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军覆没造成的危机是远在邺城的曹丕根本无法想象的,此时的曹营已人心惶惶。
曹操在长安停留半月稍作休养,继而将守备之事托付曹彰、杜袭,准备出关至洛阳,一方面便于探听军情,另一方面也是做班师准备,只待击退关羽,于禁和关中诸将归来,便可布置防务回转邺城。算来他离朝一年,征战不顺心情郁闷,厌恶了打打杀杀,盼望回到宫廷,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军队未到洛阳就听闻战败的消息。
昔日南征败于赤壁,荆州难以保全,曹操舍弃了长沙四郡,舍弃了江陵,却紧握襄樊不放,不仅因为此地是抵御孙、刘的重镇,更因襄樊乃北方门户所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迁汉都于许县,盘踞南阳的张绣虽实力薄弱,却数载不能定,很大程度是因为豫州四战之地无险可据,一旦敌人站住脚,便会陷入反复角逐的拉锯战;如果敌人兵力过硬,随时可以一马平川推进至许都,兵力不济也可龟缩待机,如此反复争夺,整个中原都要乱了。中原一乱势必波及周边,耿纪、韦晃作乱,曹操诛戮关中士人不在少数,继而又弃汉中,迁移民,现在正是关中人心最不稳的时刻,一旦中原有变,刘备自蜀中北伐,或关羽兵入武关,豪杰乱民群起影响,只恐半壁江山不复姓曹——此乃曹操最最忌惮的,可眼下时局恰恰就是朝这个方向发展。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去年侯音叛乱,曹仁大肆屠城多兴诛戮,此番于禁失败,屠城的恶劣影响终于出现了,南阳民众闻知曹军败绩纷纷再举反旗,流亡的山贼草寇也下山劫掠;南阳以西的南乡郡地处敌锋,太守傅方为人骄横不得民心,遭此变故毫无应对之策,有心弃地而逃又怕曹操要他脑袋,走投无路竟投降了关羽,将一郡之地拱手相让,局势越发不可收拾。南阳以北沛国、汝南乃至颍川,吏民惶恐不安,郏县一带冒出个叫孙狼的草寇,竟串通关羽,遥领将军之职,组织了一帮匪类骚扰乡野,破坏屯田;许都也受其影响,甚至有朝廷吏员弃官而逃,连身居宫中的天子刘协也寝食难安。
更倒霉的是洪水不但摧垮了七军,也使襄樊二城陷入险境,本来关羽围困二城并非易事,但这场水不啻十万雄兵,将曹仁、吕常牢牢困住。吕常驻守襄阳还倒犹可,樊城本就城小,又在江北重灾之地,城墙已被淹没至只剩几尺,还有何险可据?城内士兵仅数千,既要应付洪水,又要抵抗进攻,粮草堪堪将尽,曹仁还能撑几日?
最大的麻烦是无援兵可派,于禁丧师三万,张郃、朱灵等部尚在关中,曹营连亲兵都凑上才两万人,怎么破关羽救樊城?曹操一面催徐晃速来,一面召集各地郡兵齐来助阵,邺城的守军都调动了,连远在青州的臧霸也派出一支部队星夜奔赴洛阳;可即便临时凑到四五万兵,鱼龙混杂未加训练,根本没有破敌把握。而且南阳已乱,筹粮也是难题,于是又在颍川征粮,委派代北之战功勋卓著的田豫接任南阳太守,组织戡乱安抚民众。
表面问题还容易解决,更严重的是七军覆没对曹操心志也几乎是致命打击。他先前对政局力不从心,转而西征欲最后一搏,却已不复往日之威。万般无奈放弃汉中,自知今生再无进取之力,打算回邺城安度晚年。可老天竟连这最后一点愿望都不让他满足,一场败仗震撼中原,三十年开创之业岌岌可危,他实在累透了,烦透了,伤透了!
短短几天间,曹操回军长安以来刚恢复的那点精气神儿又丢了,满头白发蓬如荒草,头风之症复发,左腿已麻木到不拄拐杖无法行走的地步,连日来几乎是半卧在榻上处置这些纷扰的,头晕眼花看不清奏报,全靠曹植读给他听。
公事之余便是哀叹,天灾致败无可指责,只是于禁临难降敌大失颜面——跟随自己征战沙场三十年的宿将临危之际还不如新近归顺的庞德,怎不痛心?出征前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人心怎么变得这么快?还有胡修、傅方,当初重用他们时司马懿就表示反对,他却执意授予重任,结果这次双双投敌,于禁还勉强算是情势所迫,傅方竟将南乡郡拱手献与关羽,胡修还替人家当说客,真真可恨至极。
曹操寒心了,如果连最器重的将军和亲自提拔的人都不可靠,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故而他不顾臣下反对,定要让曹植为帅,由儿子掌握兵权才放心。无论调兵还是调粮都需时日,明明有难却不能救,这不仅对受困樊城的曹仁是考验,对曹操更是煎熬……
此刻将近申时,凛凛晚风一起,吹得军帐呼呼作响,还夹杂着一股柴禾的灰烟,呛得守门亲兵直咳嗽。不过大帐中却一片沉默,群臣连同曹操、曹植父子都眼巴巴注视着摊在帅案的一份奏报,这是半个时辰前刚从南阳送来的——关羽亲统兵马进入郾城,已沿山落寨修缮守备。
长安方面还一团乱麻,敌人已开始着手准备。若容关羽凭险布阵修好工事,即便二路援军杀到也无懈可击,襄樊必失无疑。无奈之下曹操只得硬着头皮干,命曹植、徐晃率领刚东拼西凑起来的三万杂兵前去救援。群臣虽对曹植领兵多有异议,但大王坚持如此,局势危急时不我待,也只得听之任之;不过在他安排完军务后,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护卫天子将汉室都城从许县迁往河北!
军中诸臣简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所有人都忘记了君臣之别,抬起头直愣愣望着他们的君主——这位老人家当真被这场败仗“打回原形”了,这哪里还是霸气磅礴、以天下为己任的曹魏大王,分明只是个懦弱猥琐的老人。汉室虽只是傀儡,却还担负着朝廷之名,许都毕竟在中原之地,象征天下正朔,倘若迁往河北,中原之势当真无可挽回了。况河北之地已属魏国,汉天子迁都至曹魏之地,一国二主算怎么回事?到时候谁都可指责此举为劫持,岂非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这么浅显的道理曹操怎么就不明白呢!
“万万不可。”谏议大夫贾逵第一个出班谏言,“今兵虽败绩,尚可征战。倘此时迁都,无异于示弱于敌,三军夺气。关羽愈加嚣张,襄樊二城岂能保全?”
辛毗也道:“前番舍弃汉中,关西民心甚是不稳,今若再行迁都之举,只恐西州之人尽怀叛意。”
曹操紧锁愁眉:“话虽如此,但南阳战事一时难休,又有孙狼等匪盗猖獗,倘一时不慎,贼临许都,岂不结千古之恨?”
贾逵道:“许都城高坚固,各路援兵又皆赶来驰援,不出一月便可集结,莫说襄阳、樊城二城未陷,即便城池陷落,我军以南阳为城、淯水为池尚能拒敌,岂可弃中州之势?”他这是做了最坏的假设。
曹操望着被风拂动的帐帘,怔怔道:“寡人并非舍弃中原,乃欲迁天子以求万安,我亲奉天子归河北,中原之事暂交子文、子建代行。有他们在犹如寡人亲临,何言无可挽回……”他想得倒挺好,但别说曹彰、曹植,就算太子曹丕,有那么高威望吗?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杀鸡焉用宰牛刀”。但牛刀可割鸡,鸡刀却不能屠牛。
“大王!”长史陈矫再也听不下去,撩袍跪倒,“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今大王迁天子而去,与舍弃中原之地又有何异?”这算是把话说透了——你这是逃避!
若换在平日,谁也不敢说这么重的话,但此时陈矫实在怕他一时糊涂铸成大错,竟放胆直言。群臣也紧跟着全跪下了,哀哀恳求:“请大王收回成命。”
曹植就侍立在侧,他也觉得群臣的话有道理,想随着劝两句,却见父亲低眉叹息,三绺长须尽皆皓然,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老人家提议迁都不也是一番好意吗?一把年纪了想回邺城休养难道不对吗?曹植实在心疼父亲,满腹规谏之言扼于咽喉,只有暗暗下决心,明日出兵一定要打赢关羽,为父王解忧。
陈矫、辛毗等多希望曹植出言相助,却见他犹豫不决,不禁心下暗忖——到底逊一筹,这是国家大事,岂可顾念父子小情?无可奈何只得再次哀恳:“大王三思……”
其中道理曹操也明白,却还沉寂在焦虑中。此时此刻他不是一国之君,也不再是一个将军,只是个白发苍苍、疾病缠身又忧心忡忡的老人,旁人无法体会他的想法——打打打,打了一辈子,谁才是最大敌人?是自己,是无可抗争的命!
陈矫等人还在苦谏,却听帐外斥候禀报:“河北援军已经赶到,距此半里下寨,太子亲自过营觐见。”
“太子?”众人皆感诧异——曹丕怎么来了?当此危机之时没有大王召令焉能擅离京师?
曹操也从幽邃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轻轻瞥了曹植一眼,那眼神甚是怪异,似是欣慰,却还蕴含着一丝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