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诺曼·梅勒 本章:第一章

    我回到哈菲尔德的时候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在等着我,那就是要说服老爷子把他的一个蜂箱烧毁。他被他的蜜蜂蜇得很严重,只见他躺在床上,脸肿得非常厉害。有几处蜇伤就在眼睛边上。

    鉴于老爷子的技术,他不能理解这样令人尴尬的一件事情怎么会在他查看其中一个情况比较好的蜂箱时发生。他试图调换蜂王的时候——毋庸置疑,它已经有了最初的疲惫迹象——他遭遇了蜂王守护蜂的袭击。老爷子用当时正巧在抽的雪茄制服了这次反抗,但是这么多年来他的蜜蜂如此迅猛的反抗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引发了我的多疑症(这种心理一直都存在,因为多疑总比没有预见能力好)。我不得不认为,这次的袭击是短棍们挑起的,因此蜂箱应该销毁。

    接到我的命令——这是他睡着的时候我传递给他的——老爷子没有立即服从。几天过去了,我再次把这个念头送到他的睡梦中,但是这一次进行了特别强调,让他认识到这不能只当作梦来看,这是一个命令,这样一来老家伙惊愕了。“动手吧,”在他睡着的时候我重复道,“这样做于你有益。明天是星期天,那样效果就更好了。星期天益处更大。但是不可用硫黄压力气罐,因为许多蜂还会存活。相反,把蜂箱浇上火油,然后点火,烧掉整个箱子。”

    他在睡眠中发出呻吟声。“我做不到,”老爷子说,“兰斯特罗特蜂箱很贵的。”

    “点火烧了。”

    老爷子服从了我的命令。他非得这样做不可。到了他这个年纪,他知道我们渗入他的脑子有多深。他不愿忍受我们可能挑动的恐惧心理,就像他身上的肉有了溃疡似的实在的恐惧感。死亡与他思想非常靠近,有时候就像隔壁房间的笼子里关着的一头野兽。然而,所有这些我都不关心。要想不瞧不起年纪大的对象那是很难的。他们都非常俯首帖耳。当然,他照办了。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蜜蜂的刺仍旧叫他耿耿于怀,非常恼火。他接受已知事实的意识被打乱了。多年的老习惯是不愿意经受冲击的。

    星期天早晨,他把蜂箱放在地上,浇上了火油。两眼盯着火焰里翻滚的场面,他的确感觉好受多了。这样做确实于他有益。不过他像一匹马那样大汗淋漓。毕竟,他眼看着他的蜂箱化为灰烬,心里痛苦万分——这样做真的违背了他的职业天性。他原是准备要与感到内疚的人一起为这些现在已经烤尽的无辜者痛哭,但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浑身一阵少有的快感恢复了。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体验身体上的舒服感。就如同许多老年人所体会的,他的欲念只是想想而已。紧接着性欲念头产生的感觉比腹股沟的剧痛还要难以忘怀,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要在此提一笔,烧蜂箱的时候阿迪也在场。他在睡眠中收到了一个信息,他轻易就接受了。就在克拉拉和安格拉准备去做礼拜的时候,他就从她们身边溜走了。他的逃走也没有让克拉拉感到大惊小怪。带着阿道夫一起去做礼拜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他不是在座位上动个不停,很不安分,就是会与他的同父异母姐姐斗个不停,看谁拧得过谁。这些都是暗地里在干的。

    是的,星期天的早晨就她和安格拉两个人在一起,这让克拉拉感到与安格拉亲近了一点。假如你真亲眼看见就好了,她还求之不得没有带上埃德蒙,也没有在做祷告的时候一直把波拉抱在怀里,总希望她不要缠着想吃奶。今天阿洛伊斯说他在家里带两个小的。克拉拉真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大方。他心软了吗?这可能吗?那毫无疑问是我可能要探索的另外一个问题。不过我先要说阿迪在这次焚烧蜜蜂时的兴奋情绪。他的脚指头感到刺痛,他的心在胸腔里颤抖,他不知道是要尖叫还是大笑。然而,与待在俄国时的激情相比,我现在觉得有一点怠惰。我还没有急切地感觉到要重新进入这个六岁孩子的复杂内心世界。我的精神状态,我已经说过,现在非常好。但是我还不想很快就发挥这样的精神状态的作用。实际上,在回到奥地利这个地区的轻松工作的时候,我也不在乎这里生活的简单。哈菲尔德甚至也许会随时奉上它自己的启示,并且这样一来我倒可以体会完成小任务所要求的细致作风。比如,我可以目睹阿洛伊斯情绪上的一些变化。就这一条已经够我们关注的了。

    比如,克拉拉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阿洛伊斯并没有心软,他根本就没有。他对她说他偶尔花点时间跟小孩子待在一起也挺不错,但是她刚出门他就把波拉放在装有轮子的矮床上,并叫埃德蒙待在房间里看着,不能把她吵醒。他知道阿道夫会一个人溜走,而小阿洛伊斯会骑着乌兰翻过山去。说实在的,他早盼着要单独待着。他要好好想想老爷子的不幸事故。这件事情叫他也小心谨慎起来。一个不祥的预兆消逝了。他曾经一直认为他是那个会被蜜蜂粗暴攻击的人。

    随着天气的转暖,整个五月份,阿洛伊斯心里反复出现的担忧就是他会失去他的蜂群。他脑海里整天有一幅很逼真的图画,他爬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很高很高,想尽办法要诱骗一群狂躁的蜜蜂回到蜂箱里去。可悲的是,吃喝了一个冬天,他就像一个要把二百五十磅的东西硬塞进只能装二百磅的麻袋里的人,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撑满了。

    假如这个星期天他准备让他的脸皮放松,肚子咕咕地叫,下面不停地放屁,那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整个冬天他吃喝了这么多个星期,而且还吃到了春天,这时候他才相信无法去干一件一本正经的事情了,这会抹煞他很大一部分的自尊。假如在过去,这样的一个结局似乎还不可能,因为他的自负不允许他这样做,那么,这同一种充满活力的自负心态(这是他一点一滴,一个经历接着一个经历,从童年起就开始构建的)现在似乎已经消退。他的自信心到哪里去了?他这个星期天没有去做礼拜,跟任何别的星期天一样。当然不去,能不去就不去。然而,他已经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继续不去教堂。就拿这个星期天来说,他甚至也想过陪克拉拉到教堂去的。

    这个想法很可憎。坐在教堂长椅上把蠢话从头听到尾!这样一个举动会抹煞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别人发抖他也发抖的人的意识。但是,养了蜜蜂却把他吓坏了。会不会这一年他自尊的基调放松了?他认识的别的任何一个人绝对不会对不祥之兆嗤之以鼻的。这可不是生来就做农民的人所共有的成就。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之前,他在读报纸上一则养蜂人之死的新闻时,他的双手却颤抖起来。这个人还没有从蜂箱暴乱中恢复过来。

    为了缓解这样的恐惧心理,阿洛伊斯甚至到老爷子那里走访了一趟。那是在老爷子仍旧卧床不起、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真的,说起他的不幸事故他竟老泪纵横。小弟见大哥哭了会感觉到的荒谬的正直,此时的阿洛伊斯同样也有。

    后来有几天里阿洛伊斯的恐惧心理消除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道理,不过老爷子的倒霉却把他自己的惧怕减轻了。此时这恐惧回潮了。自从小阿洛伊斯回来之后,他就感觉不自在。他对自己说,他不会是这么愚蠢的人,竟然会因为他与他的儿子相处不好就整天惶惶然担心他的蜜蜂。尽管如此,那也可能是真的!人这个东西,是诡计多端的。他在海关时了解得太多了。他还记得有一个女人把礼物包在她黑色内衣的褶缝里。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被阿洛伊斯逮住的时候,她厚着脸皮笑笑,说:“你很精明。别的关员都怕碰这些隐蔽地方。”

    “那是因为,”他对她说,“我的同僚大都去做礼拜。你今天上午运气不好。”

    她哈哈笑着。她引诱他,想让他放她过关。把他偷偷引诱到她的大腿上去,就可以让她逃避受罚。但是他没有被诱惑。严格的制度他是不会漠视的。

    尽管如此,回忆这件事教会了他思考诡计的本质。早年他还能骑上一匹马潇洒一阵的时候,一般总会有一两匹烈马将他的自信心夺走一部分,那是从它们的步态中表现出来的——倘若它们愿意的话,你会发现你骑的马完全有可能是五条腿,而不是四条。你会全然不知到底怎样驾驭那种牲畜。

    没错,那就像小阿洛伊斯。

    反过来说,他对他大儿子的看法也许太严厉了一点。克拉拉老是在说,小阿洛伊斯与刚离家去帮约翰·波尔茨尔干活的时候相比较,似乎已经是判若两人了。她的父母一定待他很好。他举止态度很有礼貌。他看上去也不像是老在指责人家的不是。在他离家之前,克拉拉说,他就像一个朋友当面很热情,一旦你人不在了他就会说你的坏话。要说证据,她倒是没有,但是她可以发誓他过去就是这样的人。但是现在他变好了。也许是这样吧。他依旧花很多时间骑着乌兰翻过山去。然而,正如克拉拉对阿洛伊斯说的,她愿意包容这一点。骑上马儿翻过山去总比开始对他自己的妹妹调情要好。

    “这种事情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阿洛伊斯问道。

    “我不知道,”克拉拉说道,“不过我小的时候,在有的家庭里见过这样的事。这也不是什么可以谈论的事情。”

    从她的话里也听不出她和阿洛伊斯有更重要的和只有私底下才说的事情要说。她说话的时候脸有一点点红。

    这种把牵涉自己的最不愉快的事情封起来的能力总是会引起我勉强的钦佩。我不知道构筑这样一座内心的壁垒是否有难度,举例来说,就像攀登阿尔卑斯山一样,但是不管怎样说,这也得感谢D.K.。禁止乱伦是他创造的——毫无疑问我们没有——假如他们真这么做了,那么,保护人类,让他们不记着自己做了的事,就成了他的第二任务。

    这样一来我们就失去了某些有利条件。大多数男人和女人不能面对不愉快的事实真相。他们所具有的只能是上帝才能赋予的能力,对自己隐瞒自己的事情。因此,我能够体会克拉拉内心充满对于小阿洛伊斯和安格拉未承认的事情的担忧,而没有花一会儿的工夫去想想,她的丈夫不是她的舅舅而是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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