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三点十三分</b>
马瑞克与我在磨坊中同住了一个月,教会我血族会许多事。那个希望治疗疾病、克服衰老的团体需要宣誓才能加入,会中规则相当严厉。
例如若有新人要进入血族会,却已无空缺,必须有一名既有成员离开。牺牲者(又称为“羔羊”)是暗中决定的。若超过六票同意,决定即成立,接着便宣布执行兄弟之吻。羔羊必须服从决定,接受死亡,不得违抗。不管是男爵还是女爵,每个人都可能碰上这命运,只有伊斯加略例外。
嫉妒父亲的人有多少次在他背后企图连署多数,要赐给他兄弟之吻,送他赴死?不过他们或许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们明白他的研究可能攸关生死。因此密谋者转而通过拒绝他的徒弟——也就是我——来打击他。
即使是继任者也受到规范。每个男爵或女爵以及伊斯加略,都只能拥有一名将来要继承位子的徒弟。继任者必须在十四岁时引介给血族会,让大家决定他的入会资格。正如我的状况。不过在二十一岁前,不能透过死亡与复活成为真正的犹大之子又是一个我被拒绝的原因。
到后来,我才了解并非所有徒弟都是被选中成为犹大之子的。因此,也不是我所有的后代子孙都能在死后复活获得新生命,常常有徒弟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接受庄重的录取仪式后,就没再醒来。我不禁想到艾莲诺娜。她成了不死魔吗?梅杜诺娃有理由认为她的徒弟就这样死了?或者,这事无论早晚都会发生在她身上,跟是不是救我并不相关——搞不好她只是以最好的方式保护继任者,同时又能掌握时机获取父亲的知识。
男爵与女爵不准额外拥有徒弟,除非位子因为某个原因空出。届时伊斯加略会让自己的徒弟替补空缺,再从自己或其他成员的继任者候选人中,挑选一人来当徒弟。
我被一堆繁文缛节搞得头昏脑涨。
马瑞克也教导我一个犹大之女应该会的技能:如一缕灵魂闪耀、飘浮空中、改变形体、操控闪电、召唤恶劣天气。我们拥有的能力有多么惊人啊!
我没有忽略马瑞克在眼神中表现出对我的倾慕,以及我们玩笑取闹时他似乎不经意的碰触。过去几年,我认识过许多男人,他就像一本敞开的书一样容易阅读。
基本上,接受他的请求也没什么大不了,过去几年我为了金钱与声望,和许多男人睡过,为何偏偏拒绝救命恩人?
然而,我对他的欣赏与喜爱,浇灭了在被褥下同他翻云覆雨的念头。我不明白当初为何有此感觉。
血族会日子来临,我的现身是绝对的胜利。我在丽迪亚·梅杜诺娃的友善目光下加入长桌人群,心中默默记住之前拒绝过我的那些脸孔。我的微笑亲切友好,言语表达出我对血族会的崇敬,我谈论荣誉、传统与义务。
事实上,虽然我已经成为他们一员,但脑中只有如何杀死那些人的想法。我思及兄弟之吻……
接下来几年,我更加投入研究与实验。丽迪亚收了新徒弟艾莉莎,她是个可爱的金发女子,不过我却无法像对待艾莲诺娜那般疼爱她。丽迪亚与我常常见面,彼此间的谈话随着时间更为开放坦诚。从前被我认为是冷酷无情的女子,如今成了我的朋友。或许那也暗示我个人产生了巨大变化吧。
如同规定要求,我放弃了血,却也很快发现不吸血比我想象的还艰辛,需要更坚强的意志力。一想到失去自制力袭击村庄,我便恐惧不已。并非我关心人类受到痛苦,而是怕引发搜索肇事者行动,暴露我的新家。
不过,吸动物的血未受禁止,因此我在一个房间里养了大量老鼠,欲望太强时,可以平心静气地享用。如果留心保持清洁,用正确的食物喂养,它们的味道也不错。
即使如此,我仍会渴求人类的生命之液。我们没人能否认。欲望在一年内累积增强,如同涓涓细流扩增为滚滚江水,流入水坝中。而需求就像江水,漫过水坝围栏。
我大多在夏天这个季节宣泄欲望,寻找牺牲者,因为到时许多人会到田野工作。我会在死者身上刻下我们的记号,拉丁文数字的十三。那提醒我们背叛了犹大不可吸血的戒律,而我们坦承不讳。
杀死一个人是一条罪。
而我每年都欢喜地犯罪。
没有其他感受可与攻击男人、女人与小孩,一口咬死他们,让新鲜热血在口里翻腾相比拟。我确信血族会所有成员都一样。
我应该早就知道,由于我的推拒,马瑞克早晚会改变他友好的态度。
好几年时光,我们在磨坊生活和谐。他有时候离开几星期,回去关照自己的产业。我也跟他学习了很多。不过,两人的关系渐渐紧张。他的专横独断让我越来越无法喜欢他。他一再让我感觉自己在许多方面不知感恩。
后来,丽迪亚的一次来访,我获悉的一切变了。
席拉与丽迪亚坐在图书室里喝茶,天南地北聊着无伤大雅的事。一切看似没有异样,但席拉很快感觉到,好友出现在她这里其实另有缘由。她很意外,因为女爵脱口说出真相时眼睛眨也不眨,从不会感到尴尬。因此她开口询问。
丽迪亚显然觉得被逮住了。她放下杯子,抚平衣服上的皱摺,土黄色衣裳与席拉身上艳红色的服装形成强烈对比。两人头上都戴着装饰用的假发。“我真是什么事也瞒不了你。”顿了一会儿后她说,有一瞬间脸上又恢复冷漠不可亲近,席拉常在大会上看到的表情。“我真的忧心忡忡,席拉,因为血族会中有一些成员对你与马瑞克的关系有点敏感。”
席拉未曾预料这样的开场白。“他跟这有什么关系?因为一个男爵和一个女爵共住在一个屋檐下吗?”
丽迪亚的蓝眼想看出端倪。“你不是在作戏吧?”
“我不懂。”
“他没跟你说?”
“说什么?”席拉叫道,感觉不快。
丽迪亚叹口气。“没想到我给自己揽了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她握住朋友的手。“首先,没有完成学徒教育的污点仍然粘着你,而且你转变成不死魔时还太年轻。最后一点是,”她咽了咽口水,“系出同父的不死魔一起晋身血族会。”
席拉费了一点时间才弄懂这番话的含义。“马瑞克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丽迪亚点点头。“他获得血族会位子前的漂泊过程与你类似。你父亲并不希望在大会上见到他,后来是其他男爵收他为徒,这你已经知道。因此才会有两个系出同父的永生者出现在血族会中。”
“为什么我第一次引介给血族会时,没人有反应呢?”
“你父亲并未正式承认马瑞克,席拉。而且大家很清楚他们有多厌恶彼此,不会因为有血缘关系而结成同盟。而今,大家有目共睹马瑞克与你互相扶持。你的敌人可能以此向你磨刀霍霍——他们早晚都会。”丽迪亚放开她的手,摸她下巴。“你与大家分享的卓越成就与事迹,明白表示你与众不同,是比他们更优秀的科学家,这包括你遵守血族会的基本原则,分享你的知识。但是男爵与女爵发现你退出他们的聚会,因此假设你其实未完全坦白,仍留有一手,所以打算不择手段从你这里夺走。你明白威胁你的是什么了吗?”
席拉心不在焉点点头,思索自己目前的处境。“我也发现有些成员几乎没传递知识,就算报告了,也只是鸡毛蒜皮小事。”她的声音低而平板。当然,血族会的确也没有获得她全部的研究结果,但她不想对朋友坦承。“此外,似乎也没有人利用我的配方去延长人类的生命,就像我对待磨坊附近几个村落那样。父亲是对的,他说血族会远远背离了自己正派的初衷。”
“你须留神,席拉,若有必要,即使欺骗他们也无所谓。不过,千万别给敌手借口采取行动对付你。至于你与马瑞克的关系……”
席拉深吸口气,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从他身上得到安全感,很让人安心。我……我不相信其他的男爵与女爵。现在若也得另眼看待马瑞克的话,我还拥有什么?”
丽迪亚注视她良久。“真想不到啊!高傲、强大的伊利兹女爵不像我们以为的那般强硬。”她笑道。“我无法帮你决定,席拉,只能担保会再次支持你,就像我始终支持你父亲。”
她站起身,席拉也跟着起立,女爵伸出双手拥抱她。
席拉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释怀了。不因特殊目的被人拥抱,感觉很棒。她闭起眼睛,紧紧抱着丽迪亚,感觉与年纪大上许多的女子身体非常亲近,就像以前待在母亲怀抱般温暖、有安全感。这两者给予她力量,面对必须迈出的下一步。
席拉望着马车远去,然后招来一阵急风,吹散从磨坊拖曳出的车痕。不能让人知道有人来找她。
她回到图书室,马瑞克就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父亲的笔记,同时翻阅她钻研出的翻译成果。他在找东西,未受邀请也未经允许。这一幕让她气愤不己。
马瑞克察觉到她,面露微笑放下文件。“你大有收获啊,席拉。”
“为何你没告诉我?”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
他坐在沙发上,盘起二郎腿。“我没告诉你什么?”
她更加火冒三丈。“我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马瑞克?”
他脸上血色尽失。“梅杜诺娃告诉你的?”
“没错,马瑞克。因为疏忽,她以为我知道,就像血族会里其他人一样。”她忍不住想痛扁他,真正伤他彻底。她瞪着他紫罗兰色的瞳孔,想读出他的想法。不过,他又绽放出笑容,但这次对她没用。“你很可能和我上床,跟我睡觉啊。”她震惊地说。她大声说出每一个字,令人愤慨的真相像利刃,一一切断她心里对他的好感。“你不懂羞耻吗?”
马瑞克站起身,想握住她右手。“我爱你,席拉……”
“只能像兄长爱妹妹一样,仅止于此。”她对他大吼,把他推开,他撞到桌子。“你已经知情,却还想要我,马瑞克!”
“是的。”他倔强地说,站直身子。“第一次在古鲁萨看见你,我就想要你了。我从土耳其人手中救出你,还将活门卡住,保护你免于潜影鬼攻击。”
“你?当初在图书室的是你?”她眼睛盯着自己的文件。“你为你的男爵暗中侦查父亲?”
“不是!我希望私下看看你,正好撞见潜影鬼溜进磨坊。”他打断她。“请相信我,席拉,我爱你。以后也一样。我们不是一般人,席拉,我们是犹大之裔。凡人的律法规范不了你我。”
“我永远也不会爱你!”她抓住他袖子,硬拽到门口。“滚!”她忿忿低声道。“从今天起,我对你完全改观。”
马瑞克挣脱开来。“你要撵我走?”
“若是我知道你的下流勾当,早就这么做了。”她低沉怒道,眼睛冒火地瞪着他,威胁他不准继续说话。席拉差点控制不了攻击他的欲望。再多的辩白、保证,也无法改善他的处境。
他转向门口。“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他冰冷地说,然后打开门,再次转过头看她。“从今以后,我们也不会仇视彼此,席拉。即使有所龃龉,我们仍是兄妹。”
“那适用于人类,老哥。”她声音冷硬。“而你自己刚刚才说:凡人的律法规范不了我们。”
<b>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四点五十九分</b>
那天之后,我出席血族会便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在那里没办法避开马瑞克。
在这艰难时期,丽迪亚给予我支持与友谊。出乎我意料的是,依靠很快转变得更为深沉。我们不仅心灵相吸,在某些夜晚,我甚至顺从她的追求。
丽迪亚很特别,比我以前历任男人都要体贴温柔。我沉溺在前所未有的情欲与感受里,非常享受她的殷勤周到。
丽迪亚和我是情侣吗?不是,我们不这么看待。我们是彼此慰藉、宠爱的朋友。在她臂弯里,我首次感受到安心与温暖。后来我时时怀念那样的感觉——那原本是我和另一个人要体验的感觉,我写道。
为了不陷溺在哀悼无法挽回的过往里,我专注于史料文献上。心力即使主要放在自己身上,也无法漠视周遭环境发生的事。
一六八三年在维也纳吃败仗后,土耳其人被哈布斯堡家族一直往南驱赶。一七一八年于帕萨罗维茨签订的和平条约,让奥地利获得战略位置重要的贝尔格勒、大部分塞尔维亚区、小瓦拉几亚、泰梅什堡的巴纳特。我的国家重新被占领。旗帜与骑兵旗变了,占领军依然在。在今日,我常喜欢说土耳其人是比较友善的占领者。
我杀死一些在我村子残暴肆虐的士兵,将责任推给巫皮恶,却因此犯下大错,因为我引起了哈布斯堡方面的好奇心,火速送一组调查委员会到基索罗瓦。巫皮恶相关知识于是流传开来,而我无力阻止。
还有更糟的。由于卡季克男爵的疏忽,导致他领地里的巫皮恶急速增多,血族会决定加强猎捕巫皮恶,以免他们的侵袭事件引起太多关注,让我们身陷险境。
但此举收效不大。
现在,故事必须进入下一个阶段,我特别害怕的部分,但是不写出来不行。
我执起笔,在纸上写下:
一七三一年末,对我而言一切都变了。虽然剧情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遥远城市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