落地,人也旋转着重重地砸在地下。
与此同时,他竖砍走空的同伴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嘴里叫骂着听不清的言语,飞蹿而上,手腕翻动,弯刀由竖砍生生收住,重新变为自下而上的斜劈,力道同样奇大无比!
“刷!”刚猛的刀锋划过李天郎胸前,在他眼前撒开一簇衣帛的碎片,胸膛有沁血的冰凉。与此同时,“泼风”横刀在血雾中划个半圆,变砍为刺,如一束闪电从大食弯刀的刀幕中穿射而过,笔直地插入大食武士肋间,深深地钻了进去!很深,很深,刀尖从他左侧背部突了出来,在他宽大的大食长袍上形成一个尖尖的隆起。
还有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一声叹息……
不听话的右臂仍旧倔强地抬起沉重的弯刀,但肌肉已经僵硬,力量从某个缺口奔泻散尽。
好刀法!居然刚好从两根肋骨中间穿过!精确地刺入身体最柔软的部位,剧烈的疼痛使大食武士不由自主收缩着身体,错裂的肋骨不甘心地摩擦着锋利的刀锋。
一击得手的横刀冷笑着从它刺进躯体的伤口处急速回缩,带出了更多的鲜血,还有对手的生命。
一股血柱如决堤的洪水,从刀口奔泻而出!
中刀的大食武士慢慢低下头,木然地看着正在离开自己身体的横刀,用尽全身力气企图阻止它的拔出……和大食弯刀完全不同的刀,也很长,比自己的弯刀平直得多,也纤细得多,似乎更像唐人的剑,怪不得那家伙迎着我的刀锋而上,就为了发挥他手里长刀的直刺之技,自己的弯刀虽然也很长,但卷曲的刀尖不仅不利直刺,有效长度也稍逊对方半分,仅仅半分!
确实是刀,不是剑!应该想法砍断他那细长的刀,可惜!
很厉害的刀!很快!很快!!
一口鲜血从中刀的武士嘴中狂喷而出,穿透了只露出眼睛的蒙面黑巾,射得很远很远……
“真主伟大!”
听见阿尔斯兰最出色的弟子,大食武士中最令人瞩目的后起之秀哈立德·伊本·韦立德最后的嘶喊,艾卜·赖哈曼·伯克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大食帝国少有的使刀高手被一个矮小的汉人三个照面便砍翻在地,这可能吗!可就在他眼前的血泊里,真真切切地躺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两位勇士!持刀站立的确确实实是那个唐人!
这是真的!我的真主啊!
阿拉伯的雄狮也不是对手
“还等什么!上!”阿尔斯兰到底是武学大师,见状不惊,轻轻挥手,让另外两个弟子再次发动攻击。
两匹快马一声长嘶,向汉人冲了过去!
阿尔斯兰的弟子,果然骁勇无畏,阿尔斯兰,是突厥语的“狮子”之意,他的弟子,个个都是大食帝国的雄狮!
可是,带来的六个弟子,现在却是两死两伤,都败于一个人之手!没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唐人小卒这么厉害!厉害得使人不敢相信!一次小小的冲突便如此惨烈,其结果又如此出乎意料,伯克尔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他下意识看看旁边的马车,上面坐着残废的艾卜·伊本·希沙木和阿里·曼苏尔·哈基木,就是他们带伤回来禀报,说他们发现一名佩戴王室手镯的女人,想带回来却被一名唐军小吏阻止,出刀伤了他们两个。阿尔斯兰惊讶唐军中还有如此用刀高手,而伯克尔想的却是那位神秘的女人,在小勃律大胜的高仙芝刚刚到达交河,这个女人就在大唐安西军将校身边出现,而且还有那手镯,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女人即便不是小勃律的神花公主,也是和小勃律王室关系极为密切的人。
伯克尔作为呼罗珊埃米尔(总督)帐下最熟悉东方的重臣,曾作为使节出访过小勃律,一方面参加吐蕃王子和小勃律公主的婚礼,另一方面探听西域诸国的虚实,为大食帝国的东进大略奠定基础。如果能抓到这个女人,肯定对了解唐人大有裨益,同时也增加了控制安西西部门户小勃律的筹码……因此,当阿尔斯兰提出要“会会那个唐人用刀高手”时,伯克尔没有表示反对。没想到啊没想到,开局就是一团糟!
“我的真主啊!他杀了哈立德和阿尤布!杀了他们两个!这头残忍的狼!”艾卜·伊本·希沙木的金耳环神经质地抖动起来,同样包着手臂的阿里·曼苏尔·哈基木大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
“我的真主啊!”艾卜·赖哈曼·伯克尔这次喃喃念出了声,阿尔斯兰听得真切,布满风霜的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但眼光依旧死死盯住挥刀疾驰的两个徒弟,哼,即使牺牲掉他们,也……
月光给李天郎镀上了一层水银般清亮的银白,冰冷的杀气在乍起的夜风中急剧蒸腾,撕扯着他散乱的头发,胸前的伤口慢慢透出了血迹,还好,不重,只是划了一下。被砍乱的头发有点妨碍视线,可惜没有时间将它们捆扎一下,新一轮战斗已经迫在眉睫了!
“天郎!”好像是公主的声音,这至少说明她没事!
李天郎心静若水,眼睛里只有那两匹奔腾而来的战马,好久没有这样爽快地战斗过了,好啊!
胸前黏稠的血液将破碎的上衣紧紧贴在身上,随着胸膛起伏的呼吸引发一种不太舒服的刺痛感,敌手飞溅而出的鲜血也在衣襟上落英缤纷,仿佛深秋飞扬的落叶。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样的味道和身上微痛的伤口诱发了李天郎心底深处狂暴的战斗欲望,蛰伏很久的杀戮本能烈火般燃烧起来。只有真正遇到能做对手的人,才能将一个武术家的潜能激发到极致!
“遇神杀神,遇佛屠佛,迎风一斩,神佛难敌。”这是方天敬说的。
“嘚嘚嘚!”雄健的阿拉伯骏马在黑夜中喷着雾气,八只马蹄有节奏地落在地面,践踏出纷飞的沙土,显得从容而有力。马背上的大食骑手低声呼喝,将马驭驶得越来越快,人和战马凸现出的强大冲击力摄人心魄,似乎整个大地都被这区区两骑搅动得震颤起来。
一声呼哨,两个大食刀手伸直了手臂,将长长的弯刀直指向李天郎,伏在马背的身体也和弯刀绷成一条笔直的箭!箭头就是闪亮弯曲的大食弯刀!这样雷霆万钧的冲击,足以削平一头牦牛!
两支人和马组成的完美之箭,无坚不摧的离弦之箭!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等待着,看弯刀前如岩石般矗立的李天郎如何对抗这两股滔天巨浪!
李天郎静静地站在原地,横刀斜指向下,如一杆挺立的标枪,傲然面对呼啸而至的惊涛骇浪。
战马和大食武士紧憋的呼吸,巨大的能量在人、马肌肉上滚动,尖锐弯刀刀尖划破空气的清啸……愈来愈大的阴影充斥着李天郎的瞳孔,阴影中雪亮的刀锋不断刺激着他全部的神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米丽雅拼命将拳头塞紧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丝声响,她现在能够帮上李天郎的,也只有这么多了!牙齿深深陷进皮肉,舌头上有腥味在扩散……
一左一右两把飞速疾驰的弯刀从两个方向逼向李天郎的咽喉!
伯克尔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衷心希望他们能够一击得中!
“嘭!”是战马倒地的闷响!伯克尔闭了闭眼睛,看到跌撞下马的刀手高高翘起的左腿!那个唐人,那个唐人在哪里?真主啊!他在地上,正在地上翻滚,手里的长刀砍断了一匹战马的前腿!翻倒在地的战马不仅将骑手摔下马来,还和另一匹战马撞在一起!
当伯克尔的视线重新恢复清晰时,看到的是唐人正在拔出刺进大食武士脖子的刀!刚刚从地上爬起的阿里·布海仍旧高举着弯刀,像一只冲天的雄鹰那样舒展着他强健的手臂,双腿深深地陷进沙土里,可以想见,从马上跌落的阿里是如何神速地翻身站起,又是如何准备向对方发起凶猛的反击,可惜……
“泼风”刺穿人咽喉的响声非常怪异,也非常令人作呕,就像被人一脚踩烂的鸡蛋。刀风使对方整个脸都发生了曲扭,尽管并没有直接接触,裹得紧紧的蒙面黑巾在犀利的刀风下也完全碎裂了,大食武士激愤的双目往外骇人地突出,血光迸现。
收刀!
阿里·布海一声不响地倒了下去,僵硬的躯体依旧保留着挥刀冲锋的姿势。
与此同时,拨转马头的另一名大食武士高扬弯刀,发起了第二次冲锋。这次他比较谨慎,舞出的团团刀光将身侧护住,在刀锋距离唐人不过一尺时,才猛然挥出,目标是对方纤细的刀!在一旁紧张观战的伯克尔点点头,不笨!沉重的阿拉伯弯刀应该可以遏制对手轻灵的长刀,对方如果强力格挡就会冒刀断的危险,要是收刀闪开,也让己方占了先机,不管怎样,这样做都对己方有利!
李天郎确实不敢拿横刀和对方硬拼,战马的冲击力加上浑厚臂力挥舞下的弯刀没有人可以招架得住。于是他一个侧翻,连做两个跟头,和敌手拉开了距离。大食骑手的骑术很精,没有给避让的李天郎太多喘息时间,连人带马紧随李天郎身形,得势不让人地逼了上来。“刷刷!”一刀快似一刀,都是擦着李天郎的身体飞过,迫使他两次落地都来不及调整姿势,更别说反击了。
刚才砍倒对方战马的招数,来自于日本的斩马刀法和中土的地趟刀法,李天郎经常用这招来对付剽悍的西域胡骑,可谓屡屡奏效,如果是擅使陌刀的李嗣业,这样一刀足可以将对手人马都劈成两段,威力甚是可观,但是也要求用刀之人不仅要胆大冷静,更要身形灵活,出刀时机和角度拿捏得当,而且绝对要快上加快,稍有差池,不但杀不了对方,瞬间便会被对方雷霆万钧的冲击碾得粉碎。
现在另一个对手有了防备,且已经占了先机,不会再让李天郎有使斩马刀的机会。
大食弯刀又在李天郎左肩掠过,带出一丝血线,疼痛反而令他更加清醒,必须想办法打乱大食刀手的攻击节奏,夺回攻击的主动权!前面就是那匹在地下挣扎的缺腿战马,有了!
紧追不舍的大食刀手吼叫着在李天郎身后舞着刀花,突然李天郎一声清啸,右足一蹬,一个前滚翻伏身于乱跳的缺腿战马马腹,同时将刀在马臀一划,伤马更是负疼狂嘶猛跳,半截马身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疾驰而至的大食刀手两腿一夹,猛然抖动马缰,受惊的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飞扬,奋力跃起,腾云驾雾般飞掠伤马扭动的躯干。此时的大食刀手,身体鹰鹘般从马鞍上垂落下来,手里长长的弯刀狂风般斜划过地面,骇人的阴影遮住了月光……
“哗啦!”到处都是鲜血!
痛苦挣扎的半截马身几乎完全被劈了开来!肚肠皮肉炸裂,腥风血雨倾盆。
“好!好极了!”看到唐人的身影被淹没在血雾中,伯克尔忍不住脱口叫好,旁边的阿尔斯兰也欣然点了点头。精湛的骑术,无坚不摧的弯刀,浑然天成,简直妙不可言!
“扑腾!”战马前蹄沉重地落在地上,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因巨大撞击而失去重心的骑手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竭力重新立上马背,脱力的弯刀也黯然垂落。骑手根本来不及察看他是否得手,一边稳住战马,一边直起身来控制住自己的骑姿。
“啊!”
“不!”
“真主啊!”
“小心!”
不同的惊呼声来自观战的公主、伯克尔、阿尔斯兰和两个断臂的大食武士。
刚刚定神拨转马头的大食武士眼前一花,突觉冷风扑面,一缕清亮的刀光在他面前乍现,真主啊!唐人还没死!
大食武士下意识地大喝一声,纵马疾进,同时提刀从左至右斜向前挥出,企图借战马的速度硬格对方的长刀。
李天郎双手将横刀握于胸前,细长的横刀从他身体左侧平行展出,犹如孔雀怒张的彩屏!当发力狂奔而来的大食武士发觉时,对方的身影在风声中已如魑魅般掠过,冰冷的眼睛拉出一条迷幻的亮线,自己的身体不知怎么的骤然虚无起来。
“嚓!”两股力量的碰击短促而激烈!
真主啊!
伯克尔不得不再次发出惊呼,他眼睁睁地看着从地上飞跃而起的唐人在自己刀手身侧闪过,斜刺里挥出的长刀将最后一个武士生生地劈成两截——上半身因惯性直冲向马头前方,手里还拿着刀,而下半身还稳稳地端坐在马上,随战马跑了开去。
汗水和血水将激战后的李天郎涂抹得无比恐怖,当他缓缓转过身,将眼光投射过来时,所有的大食人都在倒抽凉气。
伯克尔惊惶地看看一直敛神静气的阿尔斯兰,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听见这个有着“雄狮”美誉的高手轻笑了一声,纵马往唐人处缓步走去,在离其一丈处下了马,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死尸,似乎又轻笑了一声。
又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两人都是高手,一定都是大食和大唐的一流战将,两人的交锋不仅是两人间的性命之搏,也是两大帝国最高超武艺间的大对决!
所有人再次屏住了呼吸……
对阵的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谁也没有动。突然,阿尔斯兰手抚前胸,很恭敬地向对方行了个礼,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我的名字叫阿卜杜勒·伊本·阿尔斯兰,大食帝国尊贵的哈里发手下最勇猛的武士……”
“李天郎。”尽管听不懂对方的话,但也猜到八九分,估计是来将通名之类的,李天郎垂下横刀拱拱手,顺势拍拍自己的胸口,简短地做了回答。
“李天郎?李天郎!”阿尔斯兰歪歪脑袋,生硬地复述对手的回答,又点点头,“好!我记住你了,会在安拉面前替你说话的,你很厉害,是很好的对手,我们来较量较量吧!”说罢,缓缓取下蒙面的黑巾,十根手指喀喀一阵脆响。就像一座被引燃的火炉,奔流的能量迅速在阿尔斯兰全身聚集,宽大的阿拉伯长袍骤然鼓起,森芒的杀气令周围欢快的虫鸣戛然而止。
阿尔斯兰拔出了自己的佩刀,似乎是因为刀太长太重,他拔刀的动作很慢很慢,显得凝重无比。刀身出鞘,寒光四射,阿尔斯兰手腕一翻,弯刀一个鹞子翻身,闪电般划出一个圆圈,很快很快!以至于圆圈的光环还在瞳孔里滞留,而刀身已经沉凝不动。这是阿拉伯武士邀请对方比武的特有招式,既是示威,也是礼貌。
绝对的高手!
李天郎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大食刀手的功夫绝对在刚才所有人之上!连杀四位好手,任何人都会感到累,李天郎不是神,酸痛的双肩在小心地提醒他体力已经严重消耗,而现在面对的又是最厉害的一个高手!李天郎深吸一口气,犀利的目光和阿尔斯兰的眼神哧哧对射,大食弯刀和泼风横刀冷冷对峙……
没想到对手这么年轻,阿尔斯兰刻满风霜的脸抽动了一下,漂亮的胡须因咬紧牙关而微微翕动,自己这样的年纪时,也没有如此功力……唐人手里的刀轻灵快捷,既有剑法的格、洗、击、刺也有刀法的劈、扫、砍、挑,用法远超弯刀,加上对方极为灵便的步法和间或双手单手的持刀变化,确实堪称绝技,真不明白这个唐人是怎么练成的。
只有未出手的刀才是最厉害的刀!尤其是当这把刀不是在别人手里,而是握在这个叫阿什么一大串古怪名字的顶尖高手手里。所谓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刚才那一挥刀,举重若轻,举轻若重,收发自如,足见对方刀法已趋化境。尽管大开大放的大食刀法更适用于战场拼杀而不是比武较技,其粗糙的变势和单调的步法也形不成太大威胁,但李天郎仍旧丝毫不敢大意。
横刀在李天郎的左臂处斜向下延伸,劲风吹弹着卷曲的刀尖,嗡嗡作响。左手快刀,是李天郎苦练了很久,但也很久没有用过的绝技了,没想到今天一天就用了两次……嘿!
“铮!”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潮水般的狂攻,弯刀虎虎;
灵蛇般的闪击,横刀飞旋。
没有一声兵器相格的金属脆响,但两位高手转瞬间便交手五六个回合,两团刀光撒下纷飞的冰雪,两股精绝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搅杀在一起。
观战的人全部目瞪口呆,这样高明激烈的战斗,是他们头一次看见。
闪电般的快攻,令人眼花缭乱的反击!动如脱兔的身法,力劈华山的凶悍!
大食弯刀上劈下砍,杀得天昏地暗,张狂的刀风掀起了阵阵尘土,如风暴掠地。在其如帘的刀幕中,一条银链如飞龙在天,矫健翱翔,在密不透风的刀幕里穿梭自如,将弯刀瀑布割成不连续的断帛!
每次阿尔斯兰的弯刀要击中对手时,对方的刀锋也恰如其分地逼近他的要害,迫使他不得不收刀自保。因此他将刀越舞越快,虚实相间地进逼对方,凌厉的攻势之下,体力显然逐渐不支的唐人一步步后退,步法再也没有初战时那么敏捷。双方的刀越来越快,大食弯刀的锋芒大盛,一口口吞噬着飞舞的银蛇。看你还能撑多久!看在你还是条好汉的份上,留你一个全尸!阿尔斯兰的进攻愈加稳健,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连过十几招,两把刀居然没有一次正面相撞!
伯克尔长吁一口气,看来狮子名不虚传,占了上风!
“嚓嚓嚓!”一串火花在黑暗中骤然迸溅,仿佛地狱里狰狞的鬼火!利器相格的刺耳之声令人肝胆俱裂!这是两位武士的兵器第一次正面迎击,也是最后一次!
一声震耳的嘶吼!
吼声里充满愤怒和痛苦,但更多的是惊恐!
是狮子的吼叫!
安拉真主!伯克尔在吼声中差点跌下马来!
风声顿止,乾坤凝固……
当阿尔斯兰的弯刀在李天郎胸前留下第二道伤口时,李天郎左手的长刀居然泰山压顶般劈向带血而去的弯刀!紧盯对方横刀走向的阿尔斯兰立刻不甘示弱反手格击。但李天郎的刀势怪异,横刀不是和上劈的弯刀硬拼,而是贴着弯刀刀身的弧线划拉出无数火花,迟滞了弯刀的走势。两口宝刀各显神威,同时严重受创。似乎被阿尔斯兰雄厚的臂力所震慑,横刀在迸击的火花中沿着大食弯刀的刀身渐渐脱出了李天郎的手,阿尔斯兰很高兴地看到对手的武器铮鸣着飞了开去,失去兵器的对手借着力势在飞速地转身,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但是手无寸铁地扑上来不是送死么!
李天郎在转身的瞬间左手拔出了“大昆”!他确实精疲力竭了,这样高强度的对抗,如果不尽快结束,体力严重消耗的他肯定会落败,只有冒险孤注一掷了!
“大昆”很短,也很快!
因此就显得神出鬼没!犀利无比!
持短入长,倏忽纵横,一击必杀!——方天敬说的!
这是李天郎最厉害的必杀技!
专注长刀的阿尔斯兰失算了!也失败了!败得非常惨!
他瞪大眼睛看着赫然乍裂在自己身体上的硕长血口,脑子里一片茫然!我把他的刀砍飞了!砍飞了!他拿什么砍中我的!
真主啊!
是一把短刀!
很短的刀!
居然是一把那么短的刀!拿来切骆驼肉都嫌短的刀!
一滴乌红的血珠在阿尔斯兰眼前荡漾,是自己的血吗?在漆黑的夜里能够把这小小的血滴看得这么清楚,看来是安拉在召唤我了!
血滴蓦然裂成了两半,当然不是自己裂开的,是被快刀劈开的!
大昆没有手软,一击得手后又俯冲而下,展开了致命的第二击!
短促的刀光在阿尔斯兰呆滞的目光前闪过,他甚至没有时间来感觉脖颈处抹过的冰凉。
喷泉,鲜血的喷泉!
阿尔斯兰最后看见的就是从自己喉咙间喷射而出的血泉!射得很高很高!那哧哧的声音就像故乡椰枣树下徘徊的微风……
狮子倒下了!
阿拉伯的雄狮啊!
几乎无法站稳的李天郎单膝跪地,习惯性地在袖子上擦干“大昆”上的血迹。耗尽力气的双手几乎无法还刀入鞘,对方还有人在,现在绝对不能稍有示弱。他咬紧牙关,捡起落地的“泼风”横刀,吃力地站了起来。阿尔斯兰僵直的身躯此时方才在他身后砰然倒下,相信他的灵魂真的去了安拉所在的天国。
也算身经百战,也是勇悍的阿拉伯战士,伯克尔为自己的胆怯和卑鄙感到十分羞耻,因为他趁李天郎喘息之机,偷偷跑去将刀架在了出神观望李天郎的阿米丽雅脖子上。能瞬间干掉阿尔斯兰的人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宰了他,他不怕死,但却不能死,因为历经五个多月艰苦跋涉搜集的大唐情报,都在他身上,如果他死了,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倭马亚王朝东征的宏伟蓝图不知又要拖到何年何月。他,绝对不能死,即使是做出有辱战士尊严的卑劣勾当!
“你要敢碰她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你!”李天郎说得很慢也很平淡。
“交换!交换!”伯克尔听不懂李天郎的汉话,而略通汉话的希沙木还未从惊惧和愕然中清醒过来,他正和哈基木踉踉跄跄地滚下马车,一路哭号着奔向他们敬若天神的师父。师父的尸体惨不忍睹,血流如注。“交换!我们走!你走!放女人!交换!”冷汗不争气地从伯克尔额头滚滚而落,拿着刀的李天郎一步步走向他。
“你最好不要和他谈条件!”阿米丽雅冷冷地说,尽管利刃相逼,她依旧面无惧色,“他会杀了你!不管你会不会杀我!”
听见女人会说穆斯林的语言,几乎急火攻心的伯克尔大喜过望,他激动地抓住阿米丽雅的肩膀,大吼道:“叫他放我们走!我们交换!”阿米丽雅轻蔑地瞧瞧他,回头对李天郎说:“他们要你放他们走,拿我做交换!天郎,不要管我,杀了他们!大食人都是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
“叫他像死去的这些同胞一样做个战士,别把刀架在女人脖子上!那不是男人做的事!”李天郎手里的横刀轻触地面,摆开一个简单的起手势,“来吧!像男子汉一样战斗,为自己的尊严和战士的荣誉!”
听完公主的传译,伯克尔面红耳赤,眼睛几乎滴出血来。万能的真主,我,艾卜·赖哈曼·伯克尔,阿拉伯最显贵的家族之一,有着高贵战士血统的后代,居然被人如此蔑视!
他长吐一口气,弯刀离开了公主的脖子。
李天郎点点头,表示赞许。
两人对视片刻,李天郎横刀轻轻摆动,示意可以较量了。
紧握着自己的弯刀,伯克尔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将刀一收,左手拈住刀尖,将弯刀平端胸前,这是阿拉伯武士对强于自己武士的敬畏表示,同时也有服输投降之意。“你是勇士,我打不过你,恳请你放我们返回家乡!”每个字都说得很痛苦,伯克尔心里百感交集,失败毕竟是每个战士都倍感屈辱的,即使战胜自己的对手是比自己更厉害的战士。
李天郎也是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侧身让开,“留下死人的弯刀和马匹,带着你的手下和那些尸体走吧!”
伯克尔将刀狠狠踩在脚下,使劲折弯,然后远远抛出,颓然走向马车。希沙木等两人正合力将他们尊师的遗体抬上马车,脱下自己的长袍盖好。
“你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们以后还会见面!”伯克尔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我已经说过一次了,我叫李天郎!你要报仇,随时可以来安西找我!”李天郎还刀入鞘,忍住喉间翻涌的气血。
“李天郎!我会记住的!我回去每天都会虔诚祈祷,衷心希望真主安拉能让我们有机会再见面!”伯克尔咬牙切齿地说道,“在战场上!让我们来一场武艺、智慧和勇气的真正决斗,而不是简单的匹夫之搏!”
“只要你们有本事来安西,我随时恭候!记住,我叫李天郎!”
伯克尔怨毒地瞪视着李天郎,似乎要将这个给他带来奇耻大辱的唐人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希沙木和哈基木双手捧在胸前,高诵古兰经,为他们的导师,英雄的阿拉伯雄狮送行。伯克尔猛然转身,大步走向马车,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李天郎!李天郎!”
满载尸体的马车踏着月光渐渐远去,古兰经的唱颂声也悠悠消散。
再也支持不住的李天郎伸手扶住身边的公主,“哇”,吐出一口鲜血,在一声惊叫中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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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