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夜城,出现在时间之塔广场上。
四周一片平静,我缓缓转头观察附近的状况,但却没任何人响应我的目光。暴民与怪物统统已经离开此地,或许是因为广场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供破坏,没有任何人可供杀戮了。建筑物都只剩下焦黑的轮廓,有的向内倾倒,有的向外碎散,满地都是砖块与瓦砾。触目所及处处躺满尸体,男人、女人以及其它怪物,每具尸体都残缺不全、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他们本来的身分。他们看起来就和被人玩腻了而丢弃的玩具没什么两样。所有东西都一动也不动,再也看不出任何生气,就连在尸体旁边食腐的老鼠也不见踪迹——或许所有老鼠都已死绝了也未可知。广场外的远方,大战依然持续。我可以听见细微的尖叫和爆炸声,有时候还可以看到突如其来的强光,挤开夜城中的黑暗。但是不论如何,此刻我身处的时间之塔广场始终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
我忍不住想起已经见过太多次的那个末日未来。那个死亡境地、破碎世界,一切都要归咎于我的完全毁灭。不管我做出多少努力,那个未来依然还在步步逼近,越来越真实,越来越无法避免。或许,有些未来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会发生的。
渐渐地,我开始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了我的母亲,莉莉丝,坐在被她摧毁的时间之塔废墟中。她苍白的手掌上捧着一颗人头,人头的脸皮已被剥离,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一颗接着一颗地拔下人头上的牙齿,然后抛到一旁,嘴中念念有词,无声地说着“他爱我,他不爱我……”,接着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我的双眼,露出开心的微笑,自废墟中站起,若无其事地将人头丢到脚边。
“约翰,亲爱的!我最宝贝的儿呀……”
“不要继续前进了。”我说。“我有武器,真名之枪在我手中。”
“当然在你手中,亲爱的。我就是为它而来的。”
她对着我走来。我将黑色箱子高高举起。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外停下脚步。她看起来很平静、很镇定,一派轻松的模样。我越看越是火大,十分用力地比着满地的尸体、残败的建筑,以及远方的战火。
“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她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夜城是我所创,我可以为所欲为。”
“你的子嗣们呢?”我问。“你那些怪物后代?宝贵的信徒?手下的疯子跟杀人犯呢?”
“他们都有事在忙。我不需要他们跟来。我认为该是你我私底下面对面好好谈谈的时候了。”
我皱起眉头,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就连我也不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
她对着我手中的黑箱子点头说道:“真名之枪呼唤我。我一直都知道它的下落。毕竟,它是我的血肉,就和我的孩子一样,就跟你一样。这把枪是你的哥哥,约翰,从各方面来讲都是。谢谢你把它带来给我,我有用得到它的地方,就和我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一样。”
我打开黑箱,抓起真名之枪,枪口对准莉莉丝。她面无表情,毫不畏惧。在装枪的箱子掉落地面的同时,真名之枪的意识已经窜入我脑中。枪身又湿又黏,它的意识更有如瘟疫一般缠入我的心灵,邪恶、愤怒,好比一条试图挣脱束缚的疯狗。它在我的掌心大力呼吸,极度渴望被人使用。它有杀戮的需求,想要摧毁整个世界以及所有活在世界上的生物。真名之枪痛恨一切,但是却不能在没有人使用的情况下主动开枪,而它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它邪恶的思绪入侵我的心灵,四处找寻可供漏风点火的仇恨与愤怒……但是我曾经见识过它腐化人心的本性,我有办法反抗它的意志。我如此拼死拼活可不是为了到最后关头在一把充满恨意的武器之前低头的。
即使在这股疯狂与愤怒的强烈情绪之中,我依然可以感到真名之枪渴望回到我母亲的怀抱。它想要前往她的身边,躺在她的掌心,为她做出各式各样可怕的事情。我紧紧握住枪柄,直到整条手臂开始疼痛,但是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莉莉丝。她无声地嘲笑着我,向前踏出一步。我小心翼翼地举起真名之枪瞄准,然后扣下扳机。
什么也没发生。
我一次又一次地扣下扳机,但是真名之枪上的犬齿说什么也不肯击发。我猛力摇晃枪身,甚至出手捶打它,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可以听见它在心里嘲笑我的声音。
“真名之枪对我无效,约翰。”莉莉丝冷冷地说。“它绝不会违逆创造者的意愿。这是我一开始就已经设下的防御措施。它爱我,你知道,它想要为我服务,渴望讨我欢心。真是个好儿子……跟你一点也不像。把枪给我,约翰,这把枪不是你该使用的。我将会用这把枪来念诵你的原始之名,将你重新塑造成一个尊敬我、服从我的好儿子。”
她摊开手掌,真名之枪立刻在我手中剧烈震动,似乎极度渴望回到能够让它为所欲为的人手中。
我绝不能让她抢走真名之枪。于是我开启心眼,强迫天赋找出一个足以毁灭真名之枪的方法。答案非常简单:只要让它说出自己的原始之名,抹煞自己的存在就好了。天赋抗拒我,真名之枪也抗拒我,但是过去几年中我经历过无数风浪,通过许多艰困的挑战,或许那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景况做准备。我竭尽灵魂深处的所有意志来对抗天赋和真名之枪,一点一滴地击垮它们的力量,最后终于迫使真名之枪吐出一个可怕的单字。在一阵绝望的嚎叫声中,真名之枪的存在遭到抹煞,彻底被反创造,恢复成最原始的材料,莉莉丝的血肉。
随着手心一空,我整个人也因为适才透支的精力而虚脱,重心一失,差点跌倒在地。我觉得自己好像徒手举起一座高山,然后再将它搬到旁边放下一样。莉莉丝发出一下惊讶的叫声,一手捂住自己的腰侧。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但是她却只是看着我微笑。
“谢谢你,约翰。你把我的血肉跟骨头都还给我了。我差点忘了自己有多怀念那根肋骨呢。你总是为妈妈带来最好的礼物。”
“真名之枪没了。”我道。“少了它,你就无法重新塑造我,也不能重新创造夜城。这就表示一切都结束。你处心积虑策划的阴谋已经失败。解散你的大军吧。这里已经不再是属于你的夜城了。你不属于此地。快点……离开吧,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但是我话没说完,她已经开始摇头微笑。“你的视野总是如此狭隘,约翰。真名之枪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拿它来让你好过一点罢了。它是比较……仁慈的手段,却不是唯一的手段。现在我只好采用痛苦的方法来对付你了。你可不准哭呀,这是你自找的。真名之枪从来都不是对付夜城的主要武器,约翰。你才是。毕竟,当初生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呀。”
“你说什么?”我问。事情实在太多转折,搞得我内心几乎麻痹了。“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你在我的安排下继承了一项独一无二的天赋,约翰,好让我在适当时机得以取用。我会强迫你执行自己与身具来的使命。我会要你利用天赋找出夜城的完美型态,也就是未受污染的原始夜城。等你找到之后,我将会将那个夜城扩展到全世界。”
“我不干。”我说。我试图偏过头去,避开她深邃无比的目光,但是却办不到。“我绝对不会帮你。”
“只怕由不得你,亲爱的。我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于子宫之中塑造好你的一生,并且利用出生后的前几年在你内心埋下一道羁绊,好在今时今日用以对付你。那道羁绊将你的意志屈服在我脚下,压抑着童年的记忆,让你无力想起和我共同度过的日子。尽管在我完全控制你之前就被迫离开了亲爱的家庭,但是羁绊的力量已经足以完成日后的任务。我看得到,羁绊依然深埋在你心中,围绕你的灵魂深处。”
“你真的很喜欢听你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我道。永远不要让对方看出你的恐惧……“为什么之前当我质询我的天赋的时候,它没有告诉我这些事情?”
“因为它不是你的天赋,是我的天赋。是我把它赐给你的。”她缓缓旋转脚跟,伸出双臂,环顾一切,嘴角露出微笑,有如嘴中叼着小鸟的猫咪一般。“我认为重新装潢的时候到了。这个古老的地方已经遭受严重的污染。我将会把完美的夜城扩展到整个世界,让大地脱离天堂与地狱的掌握。我会从这两个暴君手中偷走世界,让地球永远成为我的游乐场。所有存活于世的生命,包括恼人的人类在内,都将会消失,由我所属意的物种取代,包括你在内,我最亲爱的儿子。等我依照我真正的形象将你重塑之后,你将会比现在快乐许多。你将会跪在我的身边,永生永世地歌颂我的功绩。这样不是很好吗?母亲跟儿子同聚一堂,永不会分离了。”
而我竟然把唯一有机会阻止她的真名之枪给毁了。
除非……我上一次面对莉莉丝的时候,在很久很久以前,夜城初创的时刻中,曾经发现过一个可以伤害她的方法。我不禁心下窃笑。我是约翰·泰勒。永远都能死离逃生的约翰·泰勒。我开启天赋,以仅存的意志无情地驱使着它,试图找出莉莉丝与我之间的连结,存在于世间每对母子之间的肉体,心灵,以及魔法的连结。我曾经利用这套把戏吸取她体内的生命能源。
但是当我沿着连结深入她的内心时,却发现她早就在那里等我了。她的意志冲击着我们之间的连结,将我摔到一边。在她面前,我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我大声喊叫,摔倒在地,任由她自我体内吸取能量,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阻止她。她低下头来,看着我微笑。
“你不会真的以为可以一再以同样的手法来对付我吧,是不是?我花了这么多年来计划这一天、这一刻,难道我会没有考虑到这种细节吗……可怜的孩子。这不是你的故事,约翰。这是我的故事。我认为改造你的时候到了。这一定很有趣的,我们将要一起撕毁你曾经所相信的一切。张大嘴巴,叫声‘啊’吧,约翰!不会痛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