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孝两难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康红武 本章:第五章 情孝两难

    “朕是你亲生的儿子,是你心头上的肉。难道你愿意朕讨个不欢喜的人,一辈子郁郁寡欢吗?”说话间光绪眼眶中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

    虽已时近深秋,可天气却丝毫没有转凉的意思。默默退出东华门,杨立山心里直塞了团破棉絮般堵得难受,径退了袍服,也不吩咐便呵腰上轿,及至老齐化门,猛地想起自己还奉着宣李莲英进宫的旨意,因在轿中一跺脚大声道:“酒醋局胡同,李总管府!”

    “嗻!”

    随着柞木轿杠咯吱咯吱单调而有节奏地晃动,杨立山的心方渐渐平静下来。其时已午正时分,正是一天中最灼人时候,喧嚣的街市了无人迹,沿街店铺虽兀自开着门,却空荡荡一个顾客也没有。杨立山揭开轿窗窗帘,本想透透气,却不料外边更是热浪灼人,遂复放下,长吁口气闭目静思。不知过了多久,大轿停止了晃动:“老爷,到了。”

    “唔。”

    杨立山含含糊糊应了声,回过神来忙呵腰出轿,手搭凉棚看了看,原本巍峨的李府几月不见更显辉煌异常,心下不觉感慨万千,正要说话,一个护院打扮的人已过来打千儿赔笑道:“小人给老爷请安了!不知老爷台甫?”

    “杨立山。”杨立山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是奉旨来的!”那护院懵懂了下,忙作揖道:“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大人多多担待。大人既奉旨而来,请稍候,小的这便——”杨立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引我去见李总管便是了。”

    “哎。大人您请。”那护院答应一声,忙导了杨立山进去。不大时,但见一片竹林掩映着一溜三间茅顶歇山房,那护院笑道,“总管老爷就在里间,大人您自个进去,小人就不送了。”

    杨立山轻轻点了下头,径自移步上前静听时,却闻里间一个女子声气吟道: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待声止,杨立山在门外说了句:“总管真好雅兴呐!”抬脚便踏了进去。却见李莲英懒散地斜倚在竹椅上,旁边一倩装少女坐在案前,兀自调着琴。因见杨立山进来,李莲英摆手令那女子退下,指指身边的西瓜,笑道:“坐坐,这鬼天气,真热得难耐。这刚从井里取出来的,吃块解解暑。”说罢,径自案上拣了块西瓜大口嚼了起来。

    杨立山躬身道谢坐了,取块西瓜正欲张口,却听李莲英已开口道:“你甚……甚时回的京?”

    “今儿一早回来的,方递牌子出来。”杨立山说罢,抬袖拭了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便秋风扫落叶般嚼了起来。李莲英丢了瓜皮,拎毛巾揩了揩嘴,方抬眼望杨立山,因见杨立山面色阴郁,遂道:“怎的,挨老佛爷责了?”

    “嗯。”

    “不是咱家说你,时日也太久了些。你这来去三个多月,够别人去趟两广了。”

    杨立山抬袖拭了拭嘴,叹口气道:“与那洋毛子打交道,容易吗?三个月还算短呢。”李莲英哈哈笑了两声,道:“你这般鬼话骗谁来?一切事都由李鸿章操办,你做的什么?更何况此事早一月前便有了眉目。”

    “这——”杨立山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道,“我那不是在等确信嘛。”

    “行了,若咱家是老佛爷,便不会这般轻恕了你。”李莲英笑着摆了摆手,旋即问道,“怎么样?这次没白跑吧?”

    “哦,真热昏头了。”杨立山怔了下回过神来,一手拍着发亮的额头,一手已自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递了过去,“五万两,总管点点。”李莲英伸手接过,只掂了掂,便移眼盯着杨立山道:“怎么,就这么点?”

    “五万,还少?!你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吧!”杨立山心里冷冷哼了声,面上却带着笑色开口道:“此事不比总管督园子,十万八万信手拈来,此次北堂搬迁统共只三十五万两,便这五万还是从百鸟堂那儿刮来的,如要从那里边弄,更是——”杨立山说着敛了笑容,“总管莫不是疑心豫甫?如是这般,那豫甫可真——”

    “你这说哪儿的话来?若信不过你,咱家会在老佛爷处荐你吗?咱家只是……只是疑心李鸿章那老东西作鬼而已。来,这银子咱俩二一添作五。”说话间,李莲英点了两万五千两银票扔了过去。

    “这在下怎生受得起?若没总管您关照,怎会有豫甫我今日这般光景?还请总管收了回去吧。”

    “不必客气,以后事还多着,你说呢?”

    “那是那是,如此豫甫便愧领了。”杨立山说着抓了银票塞进怀里,捡桌上湘妃竹扇打开了,轻摇两下干咳道,“在下方才进宫见驾,老佛爷让总管回宫去趟。”

    “什么事?”李莲英兀自嗑着瓜子,闻听怔了下,问道。

    “不清楚。只……”杨立山咬唇犹豫片刻,开口说道,“只老佛爷吩咐在下接了总管差使。”李莲英听罢,榆树皮般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挂了层霜般冷,起身背手来来回回踱个不停。杨立山见状,心里只觉一股寒意涌将上来,忙开口辩道,“豫甫刚回来,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的回事,还望总管——”

    “哪里。”李莲英轻摇了下头,脚下兀自踱着,皱眉道,“我想现如今除了万岁爷还没人敢背地里搞咱家的鬼。”李莲英说着顿了下,腮边肌肉急促抽搐了下,止步望着杨立山问道,“方才进宫可曾见过万岁爷?”

    杨立山没言语,只诧异地点了点头。

    “可曾见过漪玉?”李莲英进一步问道。

    “漪玉?不知是——”

    “你可曾在万岁爷那边瞅见个奴婢?”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

    李莲英没再言语,只心中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是妹妹露了马脚?不,不会的。那是——杨立山抬手摸着油光发亮的额头,目光随李莲英身子移动着,良久方小心开口道:“总管,听说在下走后,一直由孙中堂帮着七爷,莫非是他——”

    “唔?”李莲英梦中惊醒般支吾了句,旋即回过神来,咬牙沉吟良晌,道,“他?不会的。虽说他这几年靠着七爷混得有头有脸,可咱家亦没少给他好处。便撇开这档子事不说,咱家料他也没这个胆!”

    杨立山似乎唯恐李莲英疑心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这世道,难说呐。”

    “好了,不说了。园子那边咱家就那些账本,回头让成武交与你。”李莲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抬眼看表,却已申初时分,忙不迭换了袍服,打轿便直奔紫禁城。自西华门递牌子至慈宁宫,但见偌大的宫内一个人影也无,寂静得针落地都听得见。犹豫片刻,李莲英蹑手蹑脚径奔西厢房,抵廊下侧耳细听,屋里却好一阵没有动静,忍不住移步窗前,用指尖蘸着唾沫捅破窗纸往里瞧,但见慈禧太后背对窗户仰卧在炕上,光绪靛青葛纱袍外面也没套褂子,呆坐雕花瓷墩上兀自手摇湘妃竹扇,只面上满是阴郁之色。门口站的却正是李莲芜,也是屏息垂手恭立。

    “一晃这长时间过去了,你可想通了?”良久,方听慈禧太后开口道。“每次问你都这般一声不吭,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嗯?!”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下,眉头微皱,似在沉思又似什么也没想,足有一袋烟工夫,却依旧只字不吐。

    “说话呀!”慈禧太后似不耐烦地扭了下身子,语气已较先时厉了许多。

    ……

    “哑巴了不成?你若这般,那便是应允了!”

    “亲爸爸再……再容儿臣些时日,这……这不是还早着呢吗?”光绪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早着呢?!”慈禧太后说着坐直身子,趿鞋下炕,花盆底鞋踩得金砖地山般响,踱至光绪跟前,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这是寻常百姓家里娶媳妇呀?那么多的事儿不都得提早准备着?”

    “儿臣——”光绪身子瑟缩了下,起身打千儿道。

    “我看你那魂儿早已被那小狐狸精勾去了!”慈禧太后睃了眼光绪,“与你说多少遍了,皇后母仪天下,讲的是德容兼备。那小狐狸精便姿色好了些,论德行她哪点及得上芬儿?”

    “她——”

    “整日咋咋呼呼,便是德吗?别看她这会儿对你是百般的好千般的爱,难保日后不祸乱宫廷!说不准她呀,这会子正存着与莲芜一般的心思呢!”不待光绪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径自开了口。

    “她断不是那般人儿的——”

    “她是怎生个人儿你又如何晓得?!”慈禧太后说着冷哼了声,良久方叹口气接着道,“为这事,醇王爷夫妇都被你气出病来了。你这做皇上的,莫不是想他二人为你活活气死不成?!”

    我逼他们?到底是谁逼的你心里不是最清楚吗?!光绪眼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怨意,旋即便被满是焦虑的目光所代替,颤声道:“醇王爷他到底怎样了?”

    “我已吩咐太医院派人过去瞧了,你不用那么上心,做好你该做的便是了!”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狞笑,旋即敛了,踱回案前,端杯微呷了口,徐徐道,“这几个月来,老臣们相继去了好几个,军机现下只奕譞、孙毓汶他们几个人,奕譞又是那副样子,我寻思着该补几个进来了。”说着,她若有所思般顿了下,半晌方接着道,“刚毅前阵子将山西治理得不错,现如今在江苏任上,短短几个月便通过以工代赈的法子将当地的水利兴修得有模有样,还呈了五十万两银子进来,能力看来还是不错的,我看过阵子就将他补进来吧。”

    “此事儿臣意思,还是缓缓吧。”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一来江浙富庶之地,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奴才去打理;二来他这刚上任,时日不久便又授了军机,其他奴才心里难免会有想法。”

    “那……那就先这样吧。好了,你道乏吧。李莲芜,送你主子爷回宫。”

    “哎。”

    眼见光绪便要出来,而慈禧太后又满脸的不快,李莲英忙不迭折回廊下西侧自己房中,吩咐了小太监几句,也不褪鞋,仰脸便躺在了床上,想想方才慈禧太后言语,心中不觉泛起一股寒意。侍候了慈禧太后二十多年,她脾性如何,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兀自沉思间,却听门“吱──”的一声开了条缝,转眼望时却是李莲芜进来,忙不迭翻身起来,但听李莲芜已先开口问道:“哥哥,你甚时回的宫?怎的不先见老佛爷?”

    “刚回来。她那般样子我敢去见吗?”见李莲芜仍欲开口说话,李莲英摆手止住,问道,“好端端的你怎就露了马脚?你晓得若老佛爷发了脾气,会怎样吗?”

    “会怎样?”李莲芜满脸不快,撅着小嘴怨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怨你?!”李莲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望着李莲芜道:“怨我?我打出宫回来过吗?”

    “不怨你怨谁?!”李莲芜说着白了眼李莲英,“好端端的出你的宫,却找我去,结果呢?”

    “你是说——”

    “对。就那次你在御花园与我说话,让万岁爷听去了,回头他便将我打发回老佛爷这边了。”

    李莲英听罢,长长地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李莲芜望着兀自出神的李莲英,心里直犯嘀咕,伸手推了下李莲英,道:“被万岁爷赶了回来,你还说好呢?!”

    “不被万岁爷赶回来自是更好。不过,事既已泄了,那时回来便比这时回来好呐。”李莲英说着得意地笑了笑,跷着二郎腿说道,“你想想,那时你被赶回老佛爷这边,而老佛爷此时方召我进宫,不说明事情已过去了吗?若这时方被赶回来,万岁爷那边是小,老佛爷这边可不好交代的。”

    “就你脑筋转得快。”李莲芜听罢,亦不禁佩服哥哥的心思缜密。

    “那是自然。不然哥哥我在宫里侍奉老佛爷怎能二十余载不失宠呢?”说罢,李莲英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正在这时,只听外边却传来慈禧太后言语:“大胆奴才,回来却窝在这里,你知罪吗?”话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已脚步橐橐踱了进来。

    “奴才给老佛爷请安。”李莲英愣怔了下,回过神来忙顺炕沿就势溜下来跪倒在地,叩头道,“奴才刚从园子回来,一身的臭汗,寻思着先换件衣裳再过去的,不想老佛爷却已过来,失礼之处还请老佛爷责罚。”

    “责罚自免不了的。”慈禧太后绷着面孔,冷冷道,“李莲英,你可知罪?!”

    李莲英身子不由哆嗦了下,但旋即便定了下来,叩响头道:“奴才不知犯的何罪,还请老佛爷明示。若果是奴才的过错,奴才愿以死谢罪。”慈禧太后冷哼了声,道:“不知?你与李莲芜打的什么算盘,还想瞒我吗?”

    “奴才知罪。”李莲英仰脸望着慈禧太后,面无惧色侃侃道,“只奴才这心思,为的也是老佛爷,奴才此心唯天可表,还望老佛爷明鉴。”

    “为我?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老佛爷明鉴,奴才当初荐李莲芜过去侍奉万岁爷,绝不敢存那等心思的。只时日久了,万岁爷欢喜莲芜罢了。老佛爷若不信,奴才这……这便将心挖出来与您看。如有半点黑色,奴才愿——”说着,李莲英在屋内兀自翻腾起来。

    “行了,这般样子做与谁看?以后少给我动那些花花肠子便是了。”慈禧太后忍俊不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旋即敛了,道,“园子那边如今怎样了?”

    李莲英暗吁口气,爬起身偷偷向李莲芜挤了挤眼,方躬身道:“老佛爷寝处已快完工了。照日下进程,只要银子宽裕,估摸着老佛爷明年这个时候便可搬过去住了。”李莲英说着顿了下,瞅着慈禧太后满脸喜色,方接着道,“奴才本想替老佛爷督着尽快将这事办妥的,不想老佛爷却唤奴才回来,不知道老佛爷——”

    “怕你在外边待野了。”慈禧太后嗔怒了句,瞥眼李莲英接着道,“我让你替我督着,不想你却渔翁得利,说吧,究竟弄了多少银子?”

    “奴才——”

    “怎的,没这回事?”

    “不不不,有,有这回事。”李莲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忙道,“奴才母亲来京,可住的地方也没有。奴才一月就那点俸银,实在——所以便挪了两三万。老佛爷放心,奴才赶明儿便想法子给补上。”

    “这倒也不必。你这么多年侍候我,难得在家尽些孝道,给你母亲买个住处也是应该的。只你不该太张扬了些。你晓得吗,御史的折子早递皇上那边了。我若再不唤你回来,不晓得还会怎样呢!”

    “这……这谁做的?”李莲英暗暗咬牙道。

    “怎么,又想使歪点子?知道便是了。回头好生待在宫里,我也不会亏了你的。”慈禧太后说着转身向门口踱去,李莲芜见状忙上前搀了。

    “嗻。”

    天波易迁,寸暑难留。时间一天天悄无声息地流逝着。

    一大早起来处理完奏章,复稍稍进了些膳食,光绪便吩咐王福起驾醇亲王府。出宣武门,隔轿窗远远便见王府巍峨耸立的殿宇,光绪沉吟阵,用脚轻轻蹬轿命停。

    “万岁爷,还远着呢,您还是——”王福怔了下,小跑着折回轿窗前,打千儿道。

    “走着过去,免得显眼。”光绪吩咐句径自呵腰出来,环顾四周,但见夕阳西垂,半边已掩在西山孤高的峰峦之下。仰天长吁口气,光绪只觉心情舒畅了许多,抬脚前行箭许里地,但见府前仍自停着十几乘大轿。寇连材要过去传旨,却被光绪止住,“咱们从侧门进去。”说罢便折了过去。

    “站住,哪个衙门的?!”甫至门前,一个家人已上来喝道。

    “大胆!万——”

    “嗯?!”光绪冷声止住寇连材,笑道,“你家王爷忘年交,有事求见。烦劳通报一声。”

    “咱家王爷正议事呢。有事正门里候着,这里不能进去。”

    “在下——”

    “还啰唆个甚?让你——”那家人话音尚未落地,左颊上忽着了一记耳光,侧眼看时,却是王府总管何玉柱。何玉柱狠狠盯了眼那家人,骂道:“你纯是吃屎吃昏了头,万岁爷都不识得吗?”

    那家人冷不防挨了一记耳光,愣怔在当地,闻听也忘了行礼赔罪,只嘴里喃喃道:“小人怎……怎晓得是万岁爷?”

    “还敢顶嘴?!未见过万岁爷,难道连明黄金丝卧龙袋也不识得?!”何玉柱边说着一个千儿打下去,赔笑道,“奴才何玉柱给万岁爷请安!”说着导了光绪进去。

    折过月洞门进西花厅,沿抄手游廊至尽头,却见一去处,迎面门额上白底素绢裱着“志忧轩”三个字。何玉柱瞥眼光绪正欲开口,却被光绪挥手止住,径至窗前望去,但见醇亲王奕譞较先时清瘦了许多,脸色潮红,只穿件靛青葛纱长袍,斜倚在竹椅上;孙毓汶、翁同龢一左一右端坐杌子上,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兀自闭目沉思的奕譞。还有一人,四十开外,穿着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鹤补服,珊瑚顶子后拖着一根翠森森的双眼孔雀花翎,却不识得。

    “王爷,”良久,翁同龢终于耐不住寂寞,躬身开口道,“文硕此次虽依理是违旨,然其却出于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叔平恳请王爷法外施恩,免了他这遭吧。”

    文硕,前驻藏大臣。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加紧侵略西藏地区。为保家卫土,西藏地方噶厦派兵在隆吐山一带修筑堡垒炮台,设卡自卫。这本属中国内政,但英国却向清廷提出裁撤卡伦的无理要求,声称“若不退回旧界,定即驱逐,不能久待”。慈禧太后唯恐惹出事端,闻讯即严令文硕将兵撤回藏境驻守。

    文硕接旨后非但没有撤兵,反奏称西藏官民在隆吐山设卡自守并未越界,云“地既藏境,人即藏民,撤亦无从再撤”,并主张以西藏官民自固疆域,理难勒令撤卡答复英国。慈禧太后接折大怒,遂下旨将其撤职,而以升泰接任。

    孙毓汶素与翁同龢不善,闻听冷哼了声,乜眼望着翁同龢道:“叔平此心是善。可你想没想过这万一老佛爷怪罪下来,王爷他怎生交代?你若真有此心,不妨独奏老佛爷。”

    “你——独奏又有何妨?我回头便写折子递上去!”翁同龢腮边肌肉抽搐着,怒目圆睁道。

    光绪此时方想起此人便是文硕,正欲开口说话,却见文硕清癯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下,已径自开了口:“二位不必为下官之事伤了和气。下官此次违旨办事,任什么罪名都应该的。”说着,文硕刷子似的倒扫帚眉下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移向奕譞,躬身道,“王爷,您就说句话吧。”

    “叔平所言甚是有理。”奕譞微睁双目,环视周匝,“你此番举止,于法确难宽宥,然于理于情亦有可恕之处。我看这样吧。”他说着顿了下,坐直了身子,“罚俸半年,不予另行任用。二位以为如何?”

    “如此也说得过去。回头便请叔平写折子呈进去吧。”孙毓汶望着奕譞,拈须沉吟道。

    “真说得过去吗?”光绪说着抬脚踱了进去。众人不觉都是一怔,待回过神来,忙不迭纷纷跪地,叩头山呼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坐着说话吧。”

    “嗻!”

    待光绪径自坐了,奕譞方拿捏着身子坐了开口道:“万岁有事尽可召臣入内便是。皇上体尊位重事关社稷,臣恳请皇上——”

    “罢了吧!朕已来了,难道要赶朕走不成?朕是奉了老佛爷旨意来的。”光绪摆了摆手,望着奕譞笑道,“出来大半晌,朕这肚子直咕咕叫,唤人弄点茶食点心来,可成?”听得是奉了慈禧太后旨意,奕譞忐忑不安的心方定了下来,但旋即又眉头微皱,欲开口却碍着众人在场,遂起身吩咐何玉柱道:“外边还有不少人候着接见,你出去说一声,我身子不适,没紧要事让明儿再来吧。顺便告诉福晋,万岁爷来了,让亲自做些可口的饭菜送来。”光绪见其余几个臣子一脸拘谨之色,不禁一笑:“这不比宫里,都放开着些,朕这心里也舒坦。”说着移眼望着文硕道:“你何时回的京城?”

    “回万岁爷,奴才午时抵京。”

    “一路可顺坦?”

    “托万岁爷洪福,一路尚好。”

    “朕在外边有一阵了,”光绪点了点头,端杯微呷了口茶,嘴里嚼着茶叶根沉吟道,“你等说话朕也听着了。依朕意思,文硕那般作为,非但于情于理可悯,便于法亦有可赦之处,原因呢,其心可嘉——”

    “万岁。”奕譞不安地道了声。

    “违旨,得依心而论。文硕心出赤诚,便违旨亦可赦免。”光绪没有理会,兀自接着道,“朕意便免了他这番罪过,留理藩院当差吧。”奕譞眉头紧锁,满怀深意地望眼光绪,沉吟道:“皇上所言奴才不敢品评,只此例一开,日后若有差事,只怕下边会——奴才恳请皇上三思。”

    孙毓汶亦开口道:“奴才亦是这般寻思,还请皇上——”

    “是吗?”光绪扫眼孙毓汶,心中忽觉一阵恶心,冷冷反问了句,放杯起身,来回踱着碎步道,“若果那般处置,亿万苍生怎生看法?民心不可弃,知道吗?!”

    “臣恭聆圣训。”

    “就这样,回头朕自会说与老佛爷,你等也不必丢了魂般惴惴不安。”说罢,光绪呷了口茶,“但凡做事无论巨细,只在一字:心。心只要放在正位置上,做出的事便不会差的。”光绪说着扫了眼孙毓汶,“怕就怕有些人那心思不正不偏,遇事但只左右逢源,此种人最是让人捉摸不透,也是朕最痛恨的!你们下去都好生寻思着,看看究属哪种?不是的及早改过,尚为时不晚,听清了吗?”

    “嗻。”

    “好了,你们有事尽管议着。”光绪说罢兀自躺了闭目养神。翁同龢见奕譞望着自己,轻轻摇了下头,将目光移向孙毓汶,却是满脸涨得通红。奕譞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开口问道:“莱山,你呢?”

    “唔?”

    “你那可还有事?”

    “没——噢,还有一事。”孙毓汶兀自愣怔间,闻声忙轻咳两声定神道,“李鸿章递来折子,我北洋水师目下已粗具规模,请朝廷简派大员巡阅。”

    奕譞闻听平展的一字眉微皱了下,似想说些什么却终没有开口,只道了句“知道了”,便将目光投向光绪,道:“皇上,您看——”

    “跪安吧。”光绪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笑着轻摆手道。

    “嗻。”

    见众人躬身退出,光绪张臂伸了个懒腰,起身脚步橐橐来回踱着道:“好,太好了!哈哈……阿玛,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喜讯呐!”望着光绪兴奋不已,宛若孩童般的神态,奕譞似乎不忍打破他心中美好的梦想,摇头苦笑着一语不发。

    “阿玛怎么了?难道你不高兴吗?”察觉奕譞面色不对,光绪止步问道。

    “不,奴才高兴,奴才打心底里高兴。”

    “你以为朕看不出来?这里就只有阿玛和朕,但说无妨。”

    “嗻。”奕譞轻咳两声,犹豫下终开口说道,“奴才……奴才心里是觉着这事有些不大对头。”

    “怎生说?”

    “为修园子挪去了北洋水师数百万两银子不说,便几月前,李鸿章尚奏称以北洋水师目下舰船,似仍嫌单薄了些。此时他却递折子这般说法,奴才这心里总觉着不大对劲。”

    光绪敛了脸上笑容,浓眉紧锁来回踱了两圈,望着奕譞满腹狐疑道:“阿玛意思,可是疑李鸿章这奴才作假?若此事他亦敢欺朕,朕这次不管老佛爷怎样,绝不轻饶于他!”说话间,脸上已挂了层霜般冷峻。奕譞闻听急道:“奴才是疑他所奏有所不实,然亦只怀疑罢了,具体情形如何,奴才也说不准的。”奕譞说着顿了下,犹豫片刻接着道,“便真有不实,奴才寻思他也必有苦衷的。北洋水师是他一手操办,费了他十多载心血,岂会儿戏视之?万望皇上小心行事,以免铸成大错。”

    “苦衷?朕看他存着取宠的心思!”光绪冷哼了声,道,“依阿玛之意,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奴才想先将他这折子压着,待奴才问明后再行禀奏。”

    “那便照阿玛的意思办吧。”

    “臣妾叶赫那拉氏恭请皇上圣安。”这时间,叶赫那拉氏手捧条盘进来。见她欲行大礼,光绪忙上前止住,笑道:“额娘快快请起。不知额娘近来身子骨可好些?”

    “托老佛爷、皇上的福,臣妾这身子好着呢。”叶赫那拉氏满脸笑容,眼中闪着喜悦的泪花道。见此情景,光绪亦禁不住眼眶潮润,欲开口言语时,奕譞却插口道:“皇上来了,你就用这招呼?”

    “仓促间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好,还请皇上——”

    “这便好、这便好。”不待叶赫那拉氏话音落地,光绪忙开口道,“这些都是朕最喜欢的。阿玛、额娘,你们也坐这,与朕一起进些。”

    奕譞、叶赫那拉氏对望了眼,喃喃道:“这——”

    “朕要的便是这情趣,只朕一人又怎生进得香?”光绪说着便欲起身。奕譞瞅着忙向叶赫那拉氏点头示意,拿捏着身子坐了。光绪看看奕譞,瞅瞅叶赫那拉氏,心里直喝了蜜般地甜,此情此景梦中几回,如今变成现实,又怎令他不欢喜呢?举箸夹菜与奕譞夫妇,光绪方风卷残云吃将起来。

    见此情景,叶赫那拉氏真是又喜又怜,激动得泪花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奕譞瞅着忙偷偷丢了个眼色过去,道:“万岁爷您慢着些,小心别噎着。”足足一刻光景,光绪方自放箸打着饱嗝笑道:“这顿饭进得再香不过了。”

    “皇上若欢喜,赶明儿臣妾再做些与皇上送宫里去。”叶赫那拉氏说着起身端了碗参汤递过去。

    “不……嗯,好,明儿朕让王福过府来取吧。”光绪这方自梦境中醒转,只觉喉头一阵哽咽,忙低头端碗掩了过去。良久,见王福丢眼色屋角自鸣钟,光绪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却已近酉正时分,满是眷恋地凝视着奕譞,道,“时候不早了,朕该回去了。你们也早生歇息吧。”

    奕譞眉头紧锁,嘴唇翕动了下,眼见光绪业已起身,不及细思开口便道:“皇上,恕奴才斗胆。先时皇上言及奉了老佛爷旨意,不知老佛爷有甚交代奴才的。”“没有什么。”光绪似这时方想起先时的事情,抬脚踱至窗前,两眼茫然地望着昏黑的天穹。良久,仰脸长吁口气,喟然道,“听说阿玛这阵子身子骨又不舒坦,朕便请旨老佛爷,过府来瞧瞧,这眼见你们尚好,朕也就放心了。”

    “皇上可是真不欢喜芬儿?”奕譞沉吟阵已知慈禧太后用意,咬牙望着光绪,大着胆子问道,“这丫头姿色不错不说,只那手女红依奴才看便无人可及。”说话间,奕譞忙不迭向爱妻丢眼色示意。叶赫那拉氏虽说对慈禧太后时有不满,每每言及欲向她讨个说法,可这心底深处打小便对慈禧太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意,自前次入宫后更是犹增三分,唯恐这做皇上的儿子一朝不慎惹得终生苦楚。当下虽说内心不忍,却仍自开口说道:“皇上,臣妾心里也是这般寻思,依臣妾之意,皇上不如便应……应允了吧。”

    “额娘说的可是真心话?”

    “真……真的。”

    “朕是你亲生的儿子,是你心头上的肉。难道你愿意朕讨个不欢喜的人,一辈子郁郁寡欢吗?”说话间光绪眼眶中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为什么你们都这般逼朕?朕身为皇上,难道就连这点事也不能做主吗?”叶赫那拉氏身子秋风中的落叶般抖着,豆大的泪花亦泉涌般直向外淌。良久,光绪激动的心方稍稍平静了下来,移步上前轻拭着叶赫那拉氏面颊上闪闪发亮的泪水,颤声道,“额娘,你爱朕,你心里亦不愿朕立她为后,对吗?”

    “皇上,臣妾……臣妾……”

    “皇上,”不及叶赫那拉氏言语,侧立一旁一直沉默无语的奕譞已忙开了口,“这……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皇上贵为真龙天子——”

    “朕是皇上,但朕不是什么真龙天子。朕也是人,是人!为什么朕便不能有七情六欲?为什么朕便不能拥有别人那般的快乐?”

    “皇上垂拱九州,统御亿万生灵,自然便不能像常人——”

    “够了!这般言语朕早听腻了!”光绪额头青筋暴突,腮边肌肉急促抽搐着,厉声止道,“朕是皇上,却这也不该那也不能,还做这皇上做甚?”

    奕譞满是惶恐的目光望着光绪,两脚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禁不住呛咳几声,口中顿觉又腥又甜,知道是血,忙自袖中取手帕子握住嘴吐了,欲藏手帕时,却被光绪察觉,上前一步夺过手帕,顿时目瞪口呆!旋即忙不迭伸手搀了奕譞起来坐着,转脸便喊:“王福!王福!”

    见光绪面色铁青,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王福身子一哆嗦便跪在了地上,颤颤道:“万岁爷,奴才——”

    “快传太医!”

    “不用了。”奕譞止住王福,苦笑一下道,“奴才些许小疾劳皇上如此,实感惶恐万分。这都是老毛病——”

    “些许小疾?这点子轻重朕还看得出来!”光绪说着转眼盯着王福,“朕隔三岔五让你过府,王爷这般样子,你为何不告诉朕,嗯?!”

    “回万岁爷,奴才是……是来着的。”王福咽口口水,期期艾艾道,“只奴才来时,七爷身子骨都康泰着的。”

    “还敢狡辩?!”

    “万岁爷,奴才——”

    “皇上,是奴才不让他说的。”奕譞摇头长吁口气,道,“奴才这点子病,知道该怎生料理的,况且还有李玉和照应着。皇上焦劳国事,若为此分神,做奴才的怎生受用得起。”光绪扫眼奕譞,面色绯红,簇青额头上密密细汗在烛灯下闪着光亮,心中不觉一阵酸楚,欲开口言语却又止住,吩咐道:“这没你事了,下去吧!”

    “嗻。”王福轻应了声却未起身,犹豫片刻喃喃开口道,“万岁爷,时候不早了,再晚恐老佛爷会怪罪的。您看——”

    “知道了。”光绪摆手应了句,见王福转身退了出去,方满是焦虑地望着奕譞道,“阿玛,朕离不开你,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朕呢?若你有个闪失,朕日后还有谁可依靠?”

    “奴才只是累了些,不妨事的。”奕譞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皇上,立后之事关乎社稷安危,奴才恳请皇上万万三思才是。”

    光绪长吁口气,喟然长叹道:“正因为事关社稷,朕方不允此议的。朕是欢喜长叙那女儿,却也绝非完全出于私情。朕打记事时起,便没敢忘了自己身上淌着爱新觉罗氏血液,更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如圣祖爷那般将这江山社稷治理得中规中矩!朕之所以如此坚持,实在是担心日后会……会出第二个老佛爷。”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奕譞的心,也似那树叶一般瑟瑟发抖。他何尝未有此虑,只不这样,难保自己钟爱的儿子也似那同治帝一般!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奕譞皱眉开口道:“皇上心思奴才再明白不过,只皇上可曾想过,若不依着老佛爷,结果又会如何?恭王爷显赫一时,到头来又怎样?这些——”奕譞没有再说下去,只摇头仰天长叹了口气。

    光绪满脸阴郁,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良晌,方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道:“朕身为人子,不能榻前服侍已属不孝,反累及阿玛、额娘——”

    “皇上这般说词,奴才夫妇——”

    “好了,甚都不用说了。朕明白,老佛爷之所以准朕来见阿玛、额娘,是要你们劝朕的。朕先时情急,言语莽撞处你们莫要——”

    “皇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奴才无能……是奴才无能呀……”奕譞泪水似开闸潮水般淌着,语不成声道。

    天色已完全黑将下来,锅底般的天空上点星亦无,光绪像要从那浓浓夜色中看出丝缕曙光般久久凝视着,任泪水顺颊流淌,石铸人儿价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远远传来一声沉闷的午炮,他梦中惊醒般身子颤了下,移眸望着奕譞夫妇:“朕该回去了。此事朕……朕会三思的。”说罢,似乎不忍再看他二人那苍老的、因悲痛而瑟缩不已的身躯,疾步出屋,消逝在淡淡的夜幕之中。

    又是一年一度八月十五。

    虽仍巳牌时分,北京城内大街小巷却已是彩灯高照。红男绿女簇拥往来,浑浑噩噩、茫茫杂杂,直开锅稀粥般热闹。然而,昔日显赫一时,进出官员直能踏破门槛的大翔凤胡同鉴园却独独冷清异常。

    宽敞的银安殿内,一米见方的巨大“寿”字幅前两溜十张席面上,都是垛得老高的水陆瓜果,大大小小的寿桃错落其间,上头点了红,配着青枝绿叶,显得分外的耀眼。美中不足的是却只稀稀落落坐着十数个贺客。恭亲王奕䜣端坐正中席上,手里不厌其烦地把玩着一块汉玉扇坠,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面色看上去显得有些郁闷。

    死一般宁寂的中殿角金自鸣钟不甘寂寞般沙沙一阵响。奕䜣自梦境中惊醒般身子颤抖了下,见众人皆如坐针毡般满脸不安神色,方察觉自己失态,发泄胸中积郁已久的闷气般长长舒了口气,强挤出一丝笑容掩饰道:“好了,估摸着这般光景,也不会有人来了。今日贱内寿辰,得蒙诸位不弃,到府相贺,本王真是备感欣慰。来,大家满饮了此杯。”饮罢,复吩咐众人道,“坐,都坐着。来呀,斟酒!”

    待丫环再行斟酒退下,宝鋆举箸夹了一筷子鹿口条塞于口中细细嚼着,开口道:“宦海沉浮,翻云覆雨,非我等所能想象得来。六爷你也不必伤感,这说不准还有起复之日的。到那时,看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怎生面对您?!”

    奕䜣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但旋即便黯淡了下来,喃喃道:“不,不会的。老佛爷对我猜忌颇深,她不可能再让我出山的。”说着,他苦笑了下,接着道,“不过,这样也好,无事一身轻。你们看看,我这身子是不是比去岁发福了?”

    “王爷皇室贵胄,理当系江山社稷、亿万生灵于心中,但凡有一丝希望,还请王爷——”宝廷满脸激动之色,还待说下去,却已被奕䜣开口打断:“且不说根本没这点子可能。便有,我也没那份心力了。如今这日子,我已很知足了。”说罢,但听他径自吟道: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好!”奕䜣方自吟罢,外边已传来一声言语,众人移目看时,却见醇亲王奕譞,五爪四团金戈补服裹套着蓝色蟒袍,头上金龙二层顶子上十二颗东珠晃悠着,踱了进来。“嫂子大寿,六哥怎的也不派奴才知会我一声,小弟如今不请自来,你不会见怪吧。”见众人起身行礼,奕譞轻摆了下手,笑道,“好了,有个意思便行了。”

    二人虽是亲兄弟,却心有隔阂,彼此不相往来已多年,见面亦仅打个招呼罢了,哪曾想今日奕譞竟亲自登门,且又是在自己失意之时,奕䜣直懵懂了好一阵方回过神来:“七弟这说哪儿的话来?吴义,快与你七爷摆个位子在我身边!”

    “嗻!”

    待奕譞坐了,奕䜣满腹狐疑道:“七弟政事繁杂,怎有空过来?可是上边有什么旨意?”奕譞抬手拭了把额上虚汗,笑着道:“六哥这可是不欢迎小弟呐。”说着轻咳了两声,敛笑容接着道,“不过,小弟此来,一来与嫂子贺寿,二来呢,却也是有事与六哥说,不过不是公事,是你我兄弟间的私事。”

    见奕譞那般神色,众人忙起身暂退,奕譞也不挽留,只瞥了眼宝鋆,道:“你留下听听无妨的。”宝鋆瞅瞅奕譞,复望望奕䜣,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奕譞已开口说道,“六哥,你以为当今圣上如何?”

    奕䜣满腹狐疑,盯视奕譞足盏茶工夫,方皱眉道:“圣上如何,非你我做臣子的可随便议论,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呐!”

    “你我兄弟间又有何妨?便宝鋆不也是六哥身边最信得过的人吗?”

    奕䜣望着素与自己不睦的弟弟,心怀戒心道:“七弟乃当今圣上生父,如何难道你还不晓得吗?”奕譞苦笑了声,道:“这我心中自有主见,我只……只想听听六哥心中究竟怎生想法。六哥,小弟心知往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请念在兄弟情分上,不要怪罪小弟。小弟……小弟这心中实在是……”奕譞没再说下去,只眼眶却已潮湿一片。

    “你这是——”奕䜣似乎为情所动,但旋即便定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冷冷道,“七弟若只为此前来,恕为兄无法亦无胆作答。至于七弟说起往日之事,为兄心中早已想开了。好了,若没什么事,七弟请回吧。”

    “六哥,你虽不说,但你心中也认为皇上他绝非碌碌无大志之人,对吗?”奕譞神色激动、满脸绯红地急切道,“我是皇上生父,可你也是他亲伯父,这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奕䜣眉头紧锁,眼带询问之色扫眼宝鋆,见其摇头示意,遂向外喊道:“吴义,送你七爷回府!”“不许进来!”奕譞亦大喊一声,旋即起身离座,向着奕䜣躬下身来,“六哥,小弟知你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求你日后能多照应点皇上。”

    “你这做的甚来?”奕䜣说着示意宝鋆搀了奕譞坐下,复道,“你这样子让奴才们瞅着,传出去怎生说法?”

    “六哥,小弟这心里——”奕譞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小弟这身子如何,怕六哥还不晓得吧?小弟实在是担心这万一哪天说走便走了——”

    奕䜣仿佛雷轰电掣般身子猛颤了下,望着奕譞半晌方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奕譞摇头苦笑了下,起身径自踱至窗前。外边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苍穹上几朵灰褐色的云仿佛在互相追逐,拼命向南逃跑。风儿吹进院里,便没了一定方向,吹得已略显枯黄的树叶沙沙作响。奕譞仰脸闭目长吁了口气,定神道:“我也不希望的,只却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也是无所谓的。只我这心里着实放不下皇上。他虽胸怀大志,然性急且弱,而老佛爷又是那般的——我真担心他也会似先帝那般——六哥,你我兄弟一场,但求你念及兄弟之情,日后能多照应点,小弟将来九泉之下也会对你感恩不尽的。”

    “老佛爷对我猜忌颇深,再……再出已无可能,又怎有力照应皇上?即使真有那一丝希望,老佛爷手段如何,你还不晓得?”奕䜣心中一阵无奈,摇头道。

    奕譞满脸急切之情,开口道:“小弟倘真走了,这朝里还有人能撑得起大梁吗?老佛爷虽对六哥疑心颇重,可她也不能眼瞅着朝事无人打理的。但只六哥重掌政务,又怎会无力照应皇上?”奕譞说着猛咳了两声,脸已涨得通红,宝鋆见状,忙端了杯奶子上前。

    “目下时局如此,我奕䜣又能怎样?好了,你身子虚弱,还是回去歇着吧。”奕䜣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下,旋即便定了下来。

    “六哥——”

    奕譞尚待言语,外边已传来吴义公鸭子般的声音:“王爷,养心殿王福王公公求见。”奕䜣眉头微皱,扫了眼奕譞,开口道:“请进来。”不大工夫,王福手托银条盘进来,蹲身请安道:“奴才王福见过六爷。”因见奕譞亦静坐一旁,满脸阴郁之色,遂又道,“奴才给七爷请安。七爷可身子不舒坦?要不要奴才唤李玉和过来?”

    “不必了,我身子还好。园子那边可备妥了?”奕譞似担心王福察觉自己面色不善,起身背手踱步,问道。

    “翁、孙二位早备妥了。对了,奴才方出宫碰着老佛爷那边崔玉贵,说老佛爷唤七爷晚些时候也进园子去。”

    “这——你回头告诉老佛爷,说我身子不适,便免了吧。”

    “嗻。”王福犹豫了下,接着道,“不过看万岁爷意思,也想七爷进去趟。”奕譞犹豫了下,说道:“那看情形再说吧。行了,有什么事你说与你六爷吧。”说罢抬脚便欲出屋回避,却被奕䜣止住。王福揭了条盘上的黄缎绸子,扯嗓子道:“万岁爷知道福晋大寿,特赐玉如意一柄、‘寿’字条幅一张、御膳一桌。”

    “蒙皇上赏赐,实感愧颜。烦劳公公回禀皇上,奴才奕䜣与贱内谢主隆恩。”说罢,奕䜣转身面北跪地连叩了三个响头。“奴才一定代为禀奏。宫里尚需奴才应着,这便先行告退,还望六爷莫要见怪才是。”

    “公公客气,如此本王亦不敢多留公公了。”奕䜣说着吩咐道,“吴义,取五十两银子与王公公。”

    “六爷,与万岁爷跑腿乃奴才分内之事,您这般,奴才怎生受得起?便让万岁爷晓得,也——”

    “我这银子不是为着这个的。”奕䜣笑着摆手打断王福言语,瞥眼奕譞道,“你七爷身子不适,派其他奴才我这心里也放不下,烦劳公公代送回府歇息,不知可否?”不待王福开口,奕譞已急呼了声:“六哥!”

    “七弟日理万机,身子骨最是紧要不过,我这里乱糟糟的,有个闪失可怎生向老佛爷与皇上交代?还是回府歇着吧。”

    “六哥,小弟——”

    “好了,不要硬撑着,自家兄弟何须多礼。至于先时所说,我这知道了。吴义,你来搀着你七爷!”奕䜣说罢抬脚已先自出了屋。

    送了奕譞复回殿中,奕䜣心里直打翻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欢喜、悲伤、忧愁搅在一起,再也难平静下来。见他烦躁不安,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宝鋆犹豫半晌,方拈须沉吟道:“六爷可是为着七爷身子不安?”

    “有此一面。虽说当初他有对不住我之处,然我亦非完全没有过失,况又自家兄弟,他这般光景,怎不让人伤感?”奕䜣说着摇头长叹了口气,踱至桌前端杯兀自仰脖饮了,接着道,“不过,我也为他先时言语不安。”

    “照应皇上?抑或有重出之望?”

    “二者皆有。”

    宝鋆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六爷多虑了。依卑职看,凡事皆有轻重之分,果有重出之日,六爷当慨然应允,打下来历历往事说明什么,卑职不说六爷心里也亮堂着,至于照应皇上,只要不忤着老佛爷意思,便宜行事即可。六爷以为呢?”

    “你以为我真将功名利禄看得很重吗?”奕䜣摇头苦笑了下,道,“我是不忍于眼下这般,希望有朝一日能重兴洋务,振我大清国威。我究乃爱新觉罗氏子孙,不能看着祖宗披荆斩棘历尽千辛万苦打下的这些基业便如此毁了下去!这些靠老佛爷,很难。希望只在当今圣上,故而鼎力扶持圣上是为重,非轻。”宝鋆久居高位,一旦下来方晓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满脑子皆想着有朝一日能重整门庭,听奕䜣言语,顿时满脸尴尬之色,轻咳两声掩了过去问道:“那先时六爷您待七爷怎的——”

    “一来我确也有难处,二来呢,虽只你我他三人晓得怎生事儿,可也难免人多嘴杂泄了消息,便先时那般言语说不准——”奕譞说着径自止住,顿了下接着道,“我与你七爷虽是亲兄弟,可他对我这哥哥却了解得太少了。他不让你退下,为着便你是我的人,可替他说些话的。”

    “卑职明……明白。”宝鋆满脸红晕,低头颤声应了句,良晌,方抬头接着道,“那以六爷您的意思,可是依着七爷了?如此只怕——”奕䜣心领神会,点头道:“扶持皇上,免不得要开罪老佛爷的,这便是我说的难处,老佛爷她绝非等闲之辈,手段如何你我皆领教过的。”奕䜣说着,似疑心慈禧太后已自前来般惶恐地向外张望了眼,方低声接着道,“我复出之心不死,望的便是老佛爷她——眼下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那怎生应付?”

    “这正是我不安的原因。好了,不说了,随后再议吧。你唤他们进来,顺便让将皇上赐的御膳端来,时间长了,难保他们不瞎琢磨。”说罢,奕䜣长吁口气,定神径自坐了。

    一大早起来,至午门外祭了太庙,胡乱进了些点心,光绪便径奔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待回返养心殿时,已是申末时分,只觉浑身乏力,头也一阵一阵地昏晕。他觉着饿,但御膳上来,却变得一点胃口亦无。和衣歪在东暖阁大炕的大迎枕上,扫眼一侧垂手侍立的寇连材,光绪吩咐道:“你唤李玉和过来,其他谁也不见。让朕静一会儿。”说罢,随意取过几份奏折,一边看,一边出神,不大工夫,便睡了过去。

    “嗯?什么人?”不知过了多久,察觉身上有动静,光绪睁开了眼,问道。寇连材已是轻手轻脚,不想还是惊醒了光绪,忙打千儿赔罪道:“是奴才。奴才瞅万岁爷睡了过去,便拿被子欲盖着,不想却惊了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没事的。”光绪说着扭转身子,望着寇连材,“李玉和可曾传来?”

    “回万岁爷,已在外边廊下候着。”

    “传进来。”

    “嗻。”

    醇亲王奕譞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李玉和心中直挂了层霜般冷,闻得光绪传唤,虽内心惴惴不安却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前来,进屋也不抬头,便跪地叩安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光绪扫了眼,开口缓缓道:“早起可去看过醇王爷,情况怎样?”

    “回万岁,奴才去过了。看情形较先时好转了些。”李玉和字斟句酌道。

    “看情形?你忘了自己做的甚差事?嗯?!”光绪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冷责道,“以后再这般奏事,可小心着些!”李玉和身子哆嗦了下,头上已隐隐渗出汗水来:“奴才明白,奴才再也不敢了。醇王爷他确较先时好转了些。”

    “可曾咯血?”

    “不曾。”

    “不曾?!”光绪怒骂了句,电击般“嗖”地坐直了身子,一把抓起一个靠垫便朝李玉和砸了过去,“王福早起亲眼见他咯血,你却说不曾?!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去外边学学再来跟朕耍花枪!”

    “万岁爷,奴才便天大的胆子亦不敢歁瞒您的。”李玉和脸色似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是醇王爷让奴才不要说的。说告与万岁爷非但于事无补,反徒惹万岁爷烦忧,故而——”光绪腮边肌肉急促抽搐了两下,似已察觉情形不对般语带颤音道:“如实奏……奏朕,若有半句假话,朕决不轻饶于你。”

    “万岁爷——”

    “快说!”

    “嗻。”李玉和嗫嚅应了声,沉吟着奏道,“回万岁爷,王爷的病情已……已是很难再医治好了。”

    “你说什么?他——”光绪轻声念叨了句,已是潸然泪下,拭了一把,泪水紧接着又涌了出来,只是怔着不出声。满殿人俱都神色黯然。寇连材自入养心殿侍奉他,也从未见他如此悲伤过,一时间亦不知如何是好。良晌工夫,只见他也不言声,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光绪。光绪揩了一把脸,抽咽着气问李玉和,“你可曾弄真切了?”

    “回万岁爷,同去的三个太医与奴才所断一般无二。”李玉和泪水亦忍不住掉了下来,“不过,奴才私下里自调了些丸药,许对王爷有些益处的。”

    “你不是说王爷他已很难医治好了吗?”

    “这……这药是奴才新近调剂的,根本未曾用过,究竟效果如何奴才也说不准。况王爷金贵之躯,奴才怎敢胡乱施用?”

    “嗯。”光绪轻点了下头,吩咐道,“回头你将你手上的差使都交与他人,明儿便搬过去住。你那自调的药究竟效用如何,也须尽快验证。你要好生与朕侍奉,若有闪失,你的寿限也就到头了,明白吗?”

    李玉和心里直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硬着头皮答道:“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尽心侍候,只……只王爷这病,还须静养……”

    “朕知道的。你只做你本分便是。其他事朕回头会另有吩咐的。”说话间,殿角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八下,已报酉正时牌,摆手示意李玉和退下,光绪问道,“园子那边妥了吗?老佛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万岁爷,”不知什么时候,王福已进得殿来,闻听打千儿道,“园子那边早已妥帖了。只老佛爷那边不晓得怎样,奴才这便去瞧瞧。”

    “不用了,依时辰也要动身了。连材,与朕取衣服来,咱也该过去了。”光绪说着趿鞋下炕,端奶子一饮而尽,问道,“你六爷那边情形怎样?”

    王福一边与寇连材服侍光绪更衣,一边叹口气道:“冷清着呢。奴才去时只宝鋆、宝廷几个。对了,万岁爷,七爷也过去了。”光绪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欣慰道:“他兄弟二人素有不合,如此便好了。你七爷怎样,可准备进宫来?”

    “回万岁爷,七爷说他身子虚,不适于这种热闹场面。”

    “那也是。回头吩咐御膳房让备桌膳食送过去。”说罢,光绪抬脚出屋,乘舆径奔御花园而来。

    至园门口,听着里边喧闹一片,光绪心知慈禧太后尚未进园子,遂下了肩舆候着。盏茶工夫,但闻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光绪忙上前迎着躬身请了安,伴着慈禧太后一齐进了园子。

    “老佛爷、万岁爷驾到!”

    闻得李莲英一声高唱,园内众人忙不迭排好座次叩头请安。“罢了吧。”慈禧太后笑容可掬,双手虚抬下径自坐了,说道,“好了,大家随意入席吧。奕劻、载漪,还有你们几个军机都坐这桌来。”

    宴席早已预备妥帖,错落置于园内空处,慈禧太后的一桌摆在水榭亭侧。眼瞅着桌上吃食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慈禧太后因笑着对众人道:“亏得莱山、叔平仔细,将园子布置得这般景致。大家伙先敬他们一杯。”

    翁同龢扫了眼孙毓汶,面色平静道:“此全亏得孙中堂善于揣摩,奴才可不敢贪功的。”“哪里哪里,叔平兄这不太谦了吗?”说着,孙毓汶起身向着慈禧太后躬身笑道,“老佛爷欢喜,便是奴才尽了职事。老佛爷如此礼遇,让做奴才的怎生领受得起?还是奴才们敬老佛爷您一杯,恭祝老佛爷龙体康泰、万寿无疆。”

    “好好好,大家一齐饮了。”慈禧太后端杯微呷了口,瞥眼身侧的静芬,忽开口道,“这是桂祥的千金,也是你们未来的主子。趁这欢喜日子,你们也该敬她一杯才是。”静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今儿个特意装扮了一番:一身簇新的旗袍绣着大红的牡丹花儿,满头青丝梳成“远山叠嶂”式样,微呷了些酒,俊脸已是绯红,听得慈禧太后言语,更如熟透了的柿儿一般,月光下显得格外地明艳迷人。移眼扫了下光绪,忙不迭低垂下了头。

    光绪正自因奕譞病情有些魂不守舍,闻听身子猛然颤了下,望着慈禧太后喃喃道:“亲爸爸,这事……这事尚未定论,怎可……”“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吗?”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醇王爷身子骨弱,又有那么多事需料理,这事我看就不必再烦扰他了。皇上,你说呢?”

    “亲爸爸所言甚是。只此事——”

    “好了,你不见奴才们都瞅着这吗?!”慈禧太后冷笑着开口打断了光绪,“来,我先饮了。”说罢,端杯仰脖一饮而尽。孙毓汶自上次被光绪当着众人责恕几句,心里直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见状沉思片刻,扫眼光绪附和道:“奴才这里先给主子娘娘道喜了。”众官、各妃嫔亦忙起身道喜,直乐得静芬心里喝了蜜般地甜。生米煮成熟饭,这下看你还不答应?!寻思着瞥眼光绪,却见其额头青筋暴突,腮边肌肉急促抽搐着直勾勾望着自己,心底深处不由泛起一股寒意。

    “难得今日这般让人开心。”慈禧太后说罢举箸,众人这方拿捏着进膳。满园清亮的月光下但闻杯盘微微作响,却一声笑语不闻。慈禧太后心知是因自己和光绪在场之故,因又笑道,“不要拘礼,有说有笑方显得热闹。若个个皆像端郡王那般,还有甚乐子?倒似我平日里亏了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载漪夹了一大筷子鹿口条,油卤卤塞进口中,拿块饽饽一掰两半就着,鼓着腮帮子兀自大口嚼着,听得慈禧太后言语,抬眼又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瘦脸顿时涨得鸡屁股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直恨不得地下忽地裂开条缝钻进去。忽的,一个稚嫩的声音自假山旁传了过来:“怎敢说老佛爷亏了奴才阿玛?只奴才阿玛每月仅仅百八十两俸银,又不似他人有其他路子,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实在是入不敷出。如此珍馐佳肴,每年难得赶上几回,不尽情享用——”

    “混账东西,还不住嘴?!”见儿子溥俊当着这么多人如此放肆,喋喋不休,载漪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厉声喝住溥俊,起身跪倒在地上,叩响头道,“奴才教子无方,以致这畜生竟胆大若此,还请老佛爷念他年幼,恕他这一回。”

    “儿所言有何错?老佛爷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又岂有怪罪孩儿之理?”溥俊只四岁左右年纪,一身玉色袍子外套酱色小马褂,两道“一”字眉微微上扬。起身离座径自上前道。“老佛爷,奴才说得可有错?”见他生得粉妆玉琢般,慈禧太后心中只觉着可爱,复听着那老气横秋宛若大人般说话,更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但旋即敛了冷声道:“你是载漪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溥俊甩袖子跪了,朗声道:“奴才溥俊给老佛爷、万岁爷请安。”

    “好、好!有骨气、有胆量!倒没看出就载漪这么块料,竟会养出你这么个儿子!”慈禧太后又看了眼溥俊,吩咐道,“杨立山,回头给载漪每月加一百两银子。”

    “嗻。”

    载漪兀自心里揣个兔儿般跳个不停,闻听怔了下,长吁口气,忙与溥俊磕头谢恩。慈禧太后笑着举箸挟口菜嘴里嚼着,笑道:“行了,起来吧。今儿高兴,任谁说了什么,我也不怪罪的。”眼瞅着她那满是喜悦之色的面颊,光绪心里直塞了团破棉絮般挑不开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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