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铜雀台灯火璀璨,如明珠镶嵌在黢黑的夜幕之中。
虽然水旱失调接连闹灾,虽然百姓困苦备受煎熬,虽然孙刘未灭隐患重重,但朦胧的夜色掩盖了一切。萧索的田野被月光披上一层薄纱,枝叶零落的树木被台上灯火映得红彤彤,连呼呼而过的凉风都仿佛成了悠扬乐曲的伴奏。高台之上所有人都说着、笑着、唱着,今晚不提灾害,不提百姓,不提战争,大家似乎都沉寂在虚幻的太平中,都醉心于铜雀台的光华美艳——或许这世上所有光辉灿烂的东西其实都是黑暗衬托出来的吧!
举行这场宴会有两个目的,一是庆祝匈奴单于呼厨泉臣服曹魏,二是恭贺钟繇正式出任魏国国相。
匈奴昔日是称雄塞外的恶狼,自从日逐王比内附汉室逐渐衰落,如今又成了蜷缩于曹魏脚下的绵羊。当初呼厨泉的兄王於夫罗曾与曹操为敌,呼厨泉更与高幹有过勾结,在曹操看来匈奴虽已式微,终是块心病;因而趁晋升王爵之机向匈奴暗示,请呼厨泉到邺城朝觐。匈奴名义上算是汉室藩国,若朝觐魏王岂不转而称臣于魏?呼厨泉明知此中利害,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原以为给曹魏个面子,让曹操摆足外族臣服的虚荣就够了,哪知到邺城才发现,人家连大单于府都给他建好了,这一来就甭打算走了。
曹操早有安排,自今以后并州旧地的匈奴分为五部。左部居兹氏(山西临汾南)、右部居祁县、南部居蒲子(今山西隰县)、北部居新兴(今山西忻县)、中部居大陵(今山西文水县),各由一位匈奴王侯管辖,还要由魏廷任命一名汉人官员担任司马,五部互不统属,不得无故迁徙;为表达曹魏对匈奴的“关照”,单于呼厨泉今后居于邺城,待以上宾之礼,就不必回平阳劳心“俗务”了——匈奴国中国的地位名存实亡,此后当真只是汉人子民了。
呼厨泉把传承四百余年的疆土彻底丢了,但现在匈奴远非曹魏敌手,何况身入虎口反抗无益;想来汉室天子尚为傀儡,小国之主算得了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接受安排,在邺城无欲无求度过余生了。
钟繇出任国相也是一件大事。中兴以来诸侯国相都由朝廷任命,明为辅佐国王,实是地方长官。曹魏当然与其他封国不同,钟繇这个相国不但是曹操自己封的,而且可以开府建牙,辟录掾属,如同昔日汉室三公。曹氏由公爵晋位王爵不仅爵位提升,更是整个曹魏封国的飞跃,与其说曹魏是汉室封国,还不如说是汉室的“国上之国”。
铜雀台上推杯换盏莺歌燕舞,人人都说着蜜一般的甜话。大单于呼厨泉身披裘衣,头顶雉尾王帽,与属下右贤王、谷蠡王、日逐王等坐于西首,仪容潇洒甚是英武;相国钟繇身穿紫袍,头戴五梁冠,与魏国列卿坐于东首,举止雍容彬彬有礼;但居于正中的那位大魏之主却有点儿煞风景——曹操身量本就不高,如今年逾花甲略有些驼背,越发显得矮小,近年他外征西南,内忧国事,须发尽已苍白,左颊又多了几点褐斑,脸庞也瘦削许多,比实际年龄更显老迈;若非身穿王袍,头戴冕旒,谁能相信这个相貌委顿的老人竟是堂堂魏王?又有谁知这清癯的面孔下隐藏着一颗野兽般好斗的心?
匈奴右贤王去卑昔年曾护卫天子东归,久沾王化精通汉俗,酒宴一开始他便时时留心曹操一笑一颦;可说来也怪,这大喜的日子曹操兴致却不高,除了时而敬敬酒,始终没说什么,显得心事重重。去卑察言观色搞不清曹操为何愁烦,故决意试探,恰见众歌伎一曲舞罢,便起身笑道:“今日盛会,我等大开眼界,中原之风雅非我边塞小邑所能比及。邺下人才济济,诗文歌咏更是享誉四方,此皆因大王文华冠于天下,故风骚之士乐于影从。小臣曾听闻,开汉以来司马相如、扬子云、张平子、蔡伯喈都以诗赋著称,但他们不过自身文采甚高,却不似大王能开一代风雅之世,大王乃古今诗文第一人也!”
“言之有理……”
“不错不错……”
去卑所言明显言过其实,但在场群臣谁肯扫兴?大家纷纷附和,心下却暗笑这匈奴王爷油滑,拍起马屁来不输于“中原正朔”。曹操却连连摆手,一笑谦辞。去卑的话却没讲完:“大王一代人杰,文华冠世倒也不奇怪,奇的是诸位王子也都文采斐然。尤其临淄侯,非但中原驰名,连我边塞之民都万分景仰,昔年临淄侯随大王西征韩遂,一路歌咏无数,那些诗而今在匈奴之地广为传唱,堪称文苑佳话。”去卑不愧为与曹魏打交道的匈奴第一人,早私下把曹家的事打听清,得闻曹操不惜逼死两位重臣,便认定早晚要换太子,故而借这番话投其所好。
去卑话音未落,对面列卿中站起一人,五旬左右,净面长须举止潇洒,乃是中尉杨俊——钟繇晋位相国,由王朗补大理卿之缺、曹营老臣万潜任少府,征南军师杨俊也升任为中尉,掌管宫禁宿卫,跻身列卿之一。杨俊无论政绩、品性、学识都无可挑剔,但是他极力推崇文学教化,因而也对曹植别有一番情愫。这会儿他见去卑盛赞曹植,当然不会放过良机,马上迎合道:“右贤王所言甚善,临淄侯之才略旷世少有,此不唯文苑之幸,更是我曹魏社稷之幸。”这话可比去卑之言意味深多了!
此刻诸王子就在廊下列席,身为五官中郎将的大王子曹丕已如坐针毡。去卑是藩国外臣,倒还情有可原,杨俊的话却深深刺痛了他,但曹丕白皙温婉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不悦,依旧低头喝酒——争储多年屡屡受挫,除了无奈隐忍,还能怎么办?
但这一唱一和并未打动曹操,他只是礼貌性地一笑,便又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了声:“子建,贤王夸你,还不快给贤王和诸位大臣敬酒。”
“诺。”曹植轻轻应了一声,趋步上前,向单于、右贤王施礼;两位匈奴贵王公竟不敢受其礼,赶紧抱胸鞠躬,早有侍从捧过酒坛,为彼此满上。
曹操出了会儿神,又道:“贤王昔年护卫天子,于中原社稷有功。今大单于客居我国,虽有五部胡汉官员,还缺一贤能之人监国。寡人度之,担此重任者需精通胡汉两邦之制,非贤王不可。”此言一出,在场官员倒比右贤王本人更惊诧——代单于监国乃是莫大荣幸,为何如此简简单单交托去卑?莫非他盛赞临淄侯之故?
曹植本就喜好杯中之物,又奉父王之命,一概来者不拒,由西面开始,向胡汉群臣逐席敬酒。列卿、侍中等重臣倒也罢了,那些新近提拔起来的郎官、掾吏无不闻风而动,向临淄侯说着恭维之辞。
唯枢要之臣知道内情,新近调入中台的尚书傅巽、薛悌、武周等坐于东南犄角,傅巽见群僚奉承曹植,忍不住向身边坐的何夔嘀咕:“去卑监国乃是大王早就筹划好的,与临淄侯相干?这帮阿谀之徒真是瞎揣摩。”
何夔既是尚书又兼相府东曹掾,沉稳而寡言,闻听傅巽之言虽然心中赞同,却只微微点头,没说什么。转眼间曹植已敬过不少臣僚,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边又跟上一人——西曹掾丁仪,也跟着举酒相敬。群臣皆知除杨修之外,丁仪是曹植最亲密之人,而且是大王旧友丁冲之子,近两年大红大紫,谁也不敢开罪;故而避席回敬曹植之后,也顺便回敬丁仪一盏。更有谄媚者如掾吏胡修、李覃之辈,与丁仪抚手而笑,显得甚是亲热。
渐渐地,二人走到东南诸席。薛悌、武周连忙避席施礼,回敬了临淄侯,饮下之后又与丁仪对饮。何夔、傅巽不等曹植来到面前,也起身礼让;曹植见到中台重臣,不免要另外寒暄两句:“何公与傅公是我大魏股肱,参谋政务多有辛劳。”
“侯爷过奖。”傅巽还礼,把酒饮了,又见丁仪随之近前,未及说话,却见何夔一撩衣襟坐回榻上——这不明摆着不给丁仪面子么?
丁仪手捧酒盏僵在当场,倒是曹植扭过身来为他解围:“正礼,你掌西曹,何公掌东曹。但何公是长辈,又是德高老臣,你要多向老人家习学请教啊!”
“是是是。”丁仪诺诺连声,忙把一脸尴尬化作笑靥,屈身作揖,“小可若有不是之处还请何公多多赐教。”
张手不打笑脸人,又碍着曹植面子,何夔也只能笑而拱手:“您客套了。”勉强与其对饮一盏。丁仪赶紧跟着曹植往下一席去了。
傅巽在旁观看,早替何夔捏把汗,见二人走远,耳语道:“固然丁仪禀性不良,但如今春风得意,您又何必拒之千里?您本与毛玠、徐奕相善,今毛公已遭其害,徐公因之失位,纵然您不齿丁仪为人,为了仕宦稳妥也不该开罪他啊。”
“猖獗小人,心佞行险,老夫耻与之为伍。”何夔悻悻扭头,望了一眼坐在远处末席的徐奕——虽然他因为丁仪攻劾而免官,但这样的老臣终究不能偏废,时隔两月曹操又将其任命为魏郡太守;不过从参与机要、掌管选官的枢机重臣转为地方官,无异于被排挤出了朝廷核心,因而徐奕神情委顿,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不发一言。
越看徐奕的可怜相,何夔心中越气,又想起惨死的毛玠、崔琰,不禁咒骂:“多行不义必自毙!丁仪怀奸佞之心立于明堂,岂得久乎?”
正在这时热闹的场面渐渐安静,原来魏王忽然由宦官搀扶着站了起来:“寡人还有事处置,大单于远道而来,劳烦诸公代寡人招待。”
这么晚了还有何公务?群臣谁也不敢问,尽数起身施礼:“恭送大王。”
曹操慢吞吞走了两步,眼光瞄向一人:“贾文和,你随寡人来。”大家更是不解——贾诩早就不理事,在汉廷挂个太中大夫的名,今天来此纯粹是凑个热闹,大王召他作甚?不过谁也没考虑太多,见君臣二人走了,便又簇拥着临淄侯美言……
今日聚宴的铜雀台居中,南北是金虎台、冰井台,三台之间修造飞阁便桥,连为一体;曹操引着贾诩离了酒宴,走北边飞阁,往冰井台而去。贾诩年纪虽高身体却不错,虽身处晚风,行于便桥,丝毫不觉吃力,但始终装作一副慢吞吞的样子,低头跟在曹操之后——就在不久前曹操又生了场大病,麻痹之症愈烈,虽然此事未对群臣公开,可宫内宫外无人不知。腿脚不便可以慢走掩饰,但他右肩高左肩低,谁瞧不出来?只是没人敢说破罢了。
小宦官严峻小心翼翼搀扶着曹操,好半天才走过北边台上,但见一间偏阁点着灯烛,几个侍女在纱帘外驱赶蚊虫——看来这里早准备好接驾了。贾诩不敢多言,随着曹操低头而入,又见一位皂衣的中年士人捧着碗汤药侍立门边,乃是医官李珰之。
“大王今晚没有饮酒吧?”
曹操满脸木然:“寡人喝的是水。”说着接过汤药,一口灌下。
李珰之欣然笑道:“不饮酒便好,如此微臣才好用药。”
贾诩这才知曹操遵从医嘱以水代酒——想来曹操一生好饮,作诗尚不离“对酒当歌”,如今因身体缘故戒酒,倒也有些惨然。正思忖间又见他搁开药碗,从袖中抽出一张帛书递与李珰之:“寡人今早见了那个方士郄俭,他进献两张药方,说能延年益寿,你看看……严峻,给贾公端碗酸梅汤来。”
贾诩连忙道谢。李珰之接过方子略扫了两眼,便笑了:“茯苓、当归等物是有益,大王用之无妨,不过指望这等方子除病是万万不能的。”
“这便好,寡人就怕他心怀不轨以毒药谋逆,既然方子没毛病,他又精通辟谷之术,正式征他入宫吧。”说着话曹操已在榻边坐了,“没事了,你去吧。所有人都出去。”严峻、李珰之赶紧遵令而退,连阁门外的侍女也不见了。
“文和兄请坐。”
贾诩听他呼自己为兄,连忙作揖:“臣不敢……”
“咳,叫你坐你就坐。”曹操抿抿嘴唇,似乎在回味刚才那碗药的苦涩,“寡人如今体弱,这般模样叫你们笑话了。”
贾诩轻轻入座:“大王有福之人,小恙不足为虑,会好起来的。”
“你今年多大年纪?”
贾诩羞赧一笑:“虚度七十春秋。”
“嗯,你比孤还大八岁,身体却更硬朗。”
“不行了,胸闷之症始终不见愈,牙也掉了快一半了。”
曹操也笑了:“洪范五福寿为先,咱这等年纪,硬硬朗朗活着最重要,也好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喝水喝水,这梅汤是新熬的,正好解酒。”
这梅汤确实甘洌清爽,不过在贾诩却没心思咂摸滋味——他叫我来究竟想问什么?总不会是拉家常吧。
果然,曹操口风一转:“寡人记不起来了,你膝下几个儿子?”
“三个犬子。”
“过谦了,他们都入仕没有?”
“大儿贾穆、二儿贾玑都在外任官,小子贾访现在臣身边侍奉。”
“好啊,我给你那小儿子一个官如何?”
天上掉馅饼,贾诩可不敢随便接,只道:“多谢大王恩赐,不过臣年老,身边若没有儿子照顾总觉得不踏实。儿孙自有儿孙福,还是叫他们自己努力的好。”
“也对……”曹操深知贾诩滑头,本想给他点儿好处再说正事,使其不能回避,哪知他竟不接招。可这件事困扰曹操太久,实在心中忧虑,即便贾诩推诿也得说:“不过咱们王侯之家总得有个撑起门面的继承者才行。寡人现在就为这事儿发愁呢,文和兄耳聪目明、洞察深远,以你所见,寡人哪个儿子最适合继统?”
贾诩听他刚才的话,早隐约猜到是这事,虽说心里已有明确人选,却不敢直言,只道:“此乃大王家事,非臣所能言。”
“立嗣关乎社稷,何言家事?”曹操的笑容已慢慢退去,“对你没什么隐晦的,如今子桓、子建各负盛名,又皆有人拥护,寡人昼夜思忖不能决断,你看他俩谁合适,子桓还是子建?”这算是把话彻底说透了。
贾诩却仍不作答,默默低下了头。
“唉……”曹操见他不语,叹了口气,“这等事确乎不该问你,但寡人实是无奈。昔日本有嫡长子曹昂,文武兼备,德行亦佳,惜乎早夭;若此子在世岂有今日愁烦?今嫡子不在,可造就者便只子桓、子建,难辨高下故而问你。你岂能不替寡人分忧?”这话似乎轻描淡写,其实甚是犀利——曹昂为何死在宛城?还不是因张绣突袭。张绣何以突袭得手?还不是贾诩谋划。所以曹昂之死贾诩是帮凶!曹操言下之意明确,你把我那接班的好儿子害死了,如今得帮我再挑一个。别人能装聋作哑,你躲得开吗?
料想贾诩绝顶聪明,此言一出势必表态。哪知他充耳不闻,兀自耷拉着脑袋,手中缓缓转动着水碗。若在数年前曹操早就恼了,如今谨遵医嘱尽量不动怒,便轻轻敲着几案,提高声音道:“没听见寡人之言吗?为何不答?”
“唔?”贾诩满脸呆滞地抬起头,“适才臣想起件往事来,故而未能答复,请大王恕罪。”
曹操才不信这鬼话,却也不点破,揶揄道:“是何往事令你这般思索,连寡人问话都不答?”
贾诩放下水碗微微欠身:“臣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之事耳。”
“嗯?”曹操闻听此言不禁打个寒战——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之事?昔日袁绍废长子袁谭,立幼子袁尚,导致兄弟相争国分为二,曹操坐守渔人之利遂平定河北;刘表也是废长子刘琦,立次子刘琮,结果少子不能压众,荆州献土而降。这两家都是曹操亲手打败的,又都因废长立幼而败,贾诩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
“哈哈哈……”曹操抚掌而笑,“公真乃智谋深长之士也!”
“大王过誉。”贾诩松口大气。
曹操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他虽询问贾诩,但并非全无主见,近来每每思忖立嗣之事,还是觉得曹丕更为妥当,今日听了贾诩建议越发笃定。不过一愁方消、一愁又起,只笑了片刻曹操便笑不出来了——五官将府与临淄侯府并立的局面已经形成,他们各有一帮掾属,朝廷官员暗中依附的也不在少数,现在这种情势下突然立太子,无异于在朝廷掀起一场风暴,所有人都要跳出来各为其主,那可就乱了!这件事还得慢慢来……
“启禀大王。”帘外传来严峻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曹操思绪。
“何事?”
未得准允严峻不敢进来,在外面禀道:“校事赵达、卢洪请见。”
贾诩赶紧起身:“既然大王有事,微臣……”
“慢着,这就想脱身?”曹操狡黠一笑,朝外道,“传孤命令,今晚不见任何外臣。”略一踌躇又补充道,“问问卢赵二人何事请见,你代为转奏便是。”
“诺。”严峻领命而退。
曹操的目光又转回贾诩身上:“立子桓也是孤近来所愿,但子建声势颇隆,二子皆有追随之人。如何压制子建,以绝士人之望呢?”这难处其实是他自找的,当初谁叫他非得二府并立,事情的发展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即便君王也有许多无奈。
贾诩更不敢回答了——都是曹操儿子,父子情焉能割断?虽说此时压制曹植是为了太子稳固,但是给他出这种主意无疑要得罪曹植。得罪个王子倒也未必紧要,万一哪天曹操又可怜起儿子,翻脸追究出主意的人,岂不冤到家了?
贾诩搪塞道:“知子莫若父,此非微臣所能谋划。”
“你呀……走到树下都怕树叶沾身。”曹操显得甚是坦诚,“但言无妨,为了半生辛劳创下的社稷,你说什么寡人都不怪罪。”
贾诩俯身叩拜:“非臣不敢言,实是并无良策。”莫看曹操这会儿信誓旦旦,谁知以后反不反悔?一失足成千古恨,万万不能管。
“你仍对寡人有戒心,非纯臣也……”曹操还是不肯罢手,口气渐渐严厉。贾诩趴在地上,额头已渗出一滴冷汗,正无脱身之计,又听帘外传来脚步声——严峻又回来了。
“启禀大王,二校事告见乃为今晚酒宴失仪之事。”
“又是这等不要紧的事。”校事时刻瞪大眼睛纠群臣的错,但凡过失无论大小都来报告,有时连曹操都感厌烦,“何人失仪?”
严峻似乎难以启齿,支吾片刻才道:“是临淄侯……临淄侯饮酒过量,离宫时擅命公车司马令打开宫门使其通过。”(公车司马令,直接负责宫廷正门守备的官员)宫门开闭自有制度,王子也不能为所欲为,何况王宫正门司马门只有魏王才能通行,曹植的行为不但违法而且僭越,看来真是醉得不轻。
“唉……”曹操蹙眉摇头,“这孩子实在疏少心机,酒后荒唐。”他疲惫烦恼已极,便倚在卧榻上歇息,可脊背未碰到靠枕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坐起。他本有风疾,这猛然一动只觉头昏脑涨眼前漆黑,撑着几案急喘口大气视线才清楚,继而目光扫向贾诩。
贾诩依旧不言不语,这会儿却也抬起眼皮,直勾勾望着曹操——两人皆心计过人之辈,四目相对只一刹那便移开,虽然谁都没说话,但彼此明白,又想到一块去了!
沉默良久,贾诩再度起身:“若大王没别的差遣,臣……”
“你去吧。”曹操轻轻揉着麻木的左腿,“寡人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语气低沉,茫然注视着窗外摇曳的漆黑树影,心下五味杂陈——他这辈子不知整了多少人,如今却要向儿子下手,欲稳固一子必要打击另一子,虽说是无奈之举,但毕竟父子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