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昭仁宫因为女子幽咽的哭声显得万分凄怆。
一墙之隔,屋内的哭声断续,连带着时而哽咽时而愤恨的说话声,而所有站在廊下的奴仆和下人一句话不敢多言,朝夕凝神静气的站着,很清楚等着她的是什么。
“摇光公主,王后请您进来呢——”
侍奴从门后闪出,语声低幽,朝夕点点头走了进去。
这殿阁昨日她便来过,白日里来,没了夜间幽暗的灯,便少了那几分诡异之感,可因是晨间,屋内也并不十分敞亮,灰蒙蒙的曦光入室,映出前面薄纱之后两道跪在地上的身影,两个身材修长的背影皆是曼妙,可此时盈盈羸弱,不堪一击。
“请王后为妾做主——”
“请王后为妾做主——”
薄纱掀起,那两个背影终于伏地跪倒,而坐在那嵌宝鎏金主座之上的缎锦衣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你们啊,吾难道不心疼你们,可此事前朝已有定论,你们想问罪,怎么样也要等着淮阴的人马回来,哪里能急的来?”
微微一顿,缎锦衣抬眸看向走进来的朝夕。
“哦,摇光来了!”
朝夕垂眸,上前两步跪地行礼,“拜见王后。”
缎锦衣扯了扯唇角,依靠在椅臂上的身子也直了起来,“快起来——”
朝夕默然起身,在她前面跪地的两个妇人都看了过来,两个妇人都生的姣好面容,哪怕容华半老又有泪痕,这会儿也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的,可这二人在看到朝夕的刹那眼底都有厌恶之意,只一个深一个浅,左边这个生的丹凤眼惯会掩藏的就是四公子之母孙夫人,而另一个喜形于色的便是五公主凤念景的生母了。
朝夕心中轻呵一声,都是故人。
“摇光也是从淮阴回来的,王上心中惦念,特派人去接了,说起来……摇光必定见过彦儿和念景的最后一面,可惜了那两个好孩子……”
段锦衣说着轻抹眼角,声音也是一颤。
跪着的二人身子也跟着一抖,当即泪盈于睫。
四公子名为凤彦,而孙夫人出自孙氏,凤彦几乎是整个孙氏的希望。
“摇光的确见过四公子和五公主,四公子青年才俊玉树风流,五公主兰心蕙质心思玲珑,他们……可惜也只是短短一面……请两位夫人节哀。”
朝夕垂着眸,语声诚恳,段锦衣面生欣慰,跪着的二人却是全然听不进她的话!那秦美人犹豫一瞬,忽然朝前跪行了两步,“王后,此人乃是逆生,是——”
“妹妹,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段锦衣扬声打断秦美人之语,室内气氛陡然一肃。
朝夕当年离开巴陵轰动一时,哪怕过了十三年,这王宫之中也没人不记得,然而朝夕归来,为燕国求娶,蜀王作何打算众人皆知,这等情状之下谁敢坏了蜀王的好事?
旁人压着憋着,这秦美人却敢当面戳破,也难怪段锦衣发怒!
即便打断了秦美人之语,可这殿中却实在尴尬,秦美人那话说的分明,朝夕想装作听不懂也不成了,莫说在这殿中,便是蜀国王室存在至今,逆生的可有第二人?
朝夕抿了抿唇,“王后,不知可要请钦天监卜算?”
朝夕语声平静,顿时让室内众人一讶,这等事几乎是禁忌,而朝夕却可以如此坦然提出,谁都知道当年她因何被贬,若钦天监再卜算出个什么来,她如何自处?
“此番归巴陵乃是父王所召。”
“若摇光无福,自然会再出巴陵。”
朝夕徐徐淡语,室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段锦衣淡淡掀了掀眼皮,“旧事不许再提,王上既然召你归来,便是不会追究了,这一点吾清楚,这满宫上下都应该清楚,以后若是在有谁胡言乱语,皆杖毙处置!”
段锦衣语声不高,可态度却是分明,那满面泪痕的秦美人一愣,愤愤咬牙一瞬不敢再说,段锦衣便怜惜的看着秦美人,“妹妹,好歹也要等念景回来才是。”
凤念景人死在淮阴,在郑霖带兵来了之后才被发现尸体,眼下那尸体正和段凌烟行在路上,秦美人得知自己女儿的死讯,却是还未曾见到尸体,本就伤心欲绝,听闻此言更是止不住的泪水涟涟,她深吸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朝夕,恨意难消!
段锦衣好似不曾看到秦美人的表情,只叹口气抚了抚额头,“摇光昨夜归来,今日还有诸多章程,大家也都知道,此番是燕世子护送摇光归来——”
段锦衣此语意在震慑提醒,秦美人的表情当即便是一愣,而这边跪着的孙夫人却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朝夕,她神情虽然哀戚,可比秦美人要沉稳的多。
“摇光四岁离开巴陵,名字还未入王室宗谱之中,今次回来,自然是要补上的,入宗庙,见姐妹兄弟,有她忙的,吾心疼你们,这几日你们不必请安问好,都好好将养,彦儿和念景都是王室血脉,王上和吾都不会轻忽,都安心吧。”
段锦衣揉揉额头,面上疲惫十分明显。
孙夫人抬手抹了抹眼角,当先伏地行礼,“多谢王后体恤,妾告退。”
见孙夫人如此,秦美人也知道该退下,忙行礼起身,二人一同往外走,朝夕低着头朝旁边退了一步,孙夫人走在前目光直视好似不曾看到朝夕,秦美人却是绕着朝夕走了出去,二人一走出门,段锦衣便重重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怎的,王室近来颇不平顺。”
朝夕欲言又止,“王后,若是因为——”
“听下人说你还未曾用早膳,走,陪吾用些。”
段锦衣打断朝夕一语,当先在侍奴搀扶下起身朝偏殿而去。
此刻时辰尚早,窗外偶有鸟鸣声声,段锦衣又叹口气,“说来你也不要介意,她们二人失了自己最宝贝的孩子,自然是有些失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王后放心,摇光明白——”
段锦衣走在前,步履悠然雍容万千,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晨光,又是一叹,“这几日她们日日如此,也叫吾看的心中沉凝,王室的孩子本就不多,这一下竟然折了两个,淮阴那地方……当真是不吉之地,经了这次,也不知淮阴是否归属蜀国。”
淮阴本是洛氏封地,而此番洛氏倒台,淮阴自然要改姓,只是到底姓什么,还要看镐京的意思,若是不出意外,淮阴本就是蜀国境内,自然是要姓凤的!
偏殿已摆好了饭食,朝夕打眼一扫,竟然全都是素食。
段锦衣落座,“王室不安,吾近来都在食斋。”
说着抬了抬下颌,“坐,随意些。”
朝夕应了一声,十分谨慎的坐了下来,见段锦衣拿起碗筷,她这才动手,刚挨到冰冷的瓷盅,段锦衣忽然道,“公主府的樱树可喜欢?”
朝夕太阳穴狠跳一下,愣了愣才点头。
段锦衣便牵了牵唇,“燕世子为你很费了些心思……”
那邱氏来自燕国,即便当初不明白邱氏为何献宝之后非要将樱树种在公主府,而今看商玦和朝夕同归便也明白了,那些美轮美奂本该生长在巫族神山的花树,是燕世子献给摇光公主的礼物……
朝夕将头更低了些,神情无波,看起来似乎有些娇羞。
段锦衣笑一下,端起侍奴盛的汤轻抿了一口,朝夕便也跟着端起了汤盏。
“当年你母亲也喜爱樱树,可惜她没福气。”
朝夕刚入口的鲜汤顿时没了味道……她握着汤盏的手一颤,脑海之中又有一片血色浮起,段锦衣抬眸看向窗外,昭仁宫的花圃也是花团锦簇,可到底没有樱树来的美幻,“你母亲爱紫,当年吾入昭仁宫之时这殿内殿外皆是紫帷,紫帷之上的绣纹皆是樱树。”
朝夕握着汤盏的手开始发紧,眼光一扫,哪里还有紫樱。
顿了顿,段锦衣终于开始默默用膳,五个侍奴环伺,不时有目光落在朝夕身上,似乎她们也没想到朝夕归来第一日便能和段锦衣一同用膳。
这一点,连朝夕自己都未想到。
一顿早膳沉默用完,侍奴捧来茶盏的时候昭仁殿外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站在门口的侍奴朝外张望一眼,当即进了偏殿来躬身道,“王后,公子公主们在外等候。”
段锦衣徐徐净手漱口,待一切完毕,那侍奴还弯着腰,段锦衣起身,那侍奴当即上前来扶,段锦衣这才点点头,“王上那边可有消息了?”
侍奴摇头,“大抵前朝有事耽误,可要等?”
段锦衣回头看一眼朝夕,忽然朝她伸手,朝夕忙递手上去,指尖相触,段锦衣的掌心温暖细腻,将她的手一握,亲近而又贴切,任是谁看着都觉她对朝夕宠爱有加。
“你父王必定有事耽误了,待会儿他会亲自来的。”
心中摇头,朝夕面上却扯了扯唇,“王后做主便是——”
段锦衣点头,“走,随吾去见见你的弟弟妹妹们。”
蜀王后宫嫔妾众多,膝下子女也不少,朝夕昨夜归来,眼下必定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回来,这会儿齐齐聚在这里,纵然是有王后的命令,可即便没有这道命令,这些和她流着同样王室血脉的公子公主们也不会放过来看她的机会。
四岁被贬淮阴,八岁远去赵国,十七岁又归来……
她是摇光公主,曾被赵国公子宠冠八方,今又被燕国世子亲自护送。
这样一个女子,便是谁都会好奇。
一步步走到正殿门口,早已等候在内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数道目光直射,还伴着一声压抑的低呼。
“都离她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