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筑前守之后,羽柴秀吉对征服西方充满了使命感,开始默默准备。
西方强敌众多,包括阿波的三好、土佐的长宗我部、丰后的大友、萨摩的岛津,以及最强大的对手——统御中国地方十国的毛利。既然羽柴、明智、丹羽三人负责西方,当然有一个人必须主攻毛利。
“我要争取这个位子。”
哥哥理所当然地说。理由很简单,和最强的敌人作战,就能获得最多的兵力,立下最大的功劳。
(真不愧是哥哥……)
小一郎非常佩服哥哥的见识。而当时织田家中,还没有任何人有这种远见。柴田胜家武名远播,唯一擅长的只有作战;丹羽长秀性情纯朴耿直,一派军人本色,唯信长之命是从,不愿为他事费神。至于聪明过人的明智光秀,则因为学识太丰又生性多虑,往往只看到眼前的利益。现在他正为肃清畿内残存的敌人而忙着立功,他计划和四国的新兴势力长宗我部元亲结合,弭平不断出入京畿的三好余党。对他来说,现在去攻打毛利这样的强敌,负荷实在太重了。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哥哥羽柴秀吉和毛利家关系颇深。五年前,木下家曾应毛利家的要求出兵但马、播磨,一年前又护送足利义昭到堺市,和毛利家就引渡事宜进行过交涉,有相当不错的先决条件来担任对毛利家作战的主力。
然而,报酬高风险也大,应付最强的敌人说不定会威胁到羽柴家的存亡。织田家的四周还有许多强敌,主力军团随时都有任务。远赴西方出征的部队,即使大敌在前,有时还是得孤军奋战。不仅如此,照信长过去的作风,连正和强敌对峙的部队,都有可能被调回转战他处。这时留下来的守军就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默默祈祷敌军按兵不动了。
在近江时,小一郎就碰过很多次这种状况,还好都幸运地逢凶化吉。但像信长的弟弟信兴,就在尾张的小木江被长岛的一向宗徒大军杀死;最近柴田胜家也曾遭到六角大军包围,差一点就送了命。当时柴田身陷孤城,水源又被切断,柴田抱定必死决心,打破水缸率军突击,总算杀出一条血路。日后“柴田破缸”便成了形容他奋战精神的形容词。总之,织田家强敌环伺,经常不得不坐视前线大军孤立无援。想到这种情况,小一郎真恨不得告诉哥哥:
“拜托,别再去当对抗毛利的主力了吧。”
但他按捺了下来,因为他深深了解哥哥。不管是墨俣或越前金崎,哥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他因为危险而放弃立功的机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看样子,我还是只能边害怕边祈祷了。)
小一郎自嘲地想。然后,他又回想起当年哥哥拜托他当家来时说的话:
“武士不在乎臂力而在乎勇气。即使吓得骨头发颤,还能照样前进,不转身逃跑的话,那就够了。”
进入天正三年(一五七五)以后,哥哥正式对西边展开活动。第一步照例是宣抚拉拢,目标锁定在织田和毛利两国之间的备前、但马和播磨。其中备前原本是由浦上家统治,近年遭家老宇喜多直家篡夺,而且据说几乎是兵不血刃,只靠拉拢家臣与暗杀便夺得了五十万石的领地。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男人,固然适合以利相诱,但如今该地已归顺西方最大势力毛利家,没有足够诱因,恐怕不会轻易倒戈。要想拉拢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大军开到他身边,宣示保障他的利益和安全,大概才可能奏效。
相对地,播磨就容易多了。一方面可能是缺乏英明的领主,一方面则是受到畿内复杂政情的影响,广袤的平原上小领主割据,没有任何统一的大势力,只有三木的别所长治较具规模。羽柴秀吉当然不会放过他。
不过,事情并没那么单纯。这么重要的缓冲地带,毛利家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从前年驱逐足利义昭出京,毛利家便开始注意到织田家的急速成长,并对信长的野心提高警觉。尽管信长再三派遣使者,用大量的礼物和谦恭的言词展现屈从的姿态,但毛利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哪会轻易受骗上当。谋士众多的毛利家,不但没被信长的谦恭言词蒙蔽,反而正确地掌握到信长所作所为背后隐藏的勃勃野心。
“交手只是迟早的事。”
毛利家中早就已经有了共识,并且决定未雨绸缪,强化反织田同盟的力量。濑户内海沿岸充满流动性的社会所孕育出的毛利家成员,似乎生来便擅长蒐集情报,并且拥有敏锐的外交触觉。
然而,此时织田家的实力已经相当厚实。东方足堪与之对抗的势力,只剩下甲斐的武田或越后的上杉。对中国的毛利而言,和相距这么遥远的大名联手,最多只能牵制织田大军的行动,他们需要的是距离接近,能结成联合战线的伙伴。
所谓结成联合战线,说起来就是联合能在紧要关头支援兵力、粮草的战友。不过,毛利家所预设的联合战线范围极广,因为拥有强大的水师,所以只要海洋或舟车能及的区域,几乎全被纳入。这种创意,靠山长大的武田家不用说,连尾张或美浓的武将都想不出来,因此毛利家规画的反织田同盟,有一段时间简直让织田家的将领吓破了胆。在实质上,毛利家打算结合播磨、摄津的诸侯,乃至纪州杂贺或根来等地的农村武士,组成这条纵长的联合战线,其中最受瞩目的,便是一直顽强抵御织田家的石山本愿寺。而播磨正好位居这条战线的正中央,同时也是毛利前方的防卫线。
为此,播磨的情势瞬时紧绷了起来。东边的摄津因为卷入京畿复杂的政治情势,始终纷攘不安;西边的备前则因为宇喜多篡位而争闹;只有播磨的豪族一直在自己的小天地间优游自得。不料这番安逸竟在一夕之间风云变色,他们突然必须在织田和毛利两大势力中择一为主,各领主只好仓皇召集家中重臣商议。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始终没有定论,最后的决定便是:
“看看别家怎么做吧。”
结果,所有的小领主都把希望寄托在势力较大的别所家身上。可是,别所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日拖过一日,始终无法决定。
碰到这种时候,总难免会出现一两个野心家,播磨自然也不例外。此番浮出台面的,是御着的城主小寺政职的重臣,也就是负责治理姬路小城的小寺官兵卫孝高。
小寺官兵卫,亦即日后的黑田如水轩孝高,当时年方三十。从他日后的表现,可知他不但野心勃勃,充满自信,而且才智过人又擅长谋略。看到眼前的情况,长年渴望出人头地却始终没有机会的小寺官兵卫,心中开始蠢然欲动,打算藉着出卖播磨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买主一定要找支持者比较少的……)
擅长谋略的小寺官兵卫,率先浮现这个想法。据他观察,有七成左右的播磨诸侯都偏向毛利家。这么一来,就算播磨归附,恐怕也算不上是他的功劳。而且毛利家重视守成,组织健全,新人没甚么发挥的余地。相对地,织田家是新兴大名,拔擢人才毫无顾忌。不说别的,光是现在负责宣抚播磨的羽柴秀吉,原本也只是个小足轻,像我这样的人才,一定更大有可为。小寺官兵卫思索再三,决定说服主君小寺政职站在织田家这一边。
迟疑不决的政职,听了口才辨给的家臣一席话,勉强答道:
“好吧,就姑且这么办吧。”
官兵卫闻言大喜过望,立刻前往造访待在近江长滨的羽柴秀吉。
天正三年春天,哥哥满面欢喜的为小一郎引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这是播州御着的城主小寺政职的家老,小寺官兵卫大人。”
(御着的小寺官兵卫……)
小一郎听了心头一惊。陌生的名字、平庸的外貌,但嘴里说出的话却颇为引人。
“只要敝人稍加游说,小寺家一定会倒向织田家来的。一旦小寺家选择了织田家,其他犹豫不决的播磨诸侯也会立即跟进。请容我官兵卫游说给您看看吧。而且,只要播磨成功,但马就更容易了。”
官兵卫说完这番话之后,接着,便说明了播磨诸侯各家的人脉和势力分布,一副了若指掌的模样。
“没错、没错,官兵卫大人的一番话,真如醍醐灌顶,让秀吉茅塞顿开。”
哥哥频频点头称是,还不时转向小一郎问:
“对不对啊,小一郎?”
小一郎闻言,立即殷勤地低下头说:
“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不管是谁,现在任何播磨的人都得罪不得。不过,对于官兵卫自信满满的态度和详尽无比的人脉情报,小一郎心里仍存着一丝疑念。日后官兵卫常因过分自信而自食恶果,而小一郎虽然和他往来密切,对他的谋略成癖却始终心怀警戒。
数天后,哥哥伴随小寺官兵备前往岐阜,将他引荐给信长。从此,官兵卫便同时兼具小寺政职的家老和织田家的家臣这两种身分,就像过去明智光秀或细川藤孝同时隶属足利将军和织田信长一样。不过,小寺官兵卫前后就只见过信长这么一次,因为信长命官兵卫怀柔播磨的诸侯,仍将一切的联络事宜交给羽柴筑前守来负责。再说,以官兵卫的身分地位,也没有资格再三面谒信长。
有一说主张,小寺官兵卫成为织田家的家臣,是先在岐阜谒见信长,然后才赴长滨会见秀吉。如此一来,就必须另外有人负责将他引荐给信长,那么比较可能的人选,大概是同样信奉天主教的荒木村重或高山右近。若是荒木的话,之后他应该在宣抚播磨的工作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因为当时他担任摄津伊丹城的城主,是织田家离播磨最近的部队指挥官。高山右近则是荒木的属下,情况也大同小异。但既然北近江的羽柴秀吉在距离较远的情况下,仍越过荒木村重,被任命为负责播磨方面的军事指挥官,可见小寺官兵卫一开始接触的织田家部将,还是非秀吉莫属。
这样看来,小寺官兵卫恐怕是秀吉在播磨撒下的怀柔大网中第一条上钩的小鱼。而将他引荐给信长,则确立了秀吉之后负责对抗毛利家的权利。后来荒木村重背叛织田家,竟然把前来游说的小寺官兵卫监禁起来,这种种举动似乎也在此时便已埋下了伏笔。
不论如何,得到官兵卫让羽柴秀吉顺利成为攻略中国地方的主帅,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