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之时船体本是向右倾斜,以至于站在楼梯处的人都栽倒下去,可这猝不及防的一个震荡却是不知道什么暗力将船体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翻去,船舱外的风声怒号遥不可及,反倒是船舱之内因震荡而生的暗流让本来挣扎出水面的人再度落入水中,而随着那小门处最后一丝光线的消失,整个船舱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坐落在蜀王宫两百多年的未央湖从来都是风光迤逦的存在,可没有人知道看似风平浪静的湖底藏着什么,冰冷,黑暗,窒息,绝望如同织网将每个人的心脏紧紧勒了住,而这些衣香鬓影的女子们谁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般处境葬身于湖底。
凤念依便是被那船翻之时的暗流摔出了老远,心扉已憋的生疼,可她手中的衣衫却从她手中滑脱了出去,凤念依牙关紧咬,等那暗流平息之后又朝着先前那位置抹去,船舱之内暗无天日,所有的感官被冰冷的湖水淹没,凤念依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一点点的被抽离,因窒息而生的疼痛不断放大,而后又一点点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晕厥,是无法控制的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哪怕,她手中已经捏到了自己母亲的棉衫……
冷水刺的眼睛生疼,最绝望的却是即便如此仍然看不清任何事物,分不清任何方向,凤念依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将同样在水中挣扎无力的自己的母亲朝自己拉近了一分,而后便再也使不上一点劲,脑袋疼的快要炸裂,她心中越来越慌越来越急,可越是慌乱越是恐惧,越是想要求生越是离得死亡越近,身边好似已经没有人了,她不知道跌落在了船舱的哪个角落,其余人的生死她全无知晓,而她,好像也已经要死了……
在蜀王宫如履薄冰十六年,她不想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无边的恐惧和绝望袭来,在知道自己救无可救的之后她心底忽然有些平静,身体在慢慢变冷,心脏在一点点的停止跳动,她知道她自己的意识也要被抽离殆尽,在她晕过去之后,她就会真的变作一具尸体,若她真的死了,可会有活着的人为她祭奠为她伤心?!
凤念依想到了这船之外的那些人,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凤钦,凤钦是她的生父,是血缘最浓的人,可想到她,凤念依心底竟然也未掀起多少波澜,反而想到凤钦的女儿们都在这里,若此番全死了他必定十分遗憾,毕竟燕国和晋国的联姻没了人选……
思及此,凤念依心底低不可闻的笑了一下,这世上唯一心疼她的人就在她身边了,想到自己体弱多病的母亲她心底生出一阵悲哀,若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让她的母亲过上几天好日子,这富丽堂皇的蜀王宫,到底是不适合她们母女。
一瞬之间念头百转千回,凤念依只剩下最后一点意识,她平静的松开紧握着母亲棉衫的手,任凭自己朝更深更冷的黑暗之中坠去……她本该无所依存的跌入水底,可正往下沉的身子却忽然一滞,继而一股子力气拉扯着,她整个人竟然在一点点的往上浮……
凤念依已经快要停止跳动的心突突的一震,意识已经不清,可往上浮的感觉是如此分明,愣愣的睁开眸子,原本漆黑一片的水底似乎也见了一星光亮,她尚未反应过来,“哗啦”一声她整个人已经被拽出了水面,被冰冷湖水包裹的窒闷感陡然消失,眼耳口鼻竟然触到了空气,几乎是下意识的,凤念依猛地醒过神来开始大口大口的咳嗽喘气。
待咳出了淤积在口鼻中的湖水伴着耳边的轰鸣她方才发现了不对,她的肩膀处生疼,却是正被一只手抓着,刚才……就是这只手拽她上来的?她呆愣着回身一看,在她身后的却竟然是同样狼狈的朝夕,再顺着朝夕的另一侧看去,竟然是她几近晕厥的母亲刘美人,眼眶一红,凤念依忍不住的泪如泉涌,与此同时,她更发现自己脚下可以踩到实处……
“拿着这个,给美人闻一闻,到那边去……”
胸口喉咙处还是炸疼,脑袋还是晕的,四肢百骸也都一片冰冷,饶是如此,凤念依听到朝夕比这湖水还要冰冷的声音还是一个机灵醒过了神来,看也没看清朝夕给的是什么便接了过来,朝夕将她一把拉过去,将奄奄一息的刘美人往她怀中一塞,一个闪身又跃入了水中,红裙墨发尽湿,她那张不施粉黛的精致面容同样面无血色,可就在她跃入水中的刹那,红裙如业火红莲一般绽放,墨发似水藻乌瀑一般漾开,绝艳灼目。
凤念依怔怔的看着朝夕如鱼儿一般沉入水中,若非刘美人轻轻的呻吟她或许还回不了神,刘美人本就体弱,适才落入水中自然遭了罪,凤念依心头一跳不敢马虎,当即向这船舱之中唯一的光亮之处看去,这一看便发现整个船舱之中除却黑压压的湖水却有一处角落是可以站人的,船已经翻了,下船舱的楼梯已经被踩在脚底,而现在唯一能站人的地方却是两扇大屏风被楼梯扶手卡住堆叠起来的,靠着水中的浮力,许多人都踩在上面暂做喘息。
凤念依一边不自觉流着眼泪,一边将自己母亲往那角落处扶,待走的近了,方才看到那角落里的微光仍然是段凌烟手中的那个夜明珠坠子,一群人依靠着船壁,脚下踩着并不牢靠的屏风,半靠半浮的拥挤在一起,凤念蓉,凤念歆,孙岑,还有先前不见了的于美人和嵩美人都在这里,再一看,掉下来的人大半都在此了,再回头一看,这水面四角都有人冒着个头,不管是扒拉着船壁还是依靠着浮起来的家具,大部分人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般沉入水底丧命,可即便如此,这个已经被密封的船舱仍然可能是所有人的墓地。
见凤念依拽着刘美人过来,孙岑和段凌烟都上前来扶了一把,凤念依动了动唇,用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了一句“谢谢夫人”,孙岑摇了摇头,“要谢摇光公主。”
说着话,又将凤念依手中的东西接过去,凤念依低头一看,却是一个玉瓶,孙岑打开,在刘美人鼻端晃了晃,本来已经面色煞白几乎晕厥的刘美人咳嗽几声又睁开了眼,凤念依见此眼眶顿时又红了,轻唤了一声“母亲”便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刘美人也怔怔看着凤念依,似乎反应了一下才记起刚才的事情,顿时一把紧张的将凤念依抱了住,凤念依心底一片陈杂,就在片刻之前,她是真的以为她们母女会齐齐死去了……
“行了行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看看还有谁不在的?”
孙岑将那玉瓶盖上换给凤念依,闻言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黑压压的水面,不光是她,这里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那处,就在刚才,凤念依母女出来之后,朝夕独自一人沉入水中到现在还没出来,凤念依咬了咬牙,胸口忽然被堵住似的生疼,“二姐姐她……”
孙岑叹口气,本是雍容贵妇人的她此刻形容不整发髻四散,而那华丽的外袍也因为太碍事被她抛下,她看着那黑沉沉的湖面抿了抿唇,“没想到摇光公主水性如此之好,咱们这里的人大半是她拉扯上来的,若非如此,不说旁人,便是我此刻也已断气了。”
孙岑这话落定整个船舱都是一片沉默,变故发生的突然,虽然在这船舱之中的十多人之中有一小半是习过水性的,可那等变故之下惊惶恐惧便能将一个人击倒,更别说各个都穿的如此隆重繁复,所有人之中,只有朝夕是唯一一个镇定自若的,她有条不紊的将会水的推了一把,又将不会水的拉扯上来,这才保全了眼下的全局,直到现在她也还未出来。
段凌烟眉头微皱一瞬,片刻之后有些失笑的道,“我段凌烟活了半辈子不曾欠过谁什么,倒是没想到会欠她一次,这救命之恩可是有些难还的清了……”
段凌烟何等高傲之人,在她眼底本是全然看不上朝夕的,现如今却不得不说出这般话来,然而恩情便是恩情,不光是她,这船舱之中的其他人心底也是一阵叹然,谁都没想到朝夕会救人,好不容易从那水底挣扎出来,谁还敢再进去第二次?!
没有人敢,朝夕却敢……
“哗啦”一声响,乌压压的水面之上一下子又冒出两个脑袋,众人定睛一看,正是朝夕扯着一个人浮了上来,段凌烟眼底微亮当即上前一步,“快,拉一把……”
“她有些不行了,拿清心散来。”
朝夕语声未喘,似乎是累极了,可下命令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凤念依一下子回神,当即便将手中之物递了上去,被拉上来的人也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此刻双眸泛白已经是出气大过进气,朝夕话音刚落,凤念依还未递上清心散,后面人群之中却忽然又一人扑了上来!
“母亲——母亲——”
这声音尚且有些稚嫩,众人一看,却是凤念歆,她纤细的身影扑向朝夕怀中之人,又一把将凤念依手中的清心散接过亲自放在了那妇人鼻端,几瞬之后,终于见那妇人睫毛几颤,不多时睁开眼睛便是一阵咳嗽干呕,凤念歆见此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母亲”的叫个不停,朝夕也不管她们只看着孙岑,“夫人再看看,我适才下去底下已没人了。”
孙岑左右看了看,点点头,“都齐了,都在这里了。”
朝夕微微颔首,身子一动朝船壁那边划过去,待靠在了船壁处才缓缓的吐出口气去,从落水到现在都是她在救人,这会儿疲累的样子看的众人格外心疼,连段凌烟也多看了她两眼,朝夕无视众人目光,缓缓闭上眸子养起神来,段凌烟这边又轻咳一声道,“大家都在便好,眼下看来是船翻了,不过外面都是人,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来得及吗?水位越来越高了……”
嘤嘤的哭声忍不住响起,这一声却问的段凌烟答不上话来,她抿了抿唇僵硬道,“来不及也要等,否则现在就可以自己投水去死!”
船似乎还未沉到底,且在水流的推动之下以缓慢的速度移动,而船舱之内的水位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留给众人的空间也越来越少,若是救援不够及时,她们这一船人便要被活生生的溺死在里面,到时候不管多会水的人也救不了她们。
想到这里,船舱之中的啼哭声更大了……
“好端端的,为何会翻船?”
一片沉默之中,忽然又有稍微清醒些的问了一句。
而这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