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金之塔。
王子默念着这个名字。
望着眼前这一片古老而神秘的建筑,望着石柱上那个残缺破旧却依稀可辨的“眼睛”徽记,感受着无处不在的阴冷,泰尔斯一阵恍惚。
他仿佛又回到六年前,回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在黑沙大公杀气腾腾的军营里,那个神经兮兮的大鼻子医生于篝火旁画出那三个陌生图案的一刻。
三大魔法塔。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代表炼金之塔的徽记,轻轻叹出一口气,旧日的回忆慢慢涌上心头。
自从六年前的龙血之夜,曾经的兄弟会黑医,拉蒙惨死在血之魔能师的手中(想到这里,泰尔斯就会忍不住地想起女裁缝克兹·拉蒙提及失踪已久的父亲时那大咧咧的表情),泰尔斯就失去了探究传说中魔法与法师的重要渠道,艾希达也许是另一个消息来源,但无论是他长期的行踪不定还是他在教导时的有所保留,都不能让求知若渴的王子满意。
六年来,泰尔斯唯有尽可能多地待在耐卡茹的藏书室里,在塞尔玛的帮助下,从上追寻失落已久的禁忌,同时还要千方百计地避免尼寇莱和里斯班等人的刺探和监视,以免引来祸患——按照拉蒙生前所说,既然魔法和灾祸都是这个世界数百年来竭力忘却的禁忌,那诸如“星辰王子醉心神秘学识”、“泰尔斯殿下沉迷灾祸传说”之类的新闻,还是少出现在各大情报机关的桌上为妙。
“炼金之塔?”
就在泰尔斯怔怔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时,另一边的拉塞尔却忍不住出声了:“炼金?什么东西?跟炼金球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人理会他,当然,也许是因为没人知道答案。
塞米尔踢了踢脚下的一堆碎石,皱起眉头:“你说,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炼金之塔?”
“那些炼金球,反魔武装,和秘科的各色小玩意儿的来源?”
瑞奇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本部,”瑞奇举着火把环顾一圈,看着这一层的荒芜,似有感慨:“传说里,炼金之塔的本部足足有一百多座魔法高塔,占地广阔,无比壮观,怎么是这个简陋的地下建筑能比的。”
一百多座高塔……
泰尔斯望着四周,若有所思。
“简陋,”塞米尔轻哼一声,用火把照亮了他们身后的石梯,望着底下深不见底的前路:“你把这叫‘简陋’?”
瑞奇古怪地笑了笑,并不接话。
他回过身来,走向往下的旋梯:“走吧,我们去下一层。”
沉浸在震惊中的雇佣兵们这才回过神来。
“是真的。”
经过钎子的身边时,泰尔斯注意到,这个诡影之盾的刺客难掩惊奇地打量着四周,他轻轻抚摸着尘封已久的石柱,喃喃自语。
“法师,魔法,那些传说和故事,”钎子低下头,看向瑞奇:
“原来都是真的。”
钎子眼珠一动:“也许我们能找到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炼金球,反魔武装,甚至……”
“别妄想了。”塞米尔走过他的身旁,打断了他。
“不知道多久以前,星辰王国就把这里变成了白骨之牢的‘黑牢’,专用于关押他们的重犯,”前王室卫队的掌旗官冷冷地道:“无论是改建还是拆除,你觉得,王国秘科会给像你这样的人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钎子默然住口。
一行人继续向下而行。
面对着陌生的未知,众人的窃窃私语在黑暗里悄然响起。
“我想起来了,法师,”拉塞尔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后传来:“有些杂书里稍有提及,但是我一直以为……”
“以为那只是无稽之谈?”钎子轻笑着接话。
拉塞尔不再说话了。
泰尔斯听着他们的对话,却心不在焉。
哪怕身为人质,六年的搜寻下来,王子也并非一无所获,然而“魔法”和“法师”留给泰尔斯的疑点却越来越多。
显然,凡是终结之战前存在的书籍,或多或少都会提及魔法和法师,例如:
诸王纪时期的《骑士李约瑟传》提到,睿智的【法师】里汶拦住了六位骑士的路,阻止他们强劫法场的不智行为,在一个谷仓里为他们出谋划策;
《北地先烈》有载“面对严峻的局势,【法师】顾问们建议且做撤退,但安塞特王严词拒绝,他决心率部留在第六哨望地,借地形阻击烬骨氏族的主力”;
《诸王的联合》写到圣殿卫士、明神祭祀们和【法师】代表们尽力斡旋,让暴躁的纳基王和高傲的斐伦王两位素有世仇的国王坐在相距最远的座位上,促成了会议的召开;
长篇吟游诗《泰莱加》则提及“面对公主的病症,宫廷【法师】们也束手无策”。
事实上,诸王纪时期的英雄传记和吟游史诗里,无论是抗击兽人还是精灵,在这些与异族作战的背景里,法师作为智者的形象时有出现,甚至有不少是王公贵族身边的重要谋士。
但到了帝国时代,关于法师与魔法的记载就开始减少,且形象越来越神秘、邪恶和可怕,倒是不少宗教相关的书籍提及一些“无信之人”,也通常是负面的形容:
远古帝国时期的《圣徒洛索拿游记》里则述及,圣徒洛索拿在【法师】的土地上遭到了可怕的对待,他的双目失去光明,手足颤抖难行,尽管这些无信之人背弃明神的教诲,嘲笑他的信仰,但坚定的洛索拿依然故我,虔诚依旧;
《北地行省剿匪记》提到了一次非法的探险,亚伦德公爵去信给这个【法师】探险队的背后之人,严正斥责他们侵入禁地的行为是“违反《公约》的”,会给人类带来祸患;
作为骑士圣殿古籍之一的《骑士圣殿大全》描述了一次骑士们同邪神教徒的大战,其中一位骑士曾经感叹他们的敌人“简直比法师们还要古怪,还要邪恶”,里面的通史叙述则提到“北方圣殿分部不得不自降身段向帝国求援,以遏制法师们的贪得无厌”;
《剑湖城瘟疫录》甚至写道:“可怕的女巫们警告了城主,声称他对【魔法】的轻视会让他付出代价,但位高权重的城主一笑置之,当夜,城主的女儿就发起了高烧”。
再近一些,远古帝国灭亡之后,最终帝国时期的书籍里,法师的身影更是只在极少数的记载中现身。
泰尔斯的努力成果到此为止了:关于法师的魔法的消息,就只有这些只言片语。
按理说,这些只言片语应该说明了法师这个群体是存在的,但即便是在终结之战后,贵为埃克斯特国王的耐卡茹为搏天空王后一笑,集全国之力搜寻的大量典籍中,泰尔斯也找不到任何关于魔法与法师的正面记载。
从对法师形容和描述的改变,到他们身影的逐步减少,再到他们的彻底消失,乃至全无影踪……
这感觉,就好比……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他摩挲着满布尘土的墙面,跟着前方的人走下一阶一阶的石梯。
就好比有某个人,你在生活里处处可见他留下的足迹,用过的东西,写下的记录,存下的信息,照下的照片,但等到你要真正回头去找这个人的时候,身边的所有人都口径一致地告诉你:不,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他不存在。
就连合照里,也只有一个人形的空白。
这就是法师。
这不能不给泰尔斯一种诡异的惊悚感,即使是他独自一人安坐在藏书室里时,也禁不住背后那股油然而生的寒意。
而就在今天……
泰尔斯忍不住抬起头,越过前方诸人的肩膀,望向瑞奇的身影。
今天,他真真切切地踏入了传说中的魔法塔——尽管只是分部——而据他所言,也许还是反魔武装的诞生地。
此时,钎子再度发声,打断了泰尔斯的思绪:
“你是怎么找到那把钥匙的,克拉苏?”
“我不认为星辰人会留着一个有两把钥匙能打开的锁,还把它作为重犯监狱。”
这个问题引起了泰尔斯的兴趣。
走在前方的瑞奇的脚步一顿。
“星辰人以为他们掌控了这里,就像他们以为自己掩盖了历史,把魔法和法师送进了坟墓,”瑞奇的笑声慢慢响起。“一个只有掘墓人知道的坟墓。”
“问题是,他们并不是唯一的掘墓人。”
“终结之塔里的记载,可不比他们少。”
“这么说,”钎子的声音在黑暗中突然提高:“你曾经是终结之塔的人?”
瑞奇没有说话,像是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失言。
泰尔斯则神色一凛。
“嗯,这就解释了,”钎子的笑声传来,泰尔斯能想象出他在黑暗里翘起嘴角的样子:“为什么不久前,你们能势如破竹地攻进终结之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身周的阴冷越发难忍,火把照耀的视野里,依旧只有一层一层的阶梯。
泰尔斯的脚下再次踩到了平地。
他们来到了下一层。
瑞奇踢开一块挡路的废木,举起了火把。
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带着炼金之塔徽记的中央石柱,似曾相识的建筑格局,以及九个只剩可怜骸骨的牢房。
等等,九个?
但泰尔斯发现了,这个房间比上一层的那个更大一些。
“还是没有人。”
瑞奇收回火把,失望地摇摇头:
“继续向下。”
泰尔斯收起好奇的目光,收起恨不得仔仔细细把这个地方端详一遍的心情,被身后的玛丽娜再次推搡前行。
第三层,依旧是空无一人,唯剩骸骨。
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
每向下一层,对应的牢房就越来越多,房间也越来越大。
黑牢——泰尔斯对自己道:这就像一个埋在地下的圆锥一样。
随着一次次的扑空,一次次的失望,以及千篇一律的昏暗景象,就像泰尔斯在荒漠中跋涉一样,他发现,队伍里的人们也渐渐受到了影响。
无边的黑暗里,众人的话语声慢慢变少,只有脚步声历历在耳,气氛越发压抑。
他们又来到了一层牢房。
“这是第十层了。”克雷吐出一口气,脸上显现出不耐:“瑞奇,如果再找不到,也许,我们该考虑考虑后路了。”
此言一出,灾祸之剑们的表情齐齐一沉。
“嗯,”拉塞尔看了看身侧的钎子:“有点道理。”
钎子没有回答,只是瞥向瑞奇。
瑞奇眉头轻蹙,他先是照了照四周,失望地发现依旧是一片骸骨之后,转而对塞米尔道:
“或许还在更下面,或许——你确定他还活着?”
塞米尔走到一个个牢房前,举着火把弯下腰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些尸骨。
“我确信,”他的声音略显僵硬:“确信。”
“他一定活着。”
他?
泰尔斯看到,克雷耸了耸肩,对约什打了个不以为然的眼色。
约什领会了他的意思。
“你也许相信他还活着……”
“但是,你们知道,监禁能对一个人造成多大的损伤么?”
约什抱起双臂,他的嗓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在黑牢里,你只能孤寂度日,浑浑噩噩,凄惨而终,从上锁到死亡,你将被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没人听得见你的哀哭嚎泣。”
“相信我,我蹲过不少牢房——很少人能坚持那么久。”
塞米尔微微一顿,站起身来。
但几秒过去了,这位前王室卫队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能撑过去,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害。”
泰尔斯心头一跳。
他?
约什笑了。
“你知道,对一个人而言,最可怕的惩罚是什么吗?”
“不是死亡,不是伤害,不是折磨,”约什轻声叹息,似乎有所感慨:
“而是孤立。”
塞米尔站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泰尔斯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在轻轻颤动。
约什慢慢踱步。
“当你失去一切和外界沟通的渠道,在永恒的黑暗里,被彻底封闭隔绝,没人听你说话或跟你说话,没人对你反应或等你反应,没人与你互动或带你互动……你看不到新的东西,听不见新的声音,感觉不到新的事物,你周围的一切包括你自己在内,就这样千篇一律日复一日,来回往复不断循环,直到永远……”
约什的声音在黑暗里扩大,带着些微的痛恨和低沉,让人颇为不适。
泰尔斯看见,塞米尔的拳头慢慢收紧。
“第一天,还行,你还能对付过去。”
“第三天,你就浑身难受,烦躁不已,上蹿下跳,擂墙捶地。”
“第五天,你开始不断地回想过去的记忆,好的,坏的,痛的,爽的——这些画面就是在那儿,来回闪烁,无论你愿意与否。”
“一周后,你会开始自言自语,神情呆滞,像个疯子一样我行我素,但那些记忆,那些过去……他们会开始褪色,感觉消减,好像他们不再是你的一样。”
约什说着说着,似乎渐渐出了神。
“两周,你迎来最后的绝望和疯狂,做出一切你打娘胎后想都不会想的事情,因为你甚至分不清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什么是你,什么是你记忆中的你。”
约什轻轻一笑,眼神飘忽,像是想起了什么。
“而等到一个月过去,绝大多数人都变得口齿不清,知觉混乱。”
“他们往往感情匮乏,智力退化,整个人崩溃成一头野兽。”
“即使你这时候把他们放出来,也没有用了。”
约什声音低落,像是在讲述一个坏结局的故事:
“他们永远迷失在孤独的虚空里,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监禁能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单独监禁,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多强大。”
“一旦超过某个时间,你就回不来了。”
约什的声音慢慢消失。
众人间的气氛也压抑到了顶点。
塞米尔沉默了很久。
瑞奇没有催他,只是默默注视。
几秒后,塞米尔深吸一口气。
“不。”
“他一定还在。”
塞米尔猛地转过身来:“他是最强悍的战士,是最高贵的骑士,是最高尚的楷模,他教导我如何战斗,如何坚持,如何……”
“他一定可以。”
塞米尔的拳头咯咯作响,双眼里迸发出火焰。
“再者,只有他知道那是什么。”
“只有他。”
瑞奇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约什向克雷耸了耸肩,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王子皱起眉头:他们要找的人是谁?那个人知道些什么?
有此一问的不只有他。
“你们到底在找谁?”
拉塞尔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悦地问道:“要知道,我们在赶时间。”
“是么。”塞米尔指了指阶梯,冷哼道:
“如果你要先走,没人会拦着。”
拉塞尔一时语塞。
瑞奇看了看众人,叹了口气:“继续吧。”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向下前进的循环。
黑暗。
幽深。
地下。
过去。
神秘。
几个字眼相继交替,在泰尔斯的脑中不断闪过。
一步一步,一层一层。
终于,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空无一人的牢房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层足足有十几个牢房的房间——不,这个房间之大,已经可以称为“大厅”了。
瑞奇站定在这个大厅里。
“怎么了?”
克雷嫌恶地走上前来,举起火把照了照四周,同样照出许多牢房,一片骸骨。
“还是一样,除了死人,什么都没有。”
但泰尔斯注意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在十几个用金属栅栏隔开的牢房里,却有一个牢房特别奇怪。
它是全黑的。
看不见栅栏,看不见骸骨,看不见后方的一切。
只有一片漆黑。
就像……就像在外面盖上了一层黑漆漆的幕布一样
很快,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瑞奇眯起眼睛。
“其他牢房都只有栅栏,”他缓步上前,踩在废砾里,举着火把慢慢靠近那个被‘幕布’覆盖的房间:“但是这个……”
“小心。”
塞米尔从另一侧靠近,皱着眉头道:“你不知道星辰人继承了多少炼金之塔的东西。”
瑞奇点点头,他站在那个古怪的牢房前,伸出火把,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那层厚厚的“幕布”。
砰,砰。
沉闷而厚重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黑牢里。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按住了武器,警惕着可能的意外。
但几秒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那个牢房沉默依旧。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铁制的,从栅栏外的地缝里升起,或降下,”瑞奇半蹲着,仔细观察那层铁幕和地面的接触点:“至少是某种金属,我想,这玩意儿隔开了这个牢房和外面的大厅。”
他抬起头,询问另一边的塞米尔:
“是这个吗?”
塞米尔正站在铁幕边上,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块不知用什么质料做的铁牌。
“不是,”塞米尔端详着上面的文字,沉稳地道:
“这个牌子上写了,关在这里的,是个二十多年前纵横王国南方的独行大盗。”
拉塞尔眯起眼睛:“大盗?”
然而,那层铁幕却突然一颤!
“咚!咚!咚!”
所有人猛地一震,齐齐后退一步!
无比压抑的黑暗中,吓人的沉闷响声突兀地传来:“咚!咚!咚!”
“冷静——”瑞奇瞬间抽剑在手,警惕地望着随着闷响不断颤动的铁幕。
克雷脸色一白:“这是……”
提心吊胆的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
“呜呜啊啊——”
一声幽幽的惨呼,仿佛从隔了数十米远的地方传来。
在黑暗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