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林徽因 本章:第三幕

    〔幕下〕第三幕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文娟李二太太:李琼张爱珠文琪荣升二少爷:文靖初由大学校毕业已在南方工厂供职一年的少年文霞梅真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时间:与第二幕同日,下午四点钟后同一个房间,早上纷乱的情形又归恬静。屋子已被梅真同文琪收拾得成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墙上挂着新派画,旁边有一个比较怪诞的新画屏风。矮凳同靠垫同其他沙发、椅子分成几组,每组有他中心的小茶几,高的,矮的,有红木的,有雕漆的,圆的同方的。家具显然由家中别处搬来,茶几上最主要的摆设是小盏纱灯同烟碟。书架上窗子前均有一种小小点缀。最醒目的是并排的红蜡烛。近来女孩子们对于宴会显然受西洋美术的影响,花费她们的心思在这种地方。

    幕开时天还没有黑,阳光已经有限,屋中似乎已带点模糊。大小姐文娟坐在一张小几前反复看一封短短的信。

    娟:(自语)这真叫人生气!今早的事,我还没有提出,他反如此给我为难!这真怪了,说得好好的他来,现在临时又说不能早来!这简直是欺侮我!(皱眉苦思)今晚他还要找我说话,不知要说什么?……

    难道要同我提起梅真?(不耐烦地起立去打电话)喂,东局五三四〇,哪儿?喂,唐先生在家么?我李宅,李小姐请他说话……(伸头到处看有没有人)……喂,元澜呀?我是娟,对了……你的信收到了,我不懂!干吗今晚不早来跳舞?为什么你愈早来,愈会妨碍我的愉快?怎么这算是为我打算!什么?晚上再说?这样你不是有点闹别扭,多存心给人不高兴?……人……人家好意请你……你自己知道对不起人,那就不要这样,不好么?你没有法子?为什么没有法子?晚上还是不早来呀?

    那……那随你。(生气地将电话挂上,伏在桌上哭,又擦擦眼泪欲起又怔着)

    妈妈(李琼)走进屋子,望见文娟哭惊讶地退却,又换个主意仍然进来。

    琼:(装作未见娟哭)这屋子安排得倒挺有意思!

    〔娟低头拭泪不答。〕琼:(仍装作未见)到底是你们年轻人会弄……

    〔娟仍不语。〕琼:娟娟,这趟二弟回来你看是不是比去年头显着胖一点?(望见娟不语)我真想不到他在工厂里生活那么苦,倒吃胖了,这倒给我这做父母的一个好教训。我自己寻常很以为我没有娇养过孩子,就现在看来我还应该让你们孩子苦点才好!(偷看文娟,见她没有动静)你看,你们这宴会,虽然够不上说奢侈,也就算是头等幸福。这年头挨饿的不算,多数又多数的人是吃不得饱的,这个有时使我很感到你们的幸福倒有点像是罪过!(见到娟总不答应,决然走到她背后拍着她)娟娟,怎么了?热闹的时候又干吗生气?

    娟:(哽声愤愤地)谁……谁愿意生气?!

    琼:娟,妈看年轻的时光里不值得拿去生气的!昨晚上,我听你睡得挺晚,今晚你们一定会玩到更晚,小心明天又闹头痛!

    〔娟索性哭起来。〕琼:别哭,别哭,回头眼睛哭红了不好看,到底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娟:(气愤地抬头)元澜今晚要丢我的面子!他,他说他不能早来,要等很晚才到,吃饭的时候人家一定会奇怪的,并且妈不是答应仲维同老四今晚上宣布他们的婚约吗?

    琼:元澜早来晚来又有什么关系?

    娟:怎么没有关系?!并且,我告诉妈吧,梅真太可恶了!

    琼:(一惊)梅真怎么了?

    娟:怎么了?!妈想吧!一直从元澜回来后,她总是那么妖精似的在客人面前讨好,今早上我进这屋子正看见她对元澜不知哭什么!元澜竟然亲热地拿手搭在她背上,低声细语地在那儿安慰她!我早就告诉妈,梅真要不得!

    琼:(稍稍思索一下)在你们新派人的举动里,这个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也不能单怪梅真。(用劝告口气)我看娟娟,你若是很生气元澜,你们那婚约尽可以“吹”了,别尽着同元澜生气下去,好又不好,吹又不吹地僵着!婚姻的事不能勉强的,你得有个决心才好。

    娟:他,他蹈了人,我怎么不生气!

    琼:他要真不好,你生他的气,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大家客客气气地把话说开了,解除了这几年口头上的婚约,大家自由。

    娟:这可便宜了他!

    琼:这叫什么话,娟?你这样看法好像拿婚姻来同人赌气,也不顾自己的幸福!这是何苦来?你要不喜欢他,或是你觉得他对不起你,那你们只好把从前那事吹了,你应该为自己幸福打算。

    娟:这样他可要得意了!他自己素来不够诚意,“蹓”够了人家,现在我要提出吹了婚约的话,他便可以推在我身上说是我蹈了他!

    琼:什么是谁“蹓”了谁!如果合不来,事情应该早点解决,我看,婚姻的事很重大,不是可以随便来闹意气的。你想想看,早点决定同我说。你知道,我多担心你这事!

    娟:那么,梅真怎么样?她这样可恶,您也不管吗?

    琼:梅真的事我得另外问问她,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不应该的事。

    娟:我不是告诉您了么,她对元澜讨好,今早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人在这屋子里要好得了不得样子……

    琼:这事我看来还是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满元澜对你的态度,你就早点同他说,以后你们的关系只算是朋友,从前的不必提起,其他的事根本就不要去管它了。

    娟:您尽在我同元澜的关系一点上说,梅真这样可恶荒唐,您就不提!

    琼:老实说,娟,这怎样又好算梅真的荒唐可恶呢?这事本该是元澜负点责!现在男女的事情都是自己自由的,我们又怎样好去禁止谁同谁“讨好”?

    娟:好,我现在连个丫头都不如了!随便让她给侮辱了,我只好吞声下气地去同朋友解除婚约!我反正只怪自己没有嬷,命不好……

    琼:娟,你不能对我这样说话!(起立)我自认待你一百分的真心。你自小就为着你的奶奶总不听我的话,同我种种为难,我对你总是很耐烦的。今天你这么大了,自己该有个是非的判别力!据我的观察,你始终就不很喜欢元澜的,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明白地表示出来?偏这样老生气干吗?

    娟:谁说过我不喜欢元澜?

    琼:我说据我的观察。我也知道你很晓得他学问好,人品好,不过婚姻不靠着这种客观的条件。在性情上你们总那么格格不入,这回元澜由国外回来,你们两人兴趣越隔越远……

    娟:反正订婚的事又不是我的主张!本来是他们家提的不是;现在他又变心了,叫我就这样便宜了他,我可没有那么好人!

    琼:娟,这是何苦来呢?

    娟:我不知道!(生气地起立)我就知道,我要想得出一个法子,我一定要收拾收拾梅真,才出得了我这口气。我恨透了梅真!当时我就疑心元澜有点迷恋她。

    琼: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你答应同元澜订婚?

    娟:就是因为我不能让梅真破坏我同元澜的事!

    琼:娟,你这事真叫我着急,你这样的脾气只有给自己苦恼,你不该事事都这样赌气似的来!

    娟:事事都迫着我赌气哩!这梅真简直能把我气死,一天到晚老像反抗着我。明明是丫头而偏不服!本来她做丫头又不是我给卖掉的,也不是我给买来的,她对我总是那么一股子恨。

    琼:她这点子恨也许有一点,可是你能怪得她么?记得当时奶奶在时你怎样地压迫她,怎样地使她的念书问题变得格外复杂?当时她岁数还小,没有怎样气,现时她常常愤慨她的身世,怀恨她的境遇感到不平……不过她那一点恨也不尽是恨你……

    娟:我又怎样地压迫她?她念书不念书怎么又是我负责?

    琼:当然我是最应该负责的人,不过当时她是你奶奶主张买来的,又交给我管,一开头我就知道不好办,过去的事本来不必去提它,不过你既然问我,我也索性同你说开,当时我主张送她到学堂念书,就是准备收她做干女儿,省得委屈她以后的日子。我想她那么聪明,书总会念得好。谁知就为着她这聪明,同你一块儿上学,功课常比你的好,你就老同她闹,说她同你一块上学,叫你不好看。弄到你奶奶同我大生气,说我做后嬷的故意如此,叫你不好过。这样以后我才把她同你姊妹们分开,处处看待她同看待你们有个不同,以示区别……

    娟:奶奶当时也是好意,她是旧头脑,她不过意人家笑话我同丫头一起上学……那时二弟上的是另外一个学堂,三妹、四妹都没有上学,就是我一人同梅真。

    琼:就为得这一点,我顺从了你奶奶的意思,从此把梅真却给委屈了!到了后来我不是把梅真同三妹、四妹也同送一个学堂,可是事事都成了习惯,她的事情地位一天比一天不好办,现在更是愈来愈难为情了!老实说,我在李家做了十来年的旧式儿媳妇,事事都顺从着大人的主意,我什么都不懊悔,就是梅真这桩事,我没有坚持我的主张误了她的事,现在我总感到有点罪过……

    娟:我不懂您说的什么事一天比一天的不好办,愈来愈难为情?

    琼:你自己想想看!梅真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又受了相当高的教育,现在落个丫头的名义,她以后怎么办?当时在小学校时所受的小小刺激不算,后来进中学,她有过朋友不能请人家到家里来,你们的朋友她得照例规规矩矩地拿茶,拿点心,称先生,称小姐——那回还来过她同过学的庄云什么,你记得么?她就不感到不公平,我们心里多感到难为情?……现在她也这么大了,风气同往前更不同了,她再念点新思想的书……你想……

    娟:那是三妹在那儿宣传她的那些社会主义!

    琼:这也用不着老三那套社会主义,我们才明白梅真在我们这里有许多委屈不便的地方!就拿今天晚上的请客来说吧,到时候她是不是可以出来同你们玩玩?……

    娟:对了,(生气地)今天晚上怎么样?四妹说妈让梅真出来做客——是不是也让她跳舞?……要是这样,我干脆不用出来了……这明明是同我为难!

    琼:(叹口气)一早上我就为着这桩事七上八下的,想同你商量,我怕的就是你不愿意,老三、老四都说应该请梅真。

    娟:那您又何必同我商量?您才不用管我愿意不愿意呢!

    琼:娟,我很气你这样子说话!你知道,我就是常常太顾虑了你愿意不愿意,才会把梅真给委屈了,今晚上的宴会,梅真为你们姊妹忙了好多天,你好意思不叫她出来玩玩?她也该出来同你们的朋友玩玩了。

    娟:这还用您操心,(冷冷地)分别不过在暗同明的就是了。今早上她不是同元澜鬼混了一阵子么?(哭)反正,我就怪我没有嬷……

    琼:娟,你只有这么一个病态心理吗?为什么你不理智一点,客观一点,公平一点看事!……我告诉你,我要请梅真出来做客是一桩事,你同元澜合得来合不来又是一桩事,你别合在一起闹。并且为着保护你的庄严,你不满意元澜,你该早点同他说穿了,除掉婚约。别尽同他别扭,让他先……先开口……我做妈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娟委屈伤心地呜咽着哭起来。〕琼:(不过意地走到娟身旁,坐下一臂揽住文娟,好意地)好孩子,别这样,你年纪这么轻,幸福,该都在前头呢,元澜不好,你告诉他……别叫人笑话你不够大方……对梅真我也希望你能厚道一点……

    〔爱珠忽然走进来。〕珠:(惊愕地)文娟怎么了?

    琼张小姐你来得正好,娟娟有点不痛快,你同她去洗洗脸……一会儿就要来客了不是?娟,今晚上你们请客几点来?

    娟六点半……七点吧……反正我不出来了。

    珠(坐娟旁)娟娟,怎么啦?

    琼(起立)张小姐你劝劝她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今晚决定请梅真出来做客,趁这机会让我表白一下我们已经同朋友一样看待她。你是新时代人,对于这点一定赞成的,晚上在客人眼前一定不会使梅真有为难的地方。(要走)

    珠伯母今晚请梅真做客,这么慎重其事的,(冷笑)那我们都该是陪客了,怎么敢得罪她!

    琼(生气正色地)我不是说笑话,张小姐,我就求你们年轻人厚道一点,多多帮点忙……

    〔娟暗中拉爱珠衣袖。〕〔琼下。〕珠:怎么了,娟?

    娟:怎么了?这是我的命太怪,碰上这么个梅真!大家近来越来越惯她,我想不到连妈都公然护着她,并且妈妈明明听见了我说元澜有点靠不住……今早上他们那样子……

    珠:我不懂元澜怎么靠不住?

    娟:你看不出来元澜近来的样子在疯谁?他常常盯着眼看梅真的一举一动,没有把我气死!今早上……

    〔外面脚步响。〕珠:(以手指放唇上示意叫文娟低声)唏!外面有人进来,我们到你屋子去讲吧……

    〔娟回头望门,外面寂然。〕娟:回头我告诉你……

    珠(叹口气向窗外望,又回头)娟,我问你,我托你探探你二弟的口气,你探着什么了没有?

    娟二弟的嘴比蜡封的还紧,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据我看他也不急着看璨璨……

    珠得了,我也告诉你,我看,也是梅真的鬼在那儿作怪,打吃午饭时起,我看你二弟同梅真就对怔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外面又有语声,两人倾耳听。〕娟:我们走吧,到我屋子去……

    〔荣升提煤桶入。〕娟:什么事,荣升?

    荣:四小姐叫把火添得旺旺的,今儿晚上要屋子越热越好。

    珠:我们走吧!

    〔娟、珠同下。〕荣:(独弄火炉,一会儿又起立看看屋子。对着屏风)这也不叫着什么?(又在几个小凳上试试。屋子越来越黑)这天黑得真早!(又去开了开小灯。左右回顾才重新到火炉边弄火炉)

    〔小门开了,四小姐文琪肩上披着白毛巾散着显然刚洗未干的头发进来。〕荣:四小姐,是您呀?

    琪:荣升,火怎么了?

    荣:我这儿正通它呢!说话就上来。

    琪:荣升,今晚上,今晚上你同梅真说话客气点……

    荣:我们“多会儿”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人家是个姑娘……

    琪:不是为别的,今晚上太太请梅真出来做客,你们就当她是一位客人,好一点,你知道她也是我的一个同学。

    荣:反正,您是小姐,您要我们怎样,我们一定得听您的话的,可是四小姐……我看(倚老卖老地)您这样子待她,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琪:为什么?你的话我不懂!(走近火炉烤头发)

    荣:您想吧,您越这样子待她不是越把她眼睛提得老高,往后她一什么,不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落个空么?

    琪:我不懂,这个怎讲?

    荣:就说那德记电料行宋掌柜的,说话就快有二年了!

    琪:宋掌柜又怎么了,什么快有二年了?

    荣:(摩擦两掌吞吞吐吐地)那小宋不尽……等着梅真答应……嫁给他吗?

    琪:(惊讶地)小宋等……等……梅真?

    荣:说得是呢,那不是挺“门当户对”的。梅真就偏不给他个回话,人家也就不敢同二太太提。那天我媳妇还说呢,她说,要么她替宋掌柜同太太小姐们说说好话,小宋也没有敢让我们来说话。今儿,我顺便就先给您说一下子……

    〔小门忽然推开,文靖——刚回家的二少爷——进来。文靖像他一家子人,也是有漂亮的体格同和悦的笑脸的。沉静处,他最像他母亲,我们奇怪的是在他笑悦的表情底下,却蕴住与他不相宜的一种忧郁,这一点令人猜着是因为他背负着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所致,而不是他性情的倾向。〕靖:(亲热淘气地)怎样?

    琪:(向荣升)你去吧,快点再去别的屋子看看炉子。

    荣:好吧,四小姐。

    〔荣匆匆下。〕靖:(微笑)荣升还是这个样子,我总弄不清楚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重新淘气地)怎么样?我看你还是让我跟你刷头发吧!

    琪:二哥,我告诉你了,你去了一年,手变粗了,不会刷头发了,我不要你来弄我的头!

    靖:别那么气我好不好?你知道我的手艺本来就高明,经过这一年工厂里的经验,弄惯了顶复杂的机器,我的手更灵敏了许多……

    琪:得了,我的头可不是什么复杂的机器呀!

    靖:(笑逗琪)我也知道它不复杂,仅是一个很简单的玩艺儿!

    琪:二哥你真气人!(用手中刷子推他)你去吧,你给自己去打扮打扮,今晚上有好几位小姐等着欢迎你呢!去吧,我不要你刷我的头发……

    靖(把刷子夺过举得高高地)我真想不到,我走了一年,我的娇嫩乖乖的小妹妹,变成了这么一个凶悍泼辣的“娘们”!

    琪:你真气死我啦!

    靖:别气,别气,气坏了,现在可有人会不答应我的……

    琪:(望靖,正经地)二哥……二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仲维呢?……(难为情地)二哥,你得告诉我真话……

    靖:(亲热怜爱地)老四,你知道我喜欢仲维,看样子他很孩子气,其实我看他很有点东西在里面,现在只看他怎样去发展他那点子真玩艺儿……

    琪:我知道,我知道,我看我们这许多人里,顶算他有点,有点真玩艺儿,二哥,你也觉得这样,我太高兴了……今晚上我们就宣布订婚的事。

    〔两人逐渐走近火炉边。〕靖:(轻轻地推着琪)高兴了,就请你坐下,乖乖地让我替你刷头发……做个纪念,以后嫁了就轮不到哥哥了!

    琪:(笑)二哥,你真是怪物,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替我刷头发?

    靖:这个你得问一个心理学家,我自己的心理分析是:一个真的男性他一定喜欢一件极女性的柔媚的东西,我是说天然柔媚的东西,不是那些人工的,奢侈繁腻的可怕玩艺儿!(刷琪发)

    琪:吓!你轻一点……

    靖:对不起,(又刷琪发)这样子好不好?我告诉你,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刚洗过的女孩子的头发,表现着一种洁净,一种温柔,一种女性的优美,我对着它会起一种尊敬,又生一种爱,又是审美的,又是近人性的……并且在这种时候,我对于自己的性情也就感到一种和谐的快活。

    琪:真的么?二哥。

    靖:你看(一边刷头发)我忘了做男子的骄傲,把他的身边的情绪对一个傻妹妹说,她还不信!

    琪:二哥,我还记得从前你喜欢同人家打辫子,那时候我们都剪了头发,就是梅真有辫子……我们都笑你同丫头好,你就好久好久不理梅真……

    靖:(略一皱眉)你还记得那些个,我都忘了!(叹口气)我抽根烟好不好?哪,(把刷子递给琪)你自己刷一会,我休息一下子……

    琪:(接刷子起立)好,就刷这几下子!(频频打散头发摇下水花)二哥,你到底有几天的假?

    靖:不到十天。

    琪:那为什么你这么晚才回来,不早点赶来,我们多聚几天?你好像不想回家,怕回家似的。

    靖:我,我真有点怕。

    琪:(惊奇地)为什么?

    靖:老四,你真不知道?

    琪:不知道什么?我不懂!

    靖:我怕见梅真……

    琪:(更惊讶地)为什么,二哥?

    靖:(叹口气,抽两口烟,默然一会儿)因为我感到关于梅真,我会使妈妈很为难,我不如早点躲开点,我决定我不要常见到梅真倒好。

    琪:二哥!你这话怎么讲?

    靖:(坐下,低头抽烟)老四,你不……不同情我么?(打打烟灰)有时我觉到很苦痛——或者是我不够勇敢。

    琪:(坐到靖旁边)二哥,你可以全告诉我吗?我想……我能够完全同情你的,梅真实在能叫人爱她……(见靖无言)现在你说了,我才明白我这人有多糊涂!我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看出你喜欢她……可是有一时你似乎喜欢璨璨——你记得璨璨吗?我今晚还请了她。

    靖:(苦笑)做妹妹的似乎比做姐姐的糊涂多了。大姐早就疑心我,处处盯着我,有一时我非常地难为情。她也知道我这弱点,更使得我没有主意,窘透了,所以故意老同璨璨在一起,(掷下烟,起立)老四,我不知道你怎样想……

    琪:我?我……怎样想?

    靖: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感到如果我同梅真好,这事情很要使妈妈苦痛,(急促地)我就怕人家拿我的事去奚落她,说她儿子没有出息,爱上了丫头。我觉得那个说法太难堪;社会上一般毁谤人家的话,太使我浑身起毛栗。就说如果我真的同梅真结婚,那更糟了,我可以听到所有难听的话,把梅真给糟蹋坏了……并且妈妈拿我这儿子看得那么重,我不能给人机会说她儿子没有骨气,(恨恨地)我不甘心让大伯嬷那类人得意地有所借口,你知道么?老四!

    琪: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怪不得你老那样极力地躲避着梅真。

    靖:我早就喜欢她,我告诉你!可是我始终感到我对她好只会给她苦痛的,还要给妈妈个难题,叫她为我听话受气,所以我就始终避免着,不让人知道我心里的事儿,(耸一耸肩)只算是给自己一点点苦痛。(支头沉思)

    琪:梅真她不知道吗?

    靖:就怕她有点疑心!或许我已经给了她许多苦痛也说不定。

    琪:也许,可是我倒没有看出来什么……我也很喜欢梅真,可是我想要是你同她好,第一个,大伯伯一定要同妈妈闹个天翻地覆,第二个是大姊,一定要不高兴,更加个爱传是非的大伯嬷,妈妈是不会少麻烦的。可是刚才我刚听到一桩事,荣升说梅真……什么她……(有点不敢说小宋求婚的事)

    靖:(显然不高兴)梅真怎么了?

    琪:荣升说……

    〔张爱珠盛装入。〕珠:嘿,你们这里这么黑,我给你们开盏灯!

    琪:(不耐烦地同靖使个眼色)怎么你都打扮好了!这儿可不暖和呀。

    珠:(看靖)我可以不可以叫你老二?你看,这儿这个叫你二哥那个叫你二弟的,我跟着哪个叫都不合适!(笑眯眯地,南方口音特重)

    老二,你看,我这副镯子好不好?(伸手过去)

    靖:(客气地)我可不懂这个。

    珠:你看好不好看呢?

    靖:当然好看!

    珠:干吗当然?

    靖:(窘)因为当然是应该当然的!

    珠:(大笑)你那说话就没有什么诚意!……嘿,老四你知道,你大姐在那儿哭吗?

    琪:她又哭了,我不知道,反正她太爱哭。

    珠:这个你也不能怪她,(望一望靖)她今早上遇到元澜同梅真两人在这屋子里,也不知是怎样的要好,亲热极的那样子——你气极了。

    琪:什么?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的!

    珠:嘿,人家自己看见了,还有错么?你想。

    〔琪望靖,靖转向门。〕靖:你们的话,太复杂了,我还是到屋里写信去吧,说不定我明天就得走!

    琪:二哥,你等等……

    靖:不行,我没有工夫了。

    〔靖急下。〕珠:(失望地望着靖的背影)你的二哥明天就走?

    琪:不是我们给轰跑的吗?爱珠,大姐真的告诉你那些话么?

    珠:可不真的!难道我说瞎话?

    琪:也许她看错了,故意那么说,因为她自己很不喜欢元哥!

    珠:这个怎样会看错?我真不懂你怎么看得梅真那么好人!你妈说今晚要正式请梅真在这儿做客,好让她同你们平等,我看她以后的花样可要多了。说不定仲维也要让她给迷住!

    琪:爱珠!你别这样子说话!老实说,梅真实在是聪明,现在越来越漂亮,为什么人不能喜欢她?(笑)要是我是男人,也许我也会同她恋爱。

    珠:(冷笑)你真是大方,随便可以让姊姊同自己的好朋友同梅真恋爱,梅真福气也真不坏!

    琪:得了吧,我看她就可怜!

    〔文霞拉着梅真上。〕霞:梅真真气人,妈请她今天晚上一定得出来做客,她一定不肯,一定要躲起来。

    珠:梅真干吗这样子客气,有人等着要同你恋爱呢,你怎么要跑了,叫人失恋!

    梅:张小姐,您这是怎么讲?

    霞:(拉着梅真)梅真,你管她说什么!我告诉你,你今天晚上就得出来,你要不出来,你就是不了解妈妈的好意,对不起她。你平日老不平社会上的阶级习惯,今天轮到你自己,你就逃不出那种意识,介意这些个,多没有出息!

    琪:梅真,要是我是你,我才不躲起来!

    梅:(真挚地带点哽咽)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怕有人要不愿意,没有多少意思。

    珠(向梅真)你别看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大小姐今天晚上还许不出来呢,你何苦那么说。反正这太不管我的事了,这是你们李家的纠纷……

    霞:怎么?大姊今晚上真不出来吗?那可不行,她还请了好些个朋友我们都不大熟的……

    珠:那你问你大姊去,我可不知道,老实说我今天听了好些事我很同情她……

    〔爱珠向着门,扬长而去。〕梅:你们看,是不是?我看我别出来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心绪。

    琪、三姊,我们同去看大姊吧,回头来了客,她闹起别扭来多糟糕!

    霞:(回头)梅真你还是想一想,我劝你还是胆子大一点,装作不知道好!今天这时候正是试验你自己的时候……

    梅:好小姐,你们快去看大小姐吧,让我再仔细想,什么试验不试验的,尽是些洋话。

    〔琪、霞同下,梅起,灭了大灯,仅留小桌灯,独坐屏风前小角隅里背向门,低头啜泣。门轻轻地开了,文靖穿好晚服的黑裤白硬壳衬衫,黑领结打了一半,外面套着暗色呢“晨衣”Dressing-Gown进来。〕靖:老四,给我打这鬼领带……哪儿去啦?……(看看屋子没有人,伸个懒腰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大椅上,拿出根烟抽,又去寻洋火起立在屋中转,忽见梅真)梅,梅真……你在这儿干吗?

    梅:(拭泪起立强笑)好些事,坐在这里想想……

    靖:(冷冷地)那么对不起,打扰了!我进来时就没有看见你。

    梅:你什么时候都没有看见我……

    靖:(一股气似的)为什么我要特别注意你?……

    梅:(惊讶地瞪着眼望着)谁那样说啦?哪有那样说话的,靖爷!

    (竭力抑制住)我的意思是你走了一年……今天回来了……谁都高兴,你……你却那样好像……好像不理人似的,叫人怪难过的!(欲哭又止住眼泪)

    靖:我不知道怎样才叫理人?也许你知道别位先生们怎样理你法子,我就不会那一套……

    梅:(更惊讶靖的话)靖爷!你这话有点儿怪!素常你不爱说话,说话总是顶直爽的,今天为什么这样讲话?

    靖:你似乎很明白,那不就得了么?更用不着我直爽了!

    梅:(生气地)我不懂你这话,靖爷,你非明说不可!

    靖:我说过你明白就行了,用不着我明说什么,反正我明天下午就走了,你何必管我直爽不直爽的!你对你自己的事自己直爽就行了。虽然有时候我们做一桩事,有许多别人却为着我们受了一些苦处……不过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梅:(带哭声)你到底说什么?我真纳闷死了!我真纳闷死了。

    (坐椅上伏椅背上哭起来)

    〔靖有点不过意,想安慰梅走到她旁边又坚决地转起走开。文琪入。〕琪:二哥,(见哭着的梅真)怎么了?

    梅:(抬头望琪)四小姐,你快来吧,你替我问问靖爷到底怎么了,我真不懂他的话!

    琪:(怔着望文靖不知所措)二哥!

    靖:老四,不用问了!我明天就走,一切事情我都可以不必再关心了,就是妈妈我也交给你照应了……

    琪:二哥!

    〔文靖绷紧着脸匆匆走出。〕梅:四小姐!

    琪:梅真!到底怎么了?

    梅:我就不明白,此刻靖爷说的话我太不懂了……

    琪:他同你说什么呢?

    梅: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他进来了起先没有看见我,后来看见了,尚冷冷地说对不起他打扰了我……我有点气他那不理人的劲儿,就说他什么时候反正都像不理人……他可就大气起来问我怎样才叫理人!

    又说什么也许我知道别位先生怎样理我法子,他不懂那一套……我越不懂他的话,他越……我真纳闷死了!

    琪:(怔了这许久)我问你梅真,元哥同你怎么啦?今早上你们是不是在这屋子里说话?

    梅:今早上?噢,可是你怎么知道,四小姐?

    琪: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叹口气)张爱珠告诉我的,二哥也听见了。爱珠说大姊亲眼见到你同元哥……同元哥……

    梅:(急)可是,可是我没有同唐先生怎样呀!是他说,他,他……对我……

    琪:那不是一样么?

    梅:(急)不一样!不一样!(哭声)因为我告诉他,我爱另一个人,我只知道那么一个人好……

    琪:谁?那是谁?

    梅:(抽噎着哭)就是,就是你这二哥!

    琪:二哥?

    梅(仍哭着)可是,四小姐你用不着着急,那没有关系的,我明天就可以答应小宋……去做他那电料行的掌柜娘!那样子谁都可以省心了……我不要紧……

    琪:(难过地)梅真!你不能……

    梅:我怎么不能,四小姐?(起立拭泪)你看着吧!你看……看着吧!

    琪:梅真!你别……你……

    〔梅真夺门出,琪一人呆立片刻,才丧气地坐下以手蒙脸。〕〔幕下。〕

    以上三幕连载于1937年5月、6月、7月的《文学杂志》。原计划写四幕,抗战的开始中断了林徽因的写作计划。此后有读者追问林徽因:梅真后来怎样了?林徽因只笑答:抗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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