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秀吉的正室夫人,官名北政所,俗称宁宁。不用说,她是丰臣家庭的主宰者。此人为人爽直、性格开朗。就是在官居从一位之后,也一点不摆架子;始终操一口她的出生地、故乡尾张的方言,与秀吉说话时也不避人前。
有一次,夫妇俩正看着能乐的狂舞时,好象发生了口角,争论得很激烈,双方都用的是尾张的方言,说得又快,在座地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北政所咧嘴笑了起来。紧接着,秀吉也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刚才不是吵嘴呀!”看到这情景,在座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这么想。
谁知秀吉却对这些能乐的演员们说:“对我们刚才的吵嘴,怎么看哪?”
秀吉的脾气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开个玩笑。他特别喜欢诙谐的和歌和机智的谈吐。演员们都知道这一点。首先,鼓手以大鼓相比,开口答道:“夫妻吵架闹嚷嚷,鼓锤敲在鼓皮上。”
紧接着笛师借笛音作比喻,说道:“比哩哩哩哩,谁是谁非?谁是谁非?”
听了两人如此机敏的回答,秀吉夫妇都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北政所就是一个这样性格的妇女。
倘使她生得有子女,那么,丰臣家的命运兴许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丰臣家没有子息,这是丰臣政权自成立那天起就具有的一个致命性的缺陷。各地的大名嘴上虽然不说,但是肚子里却在想:“这个政权怕长不了。只能在秀吉殿下这一代保得住。”
大名们心里只顾盘算一个问题:秀吉之后,执掌天下的该是谁呢。不用说,谁都明白,那是在各方诸侯中位居首席的德川家康。此人不仅实力雄厚,出身高贵,而且才干超群,官位显赫。于是有不少大名,一方面对丰臣家恭而敬之,而同时却又悄悄地与家康交好。例如藤堂高虎,此人可以说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作为大名,他本与家康处于同等地位,可是他竟然偷偷地对家康说道:“请阁下把敝人当作臣仆吧!”
为了稳定政局,丰臣家必须造就接班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乃丰臣政权最重要的政治。然而,不幸的是,秀吉的近亲为数极少。是的,他已经让外甥秀次作了自己的养子。除了秀次,身边再也找不出合适的人了。为此,他甚至把不是自己亲属的宇喜多秀家都收作了养子,算作丰臣家的一员。此外,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之所以成了丰臣家的养子之一,也是以上述情况为背景的。
这位秀秋乃是北政所血统的人。
北政所的娘家有两处,一个是生她的家,一个是养她的家。她出生在织田信长家的小臣杉原(后来改姓木下)助左卫门定利的家里,很早就作了姨母浅野家的养女。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同时,无论这杉原家,还是浅井家,都成了诸侯。奇怪的是(尽管是有原因的),只有北政所的这两处娘家,日后成了德川政权的大名而残存了下来,直到明治维新的时候。
在秀吉取得天下的前后,北政所出生的杉原家,已由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家定当家了。弟弟家里,子女很多,北政所早就讲过:“我想从你们家这么多孩子中要一个作养子。”
天正五年(1577),她的弟弟木下家里,又生了第五个儿子。这就是日后的秀秋。秀吉这时担任织田信长手下的中国地方的司令。北政所住在秀吉的基地近江地方的长滨城里。杉原家早就是秀吉的部属,因而他们的邸宅当然在长滨城下。北政所以城主夫人的身份,回娘家祝贺外甥的诞生。
“这孩子真可爱啊!”
北政所把这婴孩仔细看了一番之后,不禁高兴得拍起了巴掌。她想,干脆从裹着襁褓的时候起,就抚育这个孩子,便对弟弟家定表示了这个意思。
弟弟家定迎合著她说:“姐姐要是这么喜欢的话,那就……”
当秀吉从播摩战线回到长滨城的时候,北政所对他讲了这件事。
“好哇,这可是个好主意。就领来作咱们的养子吧。”
喜欢小狗小猫和小孩的秀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妻子的要求。这样,秀秋就被接进了长滨城内。不用说,特意为孩子请了奶妈。由于北政所自己喜欢孩子,因此尽管她没有生过子女,但对于秀秋的养育,倒也颇为周全。
秀秋平安地长大成人了。他小名叫辰之助。圆圆的脸庞,白净的皮肤,眼珠儿滴溜溜地转得很快。即便与其他同年龄的少年相比,这孩子看来也长得特别聪明伶俐。
“依我看,这孩子将来会成个了不起的人物。”北政所这么对秀吉说。
“盼他成材啊!”
秀吉和妻子一样,喜欢小孩。而且,他早就暗暗地认为,自己妻子的优点在于能够识人。而且有不少这方面的实际例子。自然,秀吉也对秀秋抱着很大的希望。在家庭里,虽然秀秋作为首席养子秀次的弟弟,位居第二,但秀吉有时甚至想,万一秀次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把丰臣家的继承权让给秀秋,也是可以的。
他甚至曾对北政所这样说过:“宁宁,必要的时候,让这孩子继承咱的家业也是可以的。你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啊。”
天正十三年(1585),秀吉升任关白。这时他奏请朝廷,让虚龄刚十二岁的秀秋担任了从四位下右卫门督。这一官职在中国叫作金吾将军。那是宫门的警备队长。“金吾”这个名称,大概来自“披金甲,守宫门”之意。为此。诸侯们都称这位丰臣家的少年为“金吾阁下”,以表示特别的敬意。
不过在营地里,也有人悄悄地称之为“金吾这小子”。从这时候起,秀秋已失去了幼童时候那种招人喜爱之处,也不再聪明伶俐了。直截了当地说,这时他已开始表现出一种愚昧和疯癫。秀秋身边,早已配置了教他读书识字、学作和歌和老师,以便将来不至于在公卿社会丢丑。然而,他始终没有显露出什么象样的才华。
“大概是我看错了人吧。”
北政所开始觉察到这一点,并越来越感到失望。即便在御所,秀秋也常常仪容不端、拖着鼻涕,在应该严肃的地方,会突然笑出声来。甚至在理应步履庄重缓缓行走的走廊上,竟也噼噼啪啪地跑起步来。
北政所对秀吉嘀咕说:“只有这个孩子,没有看准,真叫人惭愧。”
本来,她的亲属、娘家杉原(木下)家的人,虽然都同样缺少充当武士所必须具备的勇气和果断,然而,象她这样,资质聪慧者居多,如秀秋的长兄胜俊(官至侍从,日后削发为僧号称长啸子),在和歌的素养方面,比起诸侯们的其他公子,都是毫不逊色的。
秀吉说道:“用不着担心嘛。”
他在这方面是很乐观的。秀吉对于自己少年时代由于不懂事而调皮捣蛋的事,还是记忆犹新的。另外,织田信长——他的亡主,也可以说他毕生的师长,少小时候的恶作剧,曾使织田家的全家人十分沮丧。由此看来,并不能用少年时的粗野和愚钝来推断他成人后是聪明还是蠢笨。
秀吉反而宽慰北政所道:“事情就是这样。”
然而北政所心里仍是怏怏不乐。因为秀秋尽管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而对于异性的兴趣,却是异乎寻常的强烈。例如,当宫中的女官们在屋里换衣服的时候,秀秋常常蹑手蹑脚地潜入房内,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她们。要是你说他几句,他便象疯子似地大吵大嚷。不过,这事儿,宁宁可没有告诉秀吉。要是告诉了他,他准会笑着说:“对于异性的追求,是人的癖性。与善恶、贤愚没有任何关系。啊,是吗?金吾这小子已经会偷看啦,从年龄来看是早了些。”
在好色和早熟这一点上,秀吉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宁宁不敢把这事儿如实地告诉秀吉。
秀吉有时甚至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比起他的亲属秀次来,莫如说,他更看重秀秋。天正十六年(1588),秀吉在京城建造聚乐第,同年四月十四日,恭请后阳成天皇行幸。天子行幸臣下的私邸,这种事情是近一百多年来从未见过的。这可以说是显示丰臣政权稳定的一次壮丽的示威行动。秀吉动员了全国的力量,为这次接驾作了准备。四月十四日这一天,皇都附近五国的百姓自不必说,就是偏远地区,也有许多人来京城看热闹。天子经过的道路两旁,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光在十字路口担任警备的卫兵,就动员了六千名之多。天子队伍的仪仗,极尽了华贵之能事。
“皇上竟是如此的尊贵啊!”
上起大名,下至百姓,所有看到的人大概都会这样想的吧。这正是秀吉通过这次盛典期望达到的政治效果。让普天下的人们都知道天子之尊贵。而关白是仅次于天子的。知道了天子的尊贵,也就一定懂得关白的神圣。由于秀吉的天下是短期内取得的,他手下的诸侯大多是他担任织田信长部下时的老同事。例如德川家康,当初是织田家的盟国的盟主,比秀吉的地位还高。至于织田信雄,更是亡主织田信长的嫡子。秀吉依靠自己的武力和幸运,使这些人对他俯首称臣了。然而,由于有前面这一段历史因缘,人们很可能并不心悦诚服。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对人的尊卑的看法更顽固的东西了。而秀吉的目的在于打破原有的观念。他想借天子的尊贵,和通过对这件事的宣传,以达到在人们的心目中建立起一种对尊卑和秩序的新的观念,新的感觉。
天子在聚乐第住了四个晚上。这期间,每当天子要到园中游逛的时候,执掌天下实权的秀吉总是象奴仆一样替他摆好散步穿的草屐。后来,秀吉又把丰臣家六个最大的诸侯召集到聚乐第的一室之内,请求天子接见。这六个诸侯的大名是:
内大臣 织田信雄
大纳言 德川家康
权大纳言 丰臣秀长(秀吉的亲弟弟)
权中纳言 丰臣秀次
参议左近卫中将 宇喜多秀家
右近卫权少将 前田利家
秀吉向他们宣布道:“各位大臣,今天谅已为天子的尊贵和恩德而感激涕零了吧。为了表示世世代代忠于朝廷,请各位每人给皇上写一封效忠信吧。”
于是当场发给每个大臣一张写有誓言的纸,文章是早已做好了的,只需全体大臣在这张纸上按个血手印就可以了。文章的末尾有这么一句:
遵照关白殿下之建议,臣特起誓如上,保证决不违反。
对于秀吉来说,让各位诸侯在天子面前起誓效忠,这件事也许是这次接驾的最大目的吧。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这封效忠信的形式很特别,受信人不是秀吉本人,而是他的代理人秀秋。也不知秀吉选择秀秋,心中是何打算。
效忠信上预先写好了“金吾阁下”字样。起誓的对象竟是十五岁的金吾将军秀秋。这么一来,关于丰臣家的接班人,人们当然会作出这样的推测:“出乎意料之外,竟是金吾啊!”
通过这封效忠信,秀秋在丰臣家的地位眼看着变得明确了。这可以说是一次飞跃。看来比起秀次,秀吉更有可能把权力让给秀秋呢。
“既然如此,那就不好得罪这位金吾阁下喽。”
大名们心里暗自这样想,都去讨好这位嘴边刚开始长出几根绒毛般细胡子的少年,竞相馈赠礼物给他。
“要是这么下去,秀秋可会变得骄傲起来的。”
北政所很是担心。对此,秀吉却听之任之,他随诸侯们去奉承秀秋,就如听任诸侯们从前奉承秀次一样。他不仅不担心,毋宁说还有有点喜滋滋的呢。
“他们愿意送厚礼,让他们送就是了。好让天下人知道,秀秋的身份有多么高贵。”
北政所说道:“要看是什么人!这对金吾是有害无益的。”
然而,秀吉在家庭里对于孩子的溺爱,近乎一个愚父。他说道:“没关系,你这是过虑。”
其聪明才智,被人认为天下无双的秀吉,也有他的盲点。这就是对于子女的教育。要说过虑,那么,教育的出发点,本来就是过虑嘛。但是,秀吉本人小时候,没有受过教育。因而不知不觉地轻视了教育。这或许可以说是丰臣家的一个缺陷吧。正因为这一家族,是一个在短期内突然形成的贵族,所以还没有养成对子女进行教育的家风。而这种风气,如果在其他的大名或小名的家庭里,是一种必然保有的传统。
秀吉所能做到的,只是给他的子弟晋升官位而已。天正十九年(1591),秀吉把年方十五的秀秋提升为参议,并让他兼任右卫门督。文禄元年(1592),十六岁的秀秋出任权中纳言,官居正三位。为此,世人都称他作“金吾中纳言”。
不过,秀秋的晋升,到这权中纳言为止,便停止不前了。因为这一年,他的义兄秀次突飞猛进,当上了关白,名副其实地成了丰臣政权的接班人。
这时已经开始了攻打朝鲜的战争。十六岁的权中纳言秀秋,为了尾随业已南下到肥前名护屋大本营的秀吉,正在不久前受封的丹波的龟山城中,作着出发的准备。
顺便交代一下。在这次军旅倥偬之中,秀吉特意只带了他的爱姬淀姬一人随行。从成群的侧室之中,特地选了淀姬,按秀吉的解说是:“前几年,小田原那一仗,因带着阿淀,如愿以偿地取得了胜利。阿淀给战场带来了吉祥。”秀吉这样说,自然也包含着防止其他侧室产生闺怨的用意。而实际上,大概是因为,秀吉从淀姬身上发现了生育接班人的希望吧。在秀吉所与之同床共衾的众多女子中,只有这一位淀姬,不久前曾为秀吉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鹤松。可惜得很,这位鹤松夭折了。然而,淀姬说不定还可能再次怀孕。正是这一希望,促使秀吉带淀姬随军的吧。
转年,秀秋于文禄二年(1593)三月南下到了肥前名护屋城,在动身离开大坂之前,曾登上大坂的宫城,向养母北政所辞行。时年十七岁。
北政所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这回你要辛苦了。”
这个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女性,唯独对金吾中纳言秀秋,却很少显露笑颜。这一次,她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她对于秀秋那张如猪狗般蠢笨而令人讨厌的面孔,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而另一方面,秀秋又脸皮不厚。如果他能老着脸皮去讨好养母,那倒还好。可他一见养母不高兴,就会突然象一条胆怯的狗一样,马上垂下尾巴,眼睛朝天,一副呆滞而麻木的表情。而这副蠢相,更使北政所生气。她心里虽然有点可怜他,然而不禁冒上火来,越发显露出满脸厌恶的神情。
秀秋身旁的人,都急得直出冷汗。最近有一位丰臣家的老臣,官居玄蕃头,名叫山口正弘的,按秀吉的命令,担任秀秋的随身家老(大名家的重臣,总管该家的家务),兼任秀秋的太傅。山口正弘是近江地方人。从秀吉任近江长滨城的城主时代起,就跟随秀吉。此人不仅在军事方面颇有才干,而且通晓行政事务。他是秀吉的一项重要的土地政策,即所谓太閤丈量地亩政策的实际执行人,并为此而出了名。这样一位通晓民政事务的人物,当然也是长于世故的。此时,他向前挪了一步,代替秀秋进言道:“北政所大人,小臣诚惶诚恐,想请大人为金吾将军此次出征,赐几句临别赠言。”
丰臣家的儿子出征去,作为养母,光讲一句“这次你要辛苦了”,那是不够的。
“是吗?”北政所听完点了点头,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肥前地方水多,你要当心一点。”
这种场合理应会有的饯别的纪念品都没有。秀秋满脸羞愧地退了下来。
一行人是三月二十二日到达肥前名护屋的。秀秋身穿华美的军装,进入名护屋城,拜谒养父秀吉。
秀吉看到秀秋华丽炫目的军装,大为满意,于是兴致勃勃地问秀秋道:“离家的时候,从你妈那里得到不少礼物吧!”
谁知秀秋却回答说,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一点,是秀吉多少预料到的,他就立即问山口正弘说:“她情绪怎么样?”
正弘也如实向秀吉禀报了当时的情形。
“临别赠言也只有两句话吗?”
秀吉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心中却甚是困惑。从他来说,万一秀次有个好歹,将要把这位秀秋立作丰臣家的后继人。而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秀秋的养母,对秀秋的态度却不好。
在这之后,秀吉曾修书一封,差人送往大坂的妻子那儿,信里流露出对她的责怪之情,表示“你不该这样”。
金吾一行于二十二日抵达名护屋,队伍人数众多,军容整齐华美,我大大
嘉奖了他一番。
听说金吾登大坂城向你辞行时,你心情不佳,连必要的日用品都未为他准
备。这到底是为何缘故啊?
秀吉又写道:
你没有儿子。你又不疼爱秀秋,那究竟疼爱谁呢?
秀吉接着写道:
要是金吾品行端正,我打算把自己辞官退休以后的年俸让给这孩子(因为
其他东西要让关白秀次继承)。连我秀吉都甚至作了如此打算,所以你可千万
不能过分地舍不得财物啊!
最后,秀吉写道:
太閤致宁宁夫人
但是,从这一天算起,过了不到两个月,丰臣家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淀姬怀孕了。
秀吉欣喜若狂。他立即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大坂,把这大喜讯告诉北政所。而书信的措辞却很微妙。
前几天患了感冒,不能提笔。现已痊愈。此乃病愈之后第一次提笔写信。
先写这么一句,意思无非要表明,即便写信,也是首先给你北政所写的。
秀吉好象是在讲别人家的事情,仿佛是顺便提一下似的接着写道:
再者,听说二之丸夫人(指淀姬)怀孕了。
此乃喜讯。然而我秀吉并不想要子女。丝毫不想。望你也能如此理解我。
诚然,秀吉有儿子,鹤松是也。他已离我他往。因此,此次非我秀吉之子,
仅是二之丸夫人一个人的孩子。
秀吉担心北政所不悦,故用了这样的措辞,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这奇特的逻辑,也与当时世间的迷信有关。“不是自己的孩子,是拣来的。”传说这么一来,孩子就会健康地长大。早夭的鹤松出生的时候曾取名舍儿。这次怀孕的儿子出生之后,定名拾儿,这便是后来的秀赖。
按照世俗的迷信,为了向神明强调这是淀姬一个人的孩子,秀吉让淀姬离开名护屋城,迁移到山城淀城居住。
不久,她又移居大坂城的二之丸,生了一个男孩。那是同年八月三日的事。
秀吉难于抑制住自己的喜悦之情,整日价合不拢嘴,说笑喧闹,以致周围的人都担心他会不会因此而发狂。这位天才,从这时候起,也日见衰老起来。他甚至放弃了渡海远征军的指挥权,离开名护屋城,回到了上方(指京都及附近的地区)。这期间,秀吉给北政所写了封信,信中说:
心中积了许多话想和你说。
同时,也给淀姬写了信,差人送去,信中叮咛她道:
务必给拾儿喂好奶。为了能多出奶水,你也要多吃啊!还有,多费心思,
会减少奶量的,因此,你千万不要劳神啊!
秀吉在另一封信里,又关照她说:
为了使身体更加健康,你是否用灸熏烤一下。但是,熏灸疗法对拾儿是没
有用的。即使母亲给他熏也是不行的。
秀吉这边越是欣喜若狂,金吾中纳言的地位越是摇摇欲坠。
黑田如水认为:“照这样下去,丰臣家恐怕不久会出大乱子。”
如水,俗称官兵卫,官居勘解由此次官,从秀吉创业时代起,就一直是他的智囊,非常喜好出谋划策;此人清心寡欲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对如水来说,出谋划策,与其说是为自己的私利私欲,莫如说是一种爱好,就如酒客爱好喝酒一般。为此,甚至令人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子超凡脱俗的仙气。在大坂、伏见地方的老百姓中,崇拜如水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说:“太閤殿下的丰功伟绩,恐怕有一半是靠了那位瘸子(指如水)的计谋。”然而,在丰臣秀吉取得天下之后,如水得到的,仅仅是一点十分菲薄的恩赏,那就是丰前中津地方的年俸十余万石的封地。
这是题外话了。有人问秀吉为什么给如水的封地这么小。
秀吉笑着回答说:“你别开玩笑!”
据说秀吉当时曾对人说,要是给那瘸子一百万石的封地,他准会拿下整个天下的。另外,秀吉还在别的地方说过类似的话。有一天夜里,秀吉把他的一些亲信幕僚叫到一起聊天。话题转到了对各位诸侯的评价上。这时,秀吉出其不意地问道:“要是我死了,你们看,谁会得天下?”不用说,这是一句戏言。在座的幕僚们各自谈了自己的看法。而秀吉却摇着头说:“取天下的是那个瘸子。”
众人不服气,认为黑田如水充其量只有十余万石的封地,靠这么点收入无法募集天下的兵丁。幕僚们讲了不同的意见。这时,秀吉却一个劲儿地摇头,连连说:“不,不……”接着说道:“你们可不知道,那位跛脚才厉害呢!我过去曾和他一起在荒山野林里同甘共苦过,只有我了解他。”
如水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于秀吉畏妒自己的才能一事,了如指掌,对于自己所受待遇意外的菲薄,丝毫也不表露出不满的神情。如水的聪明才智使他懂得功过于主者必受害的道理。如果以功自居,要求更大的恩赏,那么他如水恐怕会遭到灭顶之灾的吧。
秀吉在功成之后,便把如水调离出了帷幄。
“只有如水,他既知道我的威力,也知道我的真意!”
秀吉过去常常依仗如水的足智多谋。如水走后,被人称为文官的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等人担任了丰臣家的行政官吏。他们这些人,每有机会就想湮没那些曾为丰臣家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从而渐渐地使他们远离了秀吉。对此,看来如水却并没有什么不平。这位策士谋臣准是知道,任何一个人都只可能在一个历史时期内发挥作用。
其后,如水为了保身,便把家财和城池都让给儿子黑田长政,自己则削发为僧,遁入空门。这下子秀吉不禁感到大为惊讶。
秀吉对如水说:“你可不要回乡下去啊,留在京城里,给我当个参谋吧!”
他又赐给如水五百石,作为他留在京城里的俸禄。后来又把这数目增加到二千石。
这位黑田如水“为了替丰臣家谋求安宁”,想出了一条计策。这仅仅是一种嗜好,他不是什么世代受丰臣家重恩的臣仆,因而并不是一心一意期望丰臣家安稳。反正,由于拾儿即秀赖的出生,如水预感到关白秀次的生命面临危险。秀次的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已弄得普天下议论鼎沸。看来秀次将在这种罪名下被杀。如水常常陪伴秀次下围棋,曾在言谈之中暗暗劝他,万事要小心谨慎,并建议他主动去担任渡海远征军的总指挥的职务,这样,太閤殿下也许会可怜他,从而宽恕他。然而,秀次却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为此,如水看透了秀次的为人,从此再也不上秀次的公馆去了。
另一个人是金吾秀秋。
如水心里想道:“既然已经生了阿拾,金吾必将无人问津,得为金吾想个办法。”
这真是多管闲事。如水眼下已不是秀吉的谋臣,况且,他也未担任什么管理丰臣家的家庭事务的官职。再加上,如水也并没有特别受到丰臣家的委托,这完全是出自这位军师酷爱谋略的一种嗜好。如水因没有地方表现他的才能,而闲得无聊。他大概可以说是因为百无聊赖才主动出来管闲事的吧。
有一天夜里,如水利用与秀吉闲谈的当儿,以突然想到似的口吻,对秀吉说道:“要是把金吾少爷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作个养子,那么,丰臣家就会万万岁喽。”
如水这么说,是探探秀吉的口气,问他愿不愿意把金吾给人作养子。秀吉觉察到如水已开始在谋划什么事情。他决定顺水推舟,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是啊!”
秀吉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立即转换了话题。只听了这么一句,如水就已经满足了。下面要做的是找人家了。
如水暗自思忖道:“毛利家最合适。”
不管怎么说,毛利家乃是天下众多的大名中之大者。自毛利元就创业以来,其领地遍及山阴、山阳十余国。在织田信长在世期间,毛利家一直是织田家最大的劲敌。天下归秀吉所有之后,秀吉施展巧妙的外交政策,遂使毛利家对秀吉屈膝称臣,成了丰臣家的大名。可巧的是,现在毛利家的户主,中纳言毛利辉元没有子息。
“对,把金吾送上门去!”
通过这一着棋,如能与西方实力雄厚的诸侯建立一条纽带,那么,在秀吉归天之后,要保丰臣家的安泰,何况,此事对毛利自身的安全也有好处,这真是两全其美之计啊。
如水心里想道:“还是对小早川隆景说吧!”
顺便说一下。 毛利家在家族的组织管理方面, 有独特之处。街头巷尾流传的“三支箭的故事”,如水也是知道的。话说在毛利家创业人毛利元就临终之前,曾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交给他们三支箭,要他们折折看。开始一支一支地折时,箭轻易地被折断了,而把三支箭合到一起折时,却不容易折断。这是父亲留给他们的教训:万事要同心协力!日后这成了毛利家的一条家规。这时候的三兄弟是:毛利隆元、吉川元春、小早川隆景。自父亲去世以来,以毛利氏为中心,加上吉川和小早川两家,宛如一个联合王国一般紧密团结。如今,长子毛利隆元已经去世,毛利本家由其子辉元继承了家业。吉川元春也已不在人世。此时,早先的三兄弟中,只有从三位中纳言小早川隆景还活着。这隆景,自己是一个有着大片封地的大名,而同时又兼任本家毛利氏的最高顾问。要说服毛利家收养秀秋为养子的话,自然是找这位小早川隆景为好。
如水和小早川隆景的府第都在伏见城地方。如水的府第坐落于岩山的山麓,从如水的邸宅出发,翻过一座中山,再往东去,便是伏见城堡,城下最宏伟的一处邸宅,便是小早川的公馆。如水动身上路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带了一位名叫生驹亲正的老人。亲正是丰臣秀吉一手栽培起来的大名,从二百六十石起家,如今已是在赞岐国的高松地方拥有十七万多石封地的大名了。两人翻过了中山顶。只见左边是一片丘陵,满目秋天的景色,黄栌树叶,红得鲜艳可爱,耀人眼目。且说这办事时两个人同去,乃是日本人的习惯。是为了便于日后互相作证。
隆景已年过六旬,是位为人敦厚的老者。然而,就是这个人,曾在战国时期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风起云涌的年代里,与他的次兄吉川元春一起,保住了毛利家的江山,这样的能力,自然非同寻常。
隆景先把两位来客让进屋里,然而又命下人准备茶室,宾主三人围着茶炉闲谈起来。
如水用那带点他家乡播州方言的卷舌音的语调,开口道:“此次登门拜访,非为别事。”
他讲了希望毛利家收秀秋为养子的事。这么做的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和丰臣家建立特殊的关系,对于毛利家的安泰,是一桩无上的好事。”
“您说得不错,这实在是天赐良缘。”
隆景一边向客人劝茶,一边高兴得大笑起来。然而内心却刚好相反。他的背上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中想道:“这件事对毛利家可是非同小可啊!”
要说毛利家,可不是连自己的祖宗是谁都搞不大清楚的那种暴发户式的大名。虽说隆景的已经过世的父亲毛利元就,发迹之前只是拥有安艺吉田庄的一万石土地,可是毛利家原本就是名门望族,祖先大江广元曾任镰仓幕府的政所的首脑,从那以后,出过一大批身居显位、担任高官人材。这般血统高贵的毛利家,突然让一个并非秀吉嫡亲外甥的野小子闯进来,这如何得了?
隆景心里想,这不等于在雄伟壮丽的佛殿墙壁上涂粪一般吗?历代祖先的灵位不用说,就是曾为保持毛利家的门第,而比他人费心劳神百倍的先父元就,要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此事,恐怕也难于瞑目啊!
“这件事,即使豁出性命去,也非阻止不可。”
隆景下定了决心。然而,表面上却笑容可掬,显得十分老练世故。
“如足下所说,这件事对于毛利本家,实在是件莫大的喜事。当今毛利家的户主辉元得知消息,想来也定会十分欣喜的吧!”
他用这样的回话,把两个说客打发走了。
嗣后,隆景乔装打扮,悄悄地出了家门,来到坐落在伏见城护城河边的施药院全宗的公馆访问。
却说这施药院全宗,乃是室町幕府末期的名医曲直濑道三的一位高足,早先在宫廷内担任御医,如今是秀吉的侍医。由于秀吉近来对于自己因衰老而引起的疾病十分在意,所以,施药院天天形影不离地侍候在秀吉身旁,故此,这位专制的君主,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没有人比施药院知道得更清楚的了。自然,诸侯们也十分敬重施药院。隆景也常给这位秀吉的侍医长送礼烧香,以便从他嘴里获得一点有关宫廷中政治动向的情报。隆景心想,只要问一下施药院,就会知道如水讲的事情是否出自秀吉之口。
施药院全宗摇了摇头回答说:“噢,是吗?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
据施药院全宗说,似乎有过要把秀秋送给别人家作养子的话,可是并没有讲起送给哪一家,更没有说是毛利家。
“这可放心啦。”
隆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倘若象如水所说的,并非秀吉自己的意思,那么还是有办法对付的。然而,事不宜迟。哪怕是在平日闲谈的时候,秀吉说一声毛利家,就是“主君的意思”了,那就万事休矣。
第二天,隆景从伏见城的正门进城,拜访了坐落在城堡内石田廓的石田三成的邸宅。之所以选择三成,是因为看准了石田三成是当今具有炙手可热的权势的人物,与如水不同,他是丰臣家的正式的行政长官,过去曾担任过秀吉的秘书,有时候甚至能左右秀吉的主张。要改变秀吉的主意,通过石田三成,可以说是一条捷径。
但是,三成早已上伏见城的城楼去了,不在家。隆景大为失望。
“既然如此,那就……”
隆景改变了主意。他想,与其托担任公务的石田三成,不如请终日在秀吉身旁的施药院全宗,通过私人之口,以漫谈的方式,在太閤的耳边,悄悄说上几句,也许来得更快些。想到这里,隆景立即扭转身,向施药院公馆奔去。此时的隆景早已累得汗流浃背了。
实际上,从小早川隆景来说,他并不认为可以逃脱这件事。“把秀秋给毛利本家作养子”,尽管这是黑田如水一己之见,但是既然已经在生驹亲正在场的情况下,说出口了,就已经不是随便闲聊,而是一桩正经事了。如果随随便便地加以拒绝,那么不用多久,这件事的始末就会传入秀吉的耳朵,从而事态会对毛利家不利。对付如水这一计策,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隆景自己作牺牲品。这就得先发制人。
“敝人非常想迎接金吾中纳言秀秋阁下,作我小早川家的养子。此事,不知能否蒙关白殿下恩准?”
要请施药院向秀吉转告的是这么一句话。这等于让毛利家分支的自己主动代替本家喝下原计划用来暗害本家的那杯毒酒。
隆景心里想道:“对付如水自作聪明的计策,只有这一条办法。”
他现在完全是在战场上与敌军撕杀时的那种心情。如水是他的老对手了,曾在备中战场上与他斗过计谋。那时,秀吉担任织田家攻打毛利部队的司令官。隆景与如水从那时候起就有一些因缘,所以隆景今天的心情非同寻常。只是有一点令人怨恨:“堂堂正正的小早川家,竟要因金吾这个蠢才而败落吗?”
小早川家虽说只是毛利家分出来的一家,然而在隆景看来,这已是一家名门了。小早川家已有绵绵数百年的历史,从镰仓幕府时代起,在安艺国竹原地方的直系武士的登记册上,就早已有记载。靠了先父毛利元就的英明决策,三子隆景继承了这一家的家业。隆景虽说是过继到小早川家来的,然而这样的一家名门望族的血统,因秀秋而遭玷污,那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隆景的这种感情,倒也并非他所独有。丰臣政权属下的大名中,有好几家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大族。从北往南数,计有佐竹氏、最上氏、毛利氏、小早川氏、岛津氏等等。他们尽管在丰臣家的强大权势面前俯首称臣,然而内心深处,却很瞧不起丰臣家出身低微的血统。假使丰臣家对他们说,要送一个女婿给他们,那么,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象隆景一样,不寒而栗的吧。何况隆景还有一个庶子呢。如今却要撇下自己的儿子不管,把秀秋迎到自己家来。然而,隆景极力克制住这起伏不平的心潮。
说来也巧,当隆景再次登门的时候,施药院全宗仍在家里。隆景拜托这位老医官,希望他从中撮合,向秀吉提说过继儿子的事。其态度十分恳切,就象在以迫不及待的心情,翘首盼望秀秋早日到来似的。
隆景说道:“敝人领受着太閤殿下的如海深恩啊!”
这话是有来由的。当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杀害之后不久,正在前线作战的秀吉急于要和正面的敌人毛利氏讲和。在这次和谈中,秀吉的军师黑田如水大大发挥了作用。隆景的二哥吉川元春极力反对讲和,而隆景则看到秀吉是个非凡的人物,主张不要去进击秀吉,而是任他去取得天下,将来在他麾下称臣,以保住毛利家的安泰,认为此乃上策。最后,终于按这一主张做了。要是当时毛利家不肯讲和,而是和秀吉决战,那么秀吉就会无法出兵讨伐据守京城的明智光秀,说不定就拿不下天下。秀吉在战争结束之后,得知了个中的情形,给了隆景以厚遇。他把仅仅是毛利家的一个分支的小早川家,提升为一个独立的大大名,给了他筑前一国大片的疆土之外,还加筑后和肥前的各二个郡,合计四个郡,官位也晋升到从三位中纳言,使隆景与本家的毛利辉元具有同样高的地位。隆景所说的“如海深恩”指的就是这件事。
“但是,我早已是风烛残年了。留在世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看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报答太閤殿下的深恩。为此,想将自己大批封土让给殿下的养子金吾阁下,以表达老朽的一点心意。”
隆景这种急迫的心情和断然的行动,使施药院也感到吃惊。这等于说,一个堂堂的大名要放弃自己的封地。
施药院心里暗自琢磨道:“这位中纳言到底是发疯了,还是有万分紧迫的情况呢?”
他久久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隆景的脸,想从隆景的脸上探出其内心的真意。然而从隆景温厚忠良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探出。最后,连施药院也垂下了头,说道:“足下所说,我全明白了。”
说完这话之后,又抬起头来问道:“把封地让给秀秋之后,你自己怎么办呢?”
“敝人不敢作非分之想。如能在山阳道的某个地方,得到一片小小的养老地,以此安度残年,那也就心满意足了。”
要说养老的土地,通常最多只有三千石封地。听了隆景的这一番话,施药院说不出话来。
施药院急忙登上大坂城,向秀吉禀报了这件事。秀吉欢喜得如一个天真的少年一般。秀吉是个天才,这种天才的特性表现在:少壮时期,在洞察一切,知悉一切之后,能以纯真的态度,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抓住人心;如今到了晚年,已经十分衰老,原有的那种纯真,完全变成了凡夫俗子式的平庸。秀吉对于小早川家里是名门一事,显得十分欣喜。这甚至叫施药院都有些难为情了。
秀吉甚至说道:“能继承小早种家的家业,是秀秋这小子的光荣啊!”
他答应了把秀秋过继出去的事。
隆景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忙得不亦乐乎。他必须赶快找个养子以填补成为问题的毛利本家的后继人的空位。隆景勉强找了个人。毛利家的臣仆之中,有一个叫种田元清的,他是元就晚年的庶子,与隆景乃是同父异母兄弟,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元清老早就当了毛利家的家臣。这位元清生得一子,名叫宫松丸,隆景把这少年选作了毛利家的养子,并准备让他继承毛利家的家业。对于从三位中纳言金吾秀秋来说,在血统尊卑这一点上,正好相当于毛利家的臣仆的那位少年。不过,事情总算全都顺利地安排停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