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鄂图曼帝国贝尔格勒近郊(塞尔维亚)</b>
他们连夜赶路。天将破晓之前,卡罗说差不多该歇息一下,因为马匹精疲力竭,无法继续奔驰。一开始,怡卡还很意外他们怎么驶离道路停下来,后来却很感激能跟父亲在马车里休息,因为坐在驾驶座上一路颠簸摇晃,让她十分疲倦,也根本无法入睡。
父亲打开车厢时,她期待里头有神秘的东西。不过除了三只大型箱子堆在那里,她什么也没发现。为什么卡罗不让马丁看一眼车内呢?
也许是对味道不好意思,怡卡从铺了坐垫的驾驶座上下来时如此猜想。这辆贵重的马车好似不久前才用来运送被宰杀的猪,因此散发出刺鼻的肉味。等一下疲劳消除后,怡卡想跟父亲谈一谈这件事。
醒来后,左边的车门洞开。怡卡看见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一阵和煦的微风轻拂林木,枝桠随风摇曳,仿佛在向她招手。
站在马车前的卡罗这时转身向她:“有没有做好梦呢,女儿?”
她先想了一下。“我想我没有作梦。”她坦白回答,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就要下马车。
“太可惜了。”他双手扶住她的腰,将她抛入空中飞舞出弧线后,放在驾驶座上。“让你睡了一整天,还真不值得啊。”他对她挤眉弄眼:“我们完全就是睡懒觉的贪睡虫,对吧?”
她回以微笑,同时观察他备马。她发现他华贵的衣着与这简朴的工作完全不搭调。没有一处与眼前一切相协调,甚至也与她简朴的成长境况相冲突。
“您很富有吗,父亲?”她问。
“你为何这么问?”
“因为您的服装。”
“那是我从有钱人那里偷来的。”他回头说,然后又检查马眼罩有没有戴好。当他发现她惊呆地瞪着他时,不由得放声大笑。“不,当然不是,怡卡。那是我长久以来当战士努力奋斗赚来的。为什么这么问?”
“庄园的女仆说可以花钱帮母亲赎回自由,”她叹了口气,“您有足够的钱吗?”
卡罗点点头。“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他爬上驾驶座。“还有,跟我说话时拜托别像跟公爵讲话似的,我是你父亲,不是你的领主。”鞭子随即扬起,他们在薄暮中策马上路,继续前进。
怡卡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周围的山峦、森林,还有连绵不断的草地与耕田。四周几乎不见人烟,只有少数刚捡完柴、做完野地工作的人回来。“为什么你没寄钱给我们?”她终于开口问他。
“我寄了,女儿,”他回答,“一定是弄丢了。让你们生活困苦,我真的很遗憾,实际上不该这样,光是我的基本军饷,就能给你们舒适的环境。”
怡卡努力想象有钱人家的小孩是怎么长大的。一想到自己穿着华美的衣服,她不禁嗤嗤笑了起来。比起常在林间巡游,还有这几年来被母亲禁止的所有小小冒险,漂亮衣物能有什么用?“你太野了,完全不像个女孩。”母亲不只一次这样说她。
“我就是不会别的啊。体内有东西促使我撒野。”
母亲只是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除了你自己,没有东西能驱使你。”当然,村里的人对她的行为另有解读。“前面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女儿。”卡罗将她从沮丧中拉回来。他拿鞭子指着前方。“达罗——宜——杰哈(Darol-i-Jegad),土耳其人这么称呼的。”
怡卡惊奇地注视那座房屋林立、灯火摇曳的要塞之城。宣礼塔突出于教堂塔楼之间。那是一座大城,比她以前见过的都要大。一旁流经的河流在夕阳余晖中鲜红如血,河道十分宽阔,怡卡相信,它绝对超过世界上所有能通航的水道。她越来越兴奋。
“那名字是什么意思?”
“类似‘宗教战争之乡’的意思。从这里过去,是历代苏丹在西北地区对抗哈布斯堡家族的战场。这是他们最重要的据点。”卡罗继续纵马前进。“当地人称之为贝尔格勒。”
怡卡盯着逐渐接近的城墙。“母亲在那里吗?”
“至少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卡罗将马车驶近城门,让马放慢脚步。全副武装的卫兵挡下他们,检查完车内后,才允许他们继续前进。
怡卡的头摇来转去,四处张望,想把贝尔格勒看个够,同时用力吸入从数不清的巷弄里散出来的味道。香料、烟味、刚烹煮好的食物美味以及咖啡香气,混合成一股迷人的云雾。但下一刻,却迎面扑来一阵粪味,臭得让她频频摇头。
怡卡只顾着张望,忘记要稳住身子,当马车闪过街上一个粗心的路人时,她差点从驾驶座上掉下来。
她的反应迅雷不及掩耳,就像以前游戏时做过无数次一样。怡卡迅速转移重心,手臂很快移至车顶边,及时稳住自己。换做别的力气较小、手脚没那么灵活的小孩的话,应该已经掉下去了。
“小心!铺石路面很硬。”卡罗严肃地警告她。“如果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你母亲绝对不会放过我。”接着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我很高兴看见你动作灵敏,人又结实,我的女儿。”
她点了点头,在马车速度渐缓时欣赏贝尔格勒。一来卡罗得注意行人,二来狭窄的地方越来越多,速度不得不放慢。
街道上熙熙攘攘,有身穿土耳其军服、整齐美观的士兵,有穿着不同民族服装与长袍的公民,以及罩上面纱的奇特身影。她在村里没见过这种人,于是询问卡罗。
“那跟宗教有关,女儿。穆斯林的信仰规定女人如此穿戴。”他解释得很简短。“你看那些市场,他们管这儿叫集市。”他指给她看。
她看得目不暇接。摊子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货物引起了她的好奇。香料、蔬菜和腌渍水果堆叠贩售,还有服饰、工具等许多许多东西。她真希望能立刻下马车徒步逛逛,置身喧闹繁忙的中心,贴近新奇事物,满足好奇心。
“你看街道右边那些房屋。”卡罗不时瞟她一眼,审视着她。“那里住着有钱的商人。”
怡卡差点错失那壮观的纹饰。土耳其人改建了一些建筑,增建弧形拱门,装饰上花纹图案与镶嵌工艺。接着,他们经过一座清真寺。
“那是哥哈齐清真寺,根据创建者布料商哈齐阿利亚命名。倘若基督教堂也有这类名字,那就有趣了。怡卡大教堂,听起来如何?”马车驶近一栋房子前,卡罗勒住马,下了马车,转向怡卡伸出双臂:“来,我会接住你。”
怡卡看着那栋礼拜堂问道:“母亲在里面吗?”
“没有,当然没有。有个朋友住在这里过去几条街,他能帮助我们。现在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胆怯了?”
小女孩被激得二话不说,咧嘴哼笑,勇敢地跳向父亲。他稳稳接住她,抱着转了一圈,才把她放下地。怡卡哈哈大笑。
“我们能马上去见他吗?”
卡罗握着她的手,一起走向茶屋。“你在这里等我。”他掀开门帘走进去,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招来一位头戴红色土耳其毡帽,身着白色长袍,东方人模样的男子,两人讲了几句话。“我帮你点了茶、芝麻糖还有土耳其蜂蜜。我一回来,我们就去用餐。”他吻了她的额头,随后离开茶屋。
“可是我们的马车怎么办?”她大喊,“要是被偷了呢?”
卡罗莞尔一笑。“别担心。只要白马仍套着鞍辔,没有人敢偷我们的车。”他再次眨一下眼,随即离去。
怡卡不敢反驳,只是坐在指定位子上。靠垫又软又舒服,有股烟草味与薰衣草香。
怡卡望向窗外,看得见街道与马车。白马安静地站着,没被过路的人潮惊动。如果有贼打算偷车,她一定举足无措。她觉得卡罗太信任那两匹动物了。
观察白马好一段时间后,怡卡察觉它们不像她在村里熟悉的那种马。一般的马比较容易受惊吓,这两匹马却像警惕性很强的猎犬一样观察四周,不放过一切。如果有个粗手粗脚的行人靠它们太近,它们非但不害怕,甚至会发出警告的声响。怡卡觉得它们的行为难以理解,却又非常迷人。
那个东方人端着茶与白色的甜食过来,鞠躬多次后,将茶点放在怡卡面前的黄铜桌上,之后马上退回去。
她先啜了口茶。不可思议的是竟有一股胡椒味扑鼻而来,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香料。土耳其蜂蜜尚未流至喉咙便立即在舌尖融化,散逸出一股香甜的核桃味。她立刻喜欢上两者,于是又喝又嚼,最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最大的希望在这么多年后居然能成真:她有个父亲了!不消多久,他就会带着母亲回来,而怡卡的生活终将幸福完善,如同梦中所见。她的父亲亲切又有钱,从现在起,家里将由他照顾。也许他们会搬到贝尔格勒,住在这座迷人之城,没人认识他们,也不必担心冷嘲热讽。她若有所思地摸着被袖子盖住的胎记。如果她好好隐藏住它,不被人看到,或许就没人会指责她有邪恶眼神了。尤其不能让卡罗看见。
就在怡卡挥洒彩笔,描绘新生活灿烂缤纷的种种可能时,时间悄悄流逝。东方侍者又送给她一杯茶与一块甜食,这次她彬彬有礼地答谢对方。
夜幕终于完全笼罩城市,街上几乎不见行人踪影。芝麻糖在她嘴里咔咔作响,被嚼成甜甜的一团,她又望向外头的马车。
不过她差点被茶呛到:马车旁站了一个男人!她非常肯定他就是那天早晨马丁带她到庄园时,在岩石旁看见的陌生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那男人身穿黑色与银色刺绣的深蓝色大礼服,外罩浅棕色皮革外套。他头上没有她以前看到的头巾,而是一顶高高耸起的假发,繁密的蓝宝石在其中闪烁。就是那样的光芒,让怡卡立刻明白站在面前的是谁。
陌生人沿着马车巡走,带着手套的手指抚摩着木头,接着耳朵贴上去,听里面的动静。
怡卡咽了下口水,时间似乎停滞了。即使她知道身后的小茶馆里还有许多人,而且东方侍者每隔一会儿就会过来招呼她,但是在这可怖的一刻,她仍感觉自己与那陌生人是贝尔格勒的唯一生物。
我现在该怎么办?
陌生人靠近马,白马嘶嘶鸣警,其中一匹抬起后腿威吓地踢着。男人只是笑了一阵,拍拍马的臀部,边抚摸边跟它说话。没多久,马就安静下来。
怡卡很清楚这一切不对劲,但她从未如此确定,那个人一定是巫皮恶,更糟糕的是,他还没有放弃追捕她!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个保护者,一个父亲。
陌生人走到前头,在白马旁边晃来晃去,然后消失在马车另一侧。怡卡从椅子上跳起来,继续观察他的动静。
就在这时卡罗回来了,他表情严肃地穿越街道。怡卡越发不安,她没看见母亲的身影,也没发现巫皮恶的踪迹。
怡卡快速冲到门口。“父亲,小心!”她大叫,“那里有个……”她及时住口,以免整个广场的人都听见,她放低音量说:“巫皮恶!”
卡罗的脚生了根似的站住,赶紧四下察看。“在哪里?”
“马车后面。”怡卡喉咙发干。她很担心那个怪物从背后攻击父亲。“我们赶快去找卫兵!我可以……”
“不行,女儿。”卡罗语气强硬地打断她,“稍安勿躁。快回去,不要张扬!我宁愿自己先会会巫皮恶。”他沿着马车慢慢前行。
男子背对他,贴着车门偷听,右手撑在车侧。他喃喃自语,手指在磨得光滑的木头上游移。
卡罗将左手放到腰带上那柄有一臂长的匕首上。当他发现来者是何人时,稍微松懈了一点。不只是那顶假发,一身昂贵的行头也透露出对方的身份。
“她看见您了。”卡罗口操古希腊语说。“您失去理智了吗?”
“有人这么说,也有人不那么认为。”男子也回以同样的语言,然后转身微微一笑。“亲爱的,您把我非常重要的东西从眼底下夺走了!引我至此的并非是好奇心,而是真心出于担忧。我得看看她过得如何。”
“包裹在糖衣下的谎言仍是谎言,男爵!”
“您如此夸赞我,真是慷慨亲切啊,可惜我不敢当。我不过只是个学徒罢了。不过,撇开这不谈。究竟是说谎比较严重,还是违法比较严重呢?”
“如果是男爵,我会针对这指控接受答辩;对于一个学徒,就不必费事了。即使如此,毫无疑问的是:首先,那是我的权利;其次,那孩子并非被迫的。”卡罗的手离开匕首。“我建议您离开。那女孩由我保护,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您说的对,”学徒打躬行礼,“即使是您,请容我插个话,要履行抚养义务也未免迟了点。当然啰,没人敢说那人类小孩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您不会痛心忧虑。只不过,我认为关注她幸福与否是我的责任。”他双手盘在身后,倾身靠近卡罗耳边低语:“毕竟,这八年来都是我在保护她,这点跟您不同。土耳其禁卫军看见她前臂的胎记,追根究底问个不停,就像我听说的,男爵。如果土耳其人追杀她的那个晚上没有我在,现在您恐怕要为小情人哀悼了。”
他的话语如撒在伤口上的盐。卡罗感受到体内升起一股怒气,但他必须忍住不能回嘴,或是用其他的方式反击。“我已经处理掉那些禁卫军了。”
“估计就像处理那个可怜农夫的庄园一样彻底吧。”他不怀好意地讪笑。“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了一切。那儿劈了几次闪电啊?所有生命仿佛全被天使收拾了。全能的造物主啊,男爵您还真懂得毁尸灭迹!再也没人会打探怡卡的下落,大家以为她跟其他人一样丧身火窟了。”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您岂敢……”
那男人举起手:“我不想与您争辩,男爵。请好好照顾她,这是您一开始就该做的,而且,不要再重蹈覆辙。”他瞪视他好一会儿,然后敲敲马车说:“里面有鲜肉的味道。载了什么一起兜风?大概是禁卫军吧?我拿大礼服打赌,您应该已经在实验室里为他预留了一个美好的小空间吧。”
“您又插手与您无关的事了。”卡罗靠近那男人,声音冷酷无情。“滚!还不到我们见面的时候。下一次的血族会很快就会举行。”
男人再次鞠了个躬。“我已经等不及了,男爵。”他抽回盘在背后的手,左手做了个夸张的道别手势。“祝您与女学徒一路顺风。”他转身扬长而去。他用矫揉造作的退场方式掩饰住他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见的动作。
卡罗喘了口气,看着他消失在阴暗中。他试着转动车厢把手,还锁得好好的。“很好。”
卡罗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水瓶,在手上喷了几滴香水,抹在颈子与后脖子上。意料外的相见让他有点慌乱,他不喜欢。如今,前面横亘着更艰难的考验。
父亲终于从马车后现身,怡卡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因为亢奋与恐惧抖个不停。
“那边没有人。”卡罗把她从门边打发回座位上,亦步亦趋跟着她。“你怎么会认为贝尔格勒有巫皮恶呢?”
小女孩吞了口口水。“他……他可能在跟踪我。”怡卡观察着他的脸。他会取笑她吗?当她发现卡罗没有笑她的意思,就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包括她脱离危险那天看到戴着假发的巫皮恶。她说得越多,目光就越常往父亲的假发看去,那上头同样闪着光。
卡罗专心听她描述。“很有趣的故事,女儿,而且相当惊悚。”
“所以你相信我的话吗?”
他点了点头。“当然相信。巫皮恶放过了你,你非常幸运。如果再看见他,立刻叫我。我是作战能手,而且很熟悉这类生物的特性。”
“你的假发是从他们身上弄来的吗?”小女孩突然脱口而出,“为什么你跟他们戴同样的首饰?”
卡罗微笑。“你还有很多得学,小夜莺。第一课就是:不要被眼睛蒙骗了。表面相似的东西,不代表一定有共同处。”
怡卡羞愧地垂下眼:“如果我惹你生气了,很抱歉。我很笨。”
他笑着用右手食指抬起她的下巴。
怡卡的体内升起一股温暖感受,觉得自己待在父亲身边比以前更安全了,跟着他是对的。不过,现在还有个更迫切的问题,她需要马上知道答案。“母亲呢?”
他坐到她身边,紧紧搂她入怀。“她不会来了,怡卡。”
“可是你……”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卡罗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人家告诉我,她发生了意外。运送她还有那少年与他家人的车滑出路外,翻到了河里。”
怡卡下巴颤抖不停。“但是……”
卡罗摇摇头。“车沉没前,没人逃出来。他们的灵魂上了天堂。”
怡卡热泪盈眶,但她努力忍住,不让泪落下。“不,母亲没有死,”她愤怒地说,小手紧握成拳,“她坐在岸边等我们去找她,或者已经回到家,担心我怎么不在那里!”
卡罗捧住她的脸。他的双手很温暖,有股奇妙的香味。“怡卡,你母亲已经到天使那里去了。”他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恳求。棕色的眼睛立刻安抚了怡卡,她的呼吸逐渐和缓。“将她放在心里永远怀念她,然后当我的好女儿,我会尽一切努力做你的好父亲。”卡罗深深吸了口气,喉咙哽咽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女儿。”
怡卡吸着鼻子,没办法说话,只能点头,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小女孩将头埋在卡罗的颈窝,咸咸的热泪如雨落在他的皮肤上。
卡罗抱着她轻轻摇晃,抚摸她的黑发、柔软的脸颊,心疼这个女儿。
过了很久,怡卡的泪水终于流干,呼吸越来越规律。即使睡着了,她仍紧紧抱住自己唯一拥有的亲人。“她再也不会怀疑我是她父亲,”卡罗心想,“但是,老天,代价太大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注意不让自己的快速动作惊醒她。他一只手将她抱在胸前,另一只手付账。他这次也付了一枚银币,就像以前那样,东方侍者因获得巨额利润雀跃不已,正要逢迎感谢之际,卡罗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侍者瞬时默不做声。
卡罗抱着怡卡回到马车边,登上驾驶座,将她放在旁边,让她的头枕在他腿上,看着那张熟睡的脸。她真像她的母亲,长大后,绝对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卡罗叹了口气。
拉督米,他啐了一口。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头脑简单的男人娶了杨亚为妻,那不是他应得的荣耀。一想到别人认为他才是怡卡的生父,卡罗就觉得备受侮辱。不过,他打心底里满意的是,马丁终于吐露实情,纵使不是完全自愿。拉督米很久之前也为自己的狂妄付出过代价。
杨亚的丈夫已死,是被处死的,虽然卡罗把这弄得看起来像桩意外。那是为了惩罚他对待这位美丽女子的方式,因为她生了怡卡之后,没办法再怀其他孩子了。拉督米对杨亚的殴打、詈骂与侮辱让卡罗疯狂,即使已下定决心,他仍在退开之前又一次涉入杨亚的生命。太久了,他承认悔不该当初。他先让这女子看见光明的希望,随后又将她留置在黑暗中。
所以她无法再生育,都是卡罗的责任。与她共度那夜之后,她永远无法再为世界上其他男人受孕。
卡罗摸着那半截护身符。“我向全能的主发誓,我们的女儿将比你幸福。”他亲吻小女孩,摸摸她的额头。“现在是我照顾她的时候了,她将得到我族之女应有的待遇。”
这次,卡罗没有扬鞭发出声响,而是猛一抖缰绳驱马前进。车轮开始转动,穿越夜的贝尔格勒,经过清真寺,从城门进入省道。
卡罗因为怡卡口中那个巫皮恶而忧心忡忡。那学徒偏偏对这小女孩有兴趣,让他心生警戒,而且他显然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理由何在?但卡罗不想问,反正也得不到答案。不过,他将牢记在心,并且比以前更加留意。
他们往东方驶去,沿着沐浴在月光中熠熠生辉的多瑙河前行。马匹快步跑向汇入这条宽阔大河的一条支流,摩拉瓦河。
逆流而上处,有个地方的水流在这季节几乎干涸,他希望日出前能抵达那里,歇歇脚。他宁舍最佳的桥梁,而就一处狭窄干燥的河床。
他让怡卡以为他是为了母亲而到贝格尔勒来的,实际上他在城里另有重要的事要处理。不过,有一点他也没说谎:杨亚的确死了。
卡罗看向怡卡,她动也不动。悲伤让她沉入深睡,在梦中,痛苦失去尖锐的侵袭,至少是在这夜里的几个钟头。这孩子还会悲恸好几年。然而,这不会是左右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残酷真相。
他苦苦思索着何时才能指望她能承受得了其他事,那些甚至能让一些成人疯狂的真相。
还有时间,卡罗,他对自己说。马车行驶在多瑙河沿岸的颠簸路面上,前往目的地:浅滩。
然后再从那里出发到磨坊去。
“前面就是你的新家。”卡罗将马车驶入一片茂密阴暗的杉树林,枝叶扶疏,几乎吞没了夕阳。乌鸦嘎嘎飞向灰色天空,黑色身影在树梢上方盘旋绕行。凉爽的晚风摇曳树桠,怡卡听见枝叶低声沙沙。空气中传来松脂与浓郁潮湿的针叶林地的气味。
原先那条蜿蜒曲折的路最后笔直通向森林之外,延伸至一座小丘,丘顶上矗立着一座八翼的巨大风车。农舍建筑壮观雄伟,让人想起碉堡要塞。
帆篷各有九米长,其中四张升起,引着风车翼缓慢转动。磨坊上面,也就是横梁,设计成可以旋转的构造,不管风从哪个方向来都能吹动风车。上面不见屋顶,取而代之的是城垛。
紧邻这座壮丽建筑的是间粮仓,虽然规模较小,却也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两层楼建筑采用宽桁架与坚固耐用的巨石建造,以抵抗在山丘上可能遭遇的自然力量。屋顶低矮,好让风车翼转动畅通。
怡卡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她不怀疑这个落脚处不只有一个房间,而且也能遮风避雨,但是它看起来阴冷又让人毛骨悚然。母亲一定不会喜欢这里。
何况那些偶尔到村里来做临时工的吉普赛人老是说,只有魔法师、邪魔与恶鬼才会住在风车磨坊里。暴风雨将祸害从邻近之地驱赶至这种地方,将恶魔缠在齿轮与转轴间。风车磨坊越壮观华丽,俘在里头的恶魔力量就越大。
母亲认为那些故事都是无稽之谈。故事若是真的,那么山丘上的建筑里就伏居着危险之物。怡卡拉紧肩上的毯子,咽下一口口水。
卡罗察觉到气氛的转变。“你已经后悔跟着我了吗?”她急忙摇摇头,惹得他大笑。“我很少看到有人这么不会说谎。”他摸摸她的一绺黑发。“到家后,我帮你准备洗澡水,驱走体内的寒冷。”
白马是识途老马,所以卡罗将缰绳放在驾驶座旁,吹了声刺耳的口哨。粮仓的大门随即如鬼使神差般跃起,仓内燃起灯火,让人感到舒服的光亮欢迎他们回家。
怡卡既害怕又惊叹:“父亲,这是什么?你是魔法师吗?”
马车驶入粮仓停下后,马儿欣喜地喷着气。
卡罗跳下铺着稻杆的土地,帮怡卡下车。“欢迎,我的女儿。”他抱着她,让她看看四周。“要打开大门,点燃灯火,并不需要是个魔法师才办得到。不过,这点以后你自己会发现。”他带她走到马儿处,让她看看该解开什么带扣才能松开套具。皮带掉落地面。马儿脱下挽具后,踱步进入马厩,吃起草来。
小女孩仔细观察一切。“你不需要说半个字或驾驭马儿,它们就很听你的话。在贝尔格勒时,它们还像守卫一样紧紧看着马车。”怡卡把脸转向他,只见父亲在胸前画十字架,然后马儿就又踢又蹬滑下地面。她往后大大退了两步。“我相信你一定就是个魔法师!”她往后窥探大门是否仍然敞开。她已经习惯突然有个父亲,也习惯他的奢华外表与令人联想到巫皮恶的假发,但是,这栋怪异的房子再度燃起她的猜疑。
卡罗把头往后一仰,爆出响亮的笑声。“噢,女儿!真是胡闹啊!我还没见过有哪个磨坊主人跟地狱扯上关系的。”他打量着她。“你打算做什么?从我身边逃走?”他故意开着玩笑咆哮。“就当我真是个魔法师好了,那么你的逃脱大计看来是没什么指望哦,不是吗?我可以变成猫头鹰跟踪你,或者要野生动物把你带回来。”他使使眼色。“不是啊,女儿。我不是魔法师。过来吧。”
怡卡仍然站着不动:“我不太确定。那为什么蜡烛会自动点亮,大门会自动打开呢?”
“我不是魔法师,不代表我的磨坊与粮仓就没被施魔法,对吗?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学会基本事务。”他从马车上拿下她的东西,拉起她的手,走向一扇上了许多道锁的门。“你看,并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自动打开。”他一一打开锁。怡卡数了数,至少有八把不同的钥匙一大捆地挂在他腰带上。他是怎么避免钥匙发出当啷声的?
卡罗大动作打开门。“请进。”他弯身鞠躬,宛如她是一位公主。
怡卡心底五味杂陈,然后她往通道里看:“可是里面很暗。”
他歪着头,挤挤眼:“只管走,看看你是否也喜欢这栋房子。”
她鼓起所有勇气,迈出一步跨过门槛——灯火立刻点燃亮起!怡卡吓得尖叫一声,想要往后退,却感觉父亲的手抵在背后支撑她,把她往前推。
门后是个圆形空间,直径十米宽。中央是碾磨机垂直的主轴,正轻声转动着。小女孩对面有道门,闩上手臂一般粗的铁销,标示那才是真正的入口。狭长的窗户酷似堡垒与要塞才会有的射击孔,墙上有金属活动盖,可以把窗户封上。
怡卡忘了恐惧,往前迈出一步,想要观看屋内设置。
屋里到处摆放着储物篮、沉重的盒子与装饰奢豪的箱子;深色桌面与浅色柜子上一尘不染,呈半圆形排列,背部紧密贴靠墙壁;炉灶设在壁旁,排烟管没入离地面三米高的天花板里。
“我的女儿,这是厨房,你将会在此度过大多数时光,至少是接下来的时光。对你来说,”他一手放在她肩上,“更重要的是书房。就在正上方,里头有我真正的宝藏,我非常乐意与你分享。磨坊三楼是卧室,有个小梯子可以从那里上到阳台。”他带她走向立在入口旁的螺旋梯。
阶梯通往一扇门。门由厚实的木头制成,然而仍可闻到门后空间里的纸张香气。
怡卡始终瞪大眼睛看。他一定是魔法师,她想,否则没人能住在这种地方。不过,或许……怡卡摸摸衣裳下的胎记。算了,人都会有秘密。我真的是魔法师的女儿!
“欢迎光临我在全世界最中意的地方,女儿。”他打开门,继续将她往前推。“我也喜欢称它‘知识的迷宫’。”他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脸上露出微笑。“我喜欢隐藏在这名称里的矛盾。”
眼前的一切让怡卡晕眩。一排又一排相连的书柜沿墙摆成圆形,直达天花板,最后各自排成一长列,栉次立放,几乎没有空间可让一个成人通过。偶尔可见一些狭小通道,胖子或壮汉或许还走不过去。
怡卡哑口无言。这个空间看起来大得不可思议,甚至比磨坊应该有的平面面积还宽阔,简直没有别处可相比拟。她被恐惧与悲伤压抑住的好奇心又重新苏醒。她缓步向前,与父亲朝正中央走去。那里立着两张书桌,上面堆叠着纸张、羊皮纸,燃烧过的蜡烛反映出许多个秉烛研读的夜晚。
“这么多知识!”怡卡拍起手,开始研究起封面,或者说她尝试这么做。大部分的文字对她不具意义,有些字母根本就是神秘难解的符号。“这不是我们的语言!”
他讶异地皱起眉头:“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识字。”
她骄傲地点点头:“母亲教过我认字。我也会算术。”怡卡想要深入书柜之间,不过她先看向父亲,他打了个手势,允许她进去看看书。
“是的,那不是我们的语言,”他的声音沉稳而友善,“却是富有启发性的书籍,以后我会教你。这些书讲述美丽的故事,有拉丁文、俄文、德文、意大利文与其他多种语言。”他消失在书架间。“跟我来,女儿。”她深深沉醉在这空间独有的气味与特殊氛围中。她渐渐喜欢待在磨坊里,这里没有研磨过的谷物和灰尘,而是散发出石头、纸张与皮革书的味道。
“我还没一次看到过这么多书。”
卡罗坐在地板上,翻开一本大书,书本几乎跟她一样高。图片上是一座被土耳其人围攻的碉堡。“你看,多美丽的图片啊。那是维也纳近郊的绘画艺术。”
“维也纳?”怡卡坐到他身旁,注意到他们的腿碰触一起。她觉得待在他身边很安全,希望能尽情享受。
“一座大城,距离这儿非常遥远,隶属于哈布斯堡家族……”他住嘴不语,因为他发现她听不懂。“看来,我得教你点东西了。”卡罗摸摸她柔软的脸颊,开心之情溢于言表。“一定能带给我很多乐趣。”
她羞涩地微笑着看他,指着图片:“那些男人佩带军刀与步枪。你的武器在哪里,父亲?”
“我的武器?”
“是啊,当然,”怡卡一脸讶异,“你是个战士啊。”
“不过,我不是带着武器打仗的那种战士,”他的回答有点犹豫,“我不想成为那样的战士。这磨坊属于我父亲,你看见的大部分藏书都是他的。我想成为像他一样的研究家。我认识你母亲之后,不得不前往战场。苏丹将我和军队送到远方国度,去探索新事物。我尽量避免杀戮砍刺,但有时候,事情发展并不如所愿。”
“研究家?”她的好奇心渐渐高涨,心脏因亢奋而快速搏动,“是学者吗?那你研究什么呢?”
卡罗看着她,沉默不语。“森林四周的动物,”他终于开口,“林木与整个自然界。我希望解开其中的秘密。”
“就比如说为什么蝙蝠在夜里飞行时不会撞到树?”她兴奋地打断他的话。
他哑然失笑。“是啊,女儿。或者鸟类为何能在空中飞翔。”
怡卡点点头,眼神梭巡着琳琅满目的书:“那些都写在这些书里面吗?”
“不。书里面写的是其他人的发现,或是他们诠释特定现象的观点。有一天,我的名字也将会印在书上,别人会阅读、讨论我的论述。”怡卡心里燃起一株火苗,卡罗十分欣慰:“你不仅是个好歌手,就像马丁告诉我的,求知欲还很强。”
怡卡满足地叹口气。“对啊,而且是很强、很强,父亲。母亲总是说我比猫还好奇,她已经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了。”她站起来,伸出手抚摸那本大书。接着她跑向通道,那里有本书的书脊特别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站在那里转头回望,“父亲,这是什么?”然后傻住了。
他不见了。
“我会把我所知的全教给你。”他突然从一旁对她讲话,害得她失声惊叫,双手紧紧抱住身体。
“我根本没听到你已经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无意吓你。”他道着歉,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们何不去弄点吃的,吃完后,我再教你认识新字母。你认为如何?”
怡卡点点头,非常开心。
稍晚,他们一起用餐。卡罗用甜菜和药草炖了锅可口的大锅菜,餐后甜点是土耳其蜂蜜,怡卡忘我地吮吸着。
“在给你弄张床之前,你先睡我那张有铺垫的卧榻。”他解释说,“白天我没出现在磨坊里,你不要感到意外。吃的、喝的,在厨房里都找得到。茅房在粮仓里。我……”
“我了解,”怡卡热切地说,“你是个研究家。”随即她又悲伤起来。“可是如果你很晚才回家,我要怎么学习呢?我不能一起去吗?”
卡罗摇摇头,假发上的宝石映照出灯火。他尚未更衣,所以始终让怡卡联想到富裕的公爵。正因为如此,她也很惊讶竟没看到磨坊里有佣人。应该不可能是钱的问题。“在我还没教你如何防卫之前,无法让你去。”
“对抗野生动物吗?”她又拿了一小团土耳其蜂蜜。
“还有你以后会遇到的人。”
怡卡很讶异,放下甜食:“我应该学习战斗吗?”
“是的,没错。”他倾身向前,声音变得神秘兮兮。“像我们两个这种研究家,女儿啊,可是到了不好客的冷淡地方呢。此外,也并非所有的探险皆受到热情欢迎。因此,懂得保护自己非常重要。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在讲什么。我们被人家拿石头、粪便驱赶,不完全是土耳其人的错。大部分的人不喜欢陌生人。”
“我恨土耳其人。”怡卡口气阴沉。
“说话之前先想一下,土耳其人也是人,”卡罗语气沉着,“没有谁比谁好,或谁比谁坏。你在许多书中可以发现,为数不少的基督徒统治者对待臣子比苏丹还糟糕。”他望一眼挂在入口对面墙上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方装置了三尊祈祷者木雕。“那是唯一没有过错且慈悲满怀的人:拿撒勒的耶稣。”
“我知道,父亲。母亲教导过我。”怡卡凝视那群雕像。“在他脚下的是谁,父亲?”
“世上最虔诚的人:抹大拉的玛利亚,加略人犹大与罗马士兵隆基奴斯,提矛刺向耶稣的人。他们坚信他是上帝之子,我也如此认为。”卡罗在胸前画十字。
虽然怡卡温驯地跟着他做动作,却也不禁皱起眉头,显得疑惑,“但是,犹大不是出卖耶稣的人吗?”
“他只是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若不是他,耶稣不会丧身十字架上。他不应该背负全世界的罪。”卡罗说得谨慎从容。“他从未质疑耶稣不是上帝之子,也不怀疑他被选中,为我们带来流传永世的真正宗教。没有加略人犹大,或许就不会出现我们神圣的基督教信仰。”
怡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分析,觉得非常稀奇:“那为什么他会自杀呢?就像教宗在教堂里讲的。”
她父亲表情严肃:“无知者与盲目者往往忘记《圣经》里有个地方记载他并非自缢身亡,而是死于意外。我个人倾向于相信这一点。他没有犯错,他是上帝的工具,是今日我们应该感谢的人。”
“但是……”
不过,这个话题对卡罗来说似乎到此为止。就在她眼睛还来不及反应前,他已经从桌上偷走她最后一块甜食。“现在你了解为什么要学习战斗技巧了吧?”他大笑,挤眉弄眼,“如果你想吃,就先打倒我再说。”
她眉头深锁,仿佛在认真思索可行性。然后她头枕在左手上说:“我还太小,父亲。”
“你很快就会知道,像你这般年纪的小女孩,只要用点技巧与精妙的动作,也能打败对手。”他把甜食递回给她。
怡卡盯着甜食,思考父亲说的话:卡罗会教她战斗技巧。那么她就能靠自己的力量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例如阻止母亲被绑走。
而且她可以复仇!
她把土耳其蜂蜜再推回给他:“不,父亲,总有一天我会自己讨回来,”她许下承诺,语气坚定,“那时候,我将会知道自己够优秀,再也没人能从我这里拿走一丝一毫。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他起身走向阶梯。卡罗看得出来她已疲累不堪,但是又不想让她失望,她的意志让他深受感动。他的女儿逐渐向他敞开心怀,再过不久,他将完全拥有她的信任。
他久久盯着厨房走廊上的地板,目光差点泄露出什么。那下面是下一个等待她的秘密。“我们现在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