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小一郎的观察,哥哥在织田家中人缘很差。一个地位低下的足轻,却成日厚脸皮地往信长身边跑,挤掉别人而升到今天的地位,当然不可能在织田家中受欢迎。尤其是那些老臣,更是看他不顺眼。
在那几个实力雄厚的“军区司令官”级重臣中,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都极度厌恶秀吉。勉强对秀吉有些好感,可能支持他的,只有长久以来担任他上司的丹羽长秀,可是这次事关重大,恐怕也不太靠得住。长秀生性温和平易,如果柴田和泷川大力说服他,难保他不会倒向他们。
至于织田信长的三个儿子,秀吉的养子秀胜当然没有发言权,因为大家会把未成年的秀胜视为秀吉的一方。剩下的北畠信雄和神户信孝,一定会彼此争夺家督的宝座,因此如果支持其中一个人,就一定会得罪另外一个人,若以“票数”为考量,不管拉拢哪一个,都没甚么效果。
而且这两个人中比较成材的神户信孝,似乎又对秀吉没甚么好感,在山崎会战时,他甚至因为不愿屈居秀吉之下,迟迟不来加入作战。哥哥虽然想藉着帮助信孝从近江进入美浓来讨好他,但成功的可能性也不高。自我意识强烈的信孝,眼见一个出身卑贱的矮小男子成为讨伐杀父仇人光秀的主角,恐怕不但不觉得感激,反而会心生嫉妒。
小一郎的脑海中,浮现了柴田、泷川、神户信孝三人联合起来孤立哥哥的画面。要攻破这个联合战线,势必比打败明智光秀大军还要困难。甚至还可以想见他们一定会说:
“信孝大人才是织田家的继承人。京城不用说,连山城、丹波、河内都该一并还给信孝大人。”
如果这时拒绝他们的要求,以武力起而反抗,那么哥哥就变成了第二个明智光秀。虽然羽柴家在山崎会战中大获全胜,领地也随之扩充,可是士兵仍以乌合之众居多,土地也尚未缴纳年贡,了不起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将这些因素综合起来看,目前羽柴家的实力还不足以和织田家的联合军对抗。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拉到一个足以和柴田、泷川对抗的实力派重臣。”
这是小一郎的想法,也应该是秀吉最念兹在兹的事情。可是,眼前根本找不到这样的人,唯一有把握的“友军”,就是羽柴家手下的大名,但这些人距“家中重臣”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柴田胜家的手下有佐佐成政、前田利家、金森长近等旧臣,丹羽长秀身边也有深受信长宠信的蜂屋赖隆等老将。就连和秀吉一样从最低阶级爬上来的泷川一益,都有森长可、河尻秀隆等几个准重臣级的手下。这些人只要稍微再立些功劳,马上就能加入耆老的行列。
可是,新兴的羽柴家手下,只有一些不受织田家重视或在平定近江后才加入的新人,不论封禄或出身都没甚么值得一提的。目前羽柴家手下最大的大名,就是拥有备前、美作五十多万石领地的宇喜多家,可惜现任领主八郎秀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根本派不上用场。
秀吉之所以不断给在本能寺之变前刚加入的堀秀政立功的机会,就是希望提高他的名气和权威,把他培养成自己人中的实力派。不过年方三十,只有四万石领地的堀秀政,离和柴田、泷川分庭抗礼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羽柴家的手下虽然骁勇善战,但说到在织田家臣团中争夺势力,人才还远远不足。
“顺庆……或是濑兵卫……”
思索了片刻,秀吉才又轻声自语道,可是马上又摇摇头,再度低头沉吟。被信长指定为大和一国首领的筒井顺庆,在份量上倒还差强人意,可是这次会战他待在郡山城内,未曾出来支援。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清秀刚好和他相反,担任山崎会战的先锋立下颇大的功劳,可惜领地又太小。更麻烦的是,他们俩都有同样的弱点——原本都是明智光秀手下的人。
“啊,胜三郎!快,快叫池田胜入进来!”
半晌之后,秀吉突然大叫出声,虽然脸上堆满笑容,但眼神却依然尖锐。
池田胜三郎恒兴的生母养德院是信长的奶妈,因此他自幼便追随信长,三年前信长将位于摄津,原属叛臣荒木村重的伊丹、池田两个城封给了他。在这次攻讨光秀的作战中,他虽然也出兵协助羽柴大军,但怎么说都是直属织田家的大名。此时他已经出家,法号胜入斋,年龄和秀吉一样都是四十六岁,两人曾是大将武士级的同僚,还曾比邻而居过。以四十六岁的年龄和织田家的老臣身分,只要帮助他再立个大功,增加些领地,就可以加入重臣的行列了。
“的确是好人选。”
小一郎在认同之余,也深深钦佩哥哥能毫不顾虑或嫉妒地起用过去的同僚,并给他立功的机会,同时他也从中体会到秀吉做为一个主君日益宏大的格局。
“剩下来就交给你安排了。你放手去做吧。”
哥哥说完,才真正地笑了。
“咱们家的主公筑前守说,要咱们派军去平定遭到光秀那个逆贼扰乱的丹波、河内地方,并请胜入大人尽情处理摄津西半国。”
小一郎秀长对池田胜入斋恒兴如此说。所谓“尽情处理”,意思就是“平定了就可以任意充做自有的领地”。
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去攻打明智的领土丹波,多少会遭到一些抵抗。河内也不例外,从堺市逃出的穴山梅雪在当地被杀,德川家康也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可见当地情势有多混乱。但摄津是秀吉大军走过的地方,治安已大致恢复,许多城邑也都开城投降。因此“尽情处理”,简直就像金银遍地,只要唾手捡拾一般。
“这个藤吉郎,果然不愧我跟他朋友一场。”
池田胜入斋恒兴大喜过望地说。尤其西摄津和秀吉的领国播磨接壤,秀吉只要有意,随便向在姬路城留守的浅野长政交代一声,拿下两三个城绝对不成问题。但他却把一切都交给池田,的确是慷慨爽快。
“至少该把花隈城留给我们吧。”
当时还在小一郎手下担任先锋的黑田官兵卫孝高如此说,但小一郎只简单答道:
“光是丹波和河内就够我们忙的了。”
这句话听在急功好利的黑田官兵卫耳里,八成又把小一郎当做“主君不成材的弟弟”了吧。
过没多久,一个对羽柴兄弟来说堪称大好消息的通知传了进来。织田家的“东国军区司令官”泷川一益在上野的神流川和北条大军对抗,不幸大败。这是把极度厌恶秀吉的泷川一益从耆老地位上拉下来的绝佳藉口,织田家内部的势力关系也因此事而彻底改观。
信长被弑的消息传来,羽柴秀吉立刻和对峙的毛利家谈和,赶抵京畿;泷川一益却仍继续和不谙世局的北条家纠缠不清,最后竟还吃了败仗,两个人反应的差异决定了彼此的命运。从流浪汉跃升为织田家耆老的泷川一益,三个月前还因主导攻打武田的战役而获颁首功,却在此时因为这件事而渐趋没落。虽然他有野心、有才华,之后也不断奔走,意图东山再起,但却事与愿违,破绽百出,终于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剃发出家,隐居于越前大野地方,默默老朽,被世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