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她就见到了苏兆程。
原因无他——苏兆程显然是早做准备,已经把整个餐厅都包了场了。偌大一间餐厅里,除了苏兆程和角落站着的侍者以外,再瞧不见其他人。
苏桐本能地皱起了眉。
而里面早就站起身的苏兆程在看见苏桐身旁并肩走着的闻景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等两人走到跟前,苏兆程伸手示意着闻景看向苏桐,“桐桐,他是……”
“苏总。”
没了采访必要的礼节,苏桐的语气冷淡而生硬。
她抬起视线,“我们应该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对于几乎是陌生人的两个人之间,您不觉得这种称呼太过狎近了吗?”
苏兆程的表情僵了僵,“……我们坐下吧,边吃边聊。”
“抱歉,苏总,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今天中午之所以肯来,并不是来跟您吃这顿午餐的。”
苏桐神色平寂地看着苏兆程,“我只是想跟您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苏兆程脸色一黯。
“你说吧。”
“首先,我希望苏总能知道——今天上午的采访跟我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请苏总不要抱有不必要的期冀、更不要认为我们之前十几年的陌生人关系能因为一个采访而发生哪怕一丁点变化——这绝无可能。我认为我们保持之前互不打扰、互不伤害的陌生关系,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佳,希望苏总能体谅。”
一口气说完这段,苏桐冷然一笑:“就算体谅不了,我也没办法。”
“……”
苏兆程没有说话,只苦涩地皱起眉来。
“其次,”苏桐只当没有看到对方的反应,“上午的相遇就只当意外,而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苏总不要因为任何‘公事’或者‘私事’再跟我发生交集——这可能未必十分简单,但我相信对苏总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苏——”
“还有最后一点。”
苏桐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声。
“就算今后某天,极其不幸地,我们在什么地方偶遇了——请苏总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
“因为我也会这样做的。”
说完,苏桐转身拉住闻景往外走。
“——桐桐!”
后面的苏兆程终于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他往前追了一步,见女孩儿身形戛然止住,他才停下脚,声音微颤——
“桐桐……给爸爸一个机会……爸爸不求你原谅、让爸爸补偿你就够了……好不好?”
“……”
女孩儿绷紧的肩压不住地抖。
“‘补偿’?”她哑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水光在这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却咬着牙慢慢转回身去——
“你记得我养过一只猫吗?”
苏兆程愣了下,然后拼命翻找着记忆并点头:“记得——当然记得——黑色花纹的,我记得你那时候才五六岁,你很喜欢它——”
“我打过它。”
女孩儿却突然出口。
在苏兆程戛然而止的声音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苏桐笑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倏然滑落。
“我那么喜欢它……”她笑着却几乎泣不成声,“因为它是唯一能陪着我、能有反应、又能不伤害我的存在……但我还是打过它——像你打我那样。”
“它瑟缩地躲到床下,我会拼命地把它哄出来——然后再打它。”
“在我连对错的概念都没有的时候……我只会把自己承受的东西发泄到唯一能够发泄的活物身上……”
“我那时候才六岁!才六岁怎么会那么可怕,啊?”
苏桐甩开了闻景的手,柔和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到现在我每想起那一刻的自己都觉得恶心又扭曲……”
“我讨厌了自己多少年?——我多少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看着窗上的影子怕得想从那儿直接跳下去?……我都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遍、无数遍!无数遍想去死!”
苏桐感觉自己歇斯底里地像个疯子,可她却没法压抑。
也不想压抑。
等她终于吼的累了,累得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仍旧咬着牙透过眼里的水雾去瞪那道模糊的身影——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苏兆程…………你凭什么叫我接受你的补偿,啊??我连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我一想到我身体里有一半是你的血我就厌恶自己!——我是怎样、怎样……怎样努力地拼命才活到今天的……你知道吗,啊!?”
冲着苏兆程喊完最后一句,苏桐几乎脱力地跪向地面去。
她身后同样目光沉恸的男人连忙箭步上前,把人抱进了怀里。
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的女孩儿泣不成声而无力地推拒挣扎着:
“放开……别碰我…………”
“——”
闻景眼眸里的血丝骇人,他隐忍着抬头冰冷地看了苏兆程一眼。
这一眼就将已经傻了的中年人唤回了理智。
苏兆程几乎是本能地哆嗦了下——这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如果没有别人在,那个青年会直接上来撕了他。
然而到底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闻景攥紧了拳,指节都喀拉作响。
但他仍旧死死地咬着牙也压着眼睑不让女孩儿看见自己此时的神情——
“……我送你回去。”
他的声音已经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几近沙哑。
说完话,他就直接把女孩儿抱起来往外走。
在临出门的前一脚,闻景停住,侧过脸用冷得像冰一样的余光扫过餐厅里僵立着的男人——
“你再敢出现在她面前,我会杀了你。”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新一周的第一天,
苏桐就被孙仁叫去了办公室。
推门进去,
苏桐笑眯眯地先冲着办公桌后面的人乐:“师父,
您不是出差去了吗,
怎么才两三天就回来了?”
“两三天你都差点给我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我还敢多待吗?”
孙仁翻着手里的早报,没抬头。语气带着既无奈又欣慰的复杂。
苏桐观察乐几秒,心下稍安。
她笑着走上前,
“师父,我这次的报道做得还可以吗?”
“你啊……可真是什么都敢报。”
孙仁睖她一眼,
过半转为无奈地苦笑摇头——
“年纪这么轻就风头这么盛,你是一点也不怕遭人忌妒啊?”
“如果因为怕遭人忌妒,做事就畏手畏脚,该报不报——师父,
您别跟我说您想要个这样的徒弟啊?”
“……”孙仁稍稍正色,“近些年医患问题愈发成了热点,
你没学旁人拿小事件小角度去挑拨事态,这一点做得很好。不过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作为医疗盲区,部分隐患埋了很久,
你这一针下去虽然见血,但也很有可能触动到一部分利益阶层的敏感神经——比如你报道里提到的那家不具名的售卖高价医疗器材的公司——你对合理复用规程的呼吁,
可跟断人财路没什么区别啊。”
听孙仁提起信定集团,
苏桐眼神微微一闪。
只不过很快她就掩饰掉了自己的不自在。
“师父,
你做记者这些年,就没得罪什么人?”
“……”
孙仁被她的话拿住,
表情无奈还有些恼。
“越是在这一行待得久了我越懂了,”苏桐笑笑,“真正谁也不得罪的记者,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端着虚假的脸伸着要钱的手说着义正词严的话……记者本就是个会得罪少数人的行业,我不想像那些入职几年买车买房的心思玲珑的‘前辈’们一样。”
苏桐唇角微弯,“我有我自己的坚持。”
孙仁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
“我已经老啦,越来越跑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了——风头盛些也好,以你现在名气,有些人就算想动你,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了。”
听着这话,苏桐眨了眨眼,没等她再说什么,孙仁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孙仁:“那你先回去吧。”
“好,师父再见。”
“……”看着女孩儿的背影,孙仁顿了两秒,伸手去拿桌上的话筒。
边起身他边低声:
“初心不负吗?……不简单啊。”
*
“连专职委托人那儿都没来催促?”
闻景站在电视台大楼7层的电梯间里,俯视落地窗外的光景。
窗上映着的男人眼神深沉,眉心紧拧。
“这实在是不像对方的行事风格……既然之前都会贸然出手,为何越临近期限却越没了动静?”
“老大,我觉得你就是关心则乱啊。”
Todd的声音在耳机里听起来很是无奈,“Leo不是说了吗,那海关官员确实没什么动静——我看是老大你上次出手把涉事的人都惊得不轻。而且有你的名号压在那儿,圈里的有几个敢再接这任务?”
闻景闻言冷嗤了声,“圈里什么时候少过怕死的了?”
“……”Todd一缩脖子,没敢吱声。
“最近桐桐身边清净不少……这样,你回A国,跟Leo一起把那条‘线’再捋一遍。”
“欸?老大你不是查过了吗?”
“我当时因为闻煜风的事情仓促回国,有几个点还没通顺——你们两人彻查一遍,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好,我准备一下。那苏小姐那边,老大你一个人护得过来吗?”
“嗯,这段时间,我会24小时跟在她身边的。”
Todd:“……”
所以他为什么要自找狗粮?
“那——”
Todd的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了耳机里通讯切断的电子音。
“……”他顺着望远镜镜头里一瞥,果然便见对面楼里窗内,原本孤身站着的男人身边到了另一道娇小些的身影。
啧。
恋爱使人见色忘义且冷漠无情。
Todd没再多磨叽,按着闻景的要求,收拾了所有物品并抹除一切痕迹后,就转身离开了天台…………
“我以为你还准备继续躲我。”
看着面前的女孩儿,闻景神情平静,眼神却有些起伏暗涌。
“我只是……那天太失态了。”苏桐不自在地避开目光交汇,“我想自己平复一下,也想给你考虑的时间。”
“考虑的时间?考虑什么?”
闻景眼睛轻眯了下。
目光深里藏着点危险的情绪。
只可惜苏桐自己正心神不定,并未察觉。
她说:“如你那天所见所闻,我可能不像你原本以为的那样,所以我想给你考虑要不要继续——啊!”
话音未落,突然失衡的重心就让苏桐下意识地惊叫了声。
她本能就要做出反抗动作,但男人却像是早有预料——她的双手手腕都被钳制握紧直接压到了窗面上。
几乎同时,女孩儿的身体也被抵上冰凉的落地窗。
她呆了两秒才猝然抬眸,微恼:“闻景你这是做什么?”
“按你说的,‘考虑’,而且是冷静考虑。”
闻景的唇角扯了下,眼底却没多少笑色——
“不过我有点好奇,你觉得我爱上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你?而我在你眼里,又是个什么样的我?”
“……”
后半句一个字没听清,苏桐只觉得那句“我爱上的你”在自己的耳膜上咣咣地撞。
这人、怎么能这么张口就……
“我比谁都清楚你有多与众不同,苏桐。”
闻景字字清晰地开口,他慢慢俯身到女孩儿耳边,呼吸吹拂:
“别以为你在我眼里是无害的,也别把我看得太——”
闻景的最后一个词尚未出口,手机铃声就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中间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