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困惑渐渐有了答案。
人这一生,譬如蜉蝣,本来就没有天长地久,生亦在即,死亦在即。
她要的,从来都是此刻当下而已。
她从书包里拿出明信片,借着火光,慢慢写下她的答案,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坦然宁静。
同伴们聊了很久,聊到三三两两聚坐成团,悄悄分享着彼此的小秘密。只有她有些不合群的坐在旁边,仰起头看天上的月亮。
明亮素净的光晕,皎皎如霜的月华。
仰起头看月亮的女孩侧影清瘦干净,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翘的鼻梁,再到线条弧度优美的下颌,正好连成一条直线。清清冷冷的月光落在她脸上,半隐半明之间近乎一尊沉默优美的雕像,眼中只有天上那轮皎皎素月而已。
‘咔嚓’一声,同伴中最爱拍照的那个人又偷偷给她拍了一张,笑着嘲讽她:“这傻姑娘,又在看月亮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月亮上住着她的情人呢。”
郁绵笑着扑过去:“你又偷拍我,照片给我,我要删了。”
她说要删照片,可是看到的时候却又分外不舍了。
一望无垠的广袤戈壁上,天空上那轮圆月空灵澄净,而她在月下的剪影清远疏朗。光线和构图都无可指摘,美极了。
最后,她没有删除照片,反而把这张照片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她拿那张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
至于配什么字……她想了很久很久,在手机屏幕上打下又删掉,如此反复几次。
那个人会看到的吗?
她会看到的吧。
-
每个月的月底,是裴松溪例行来找周清圆聊天的时间。
这一次,她们没有约在诊所,在市里的湖心公园,以前就来过这里几次,环境优美,僻静人少,很适合朋友相约着散步聊天。
她们绕着湖走了一圈,周清圆说什么都不肯走了,在凉亭里坐下来休息:“不行不行,我不跟你走了。素商每天拉着我跑步就算了,我现在还陪你走了这么远,累死我了。你都不累吗?”
裴松溪摇头:“不累。可能是习惯了。”
大概在一年前,她又重新捡起了晨起锻炼的习惯。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以前会有小姑娘来敲她的门,催促着她赶紧出发……现在她自己给自己定下计划,尽力使生活重新进入正轨。
周清圆趴在石桌上,彻底投降:“行行行。我服了,反正以后我是不走了,我们还是诊所见吧。”
裴松溪不置可否的笑了下,看她累的要趴下,也知道她没有力气再聊天,也不再跟她说话。
事实上,这半年来她的情绪状态已经渐渐调整回来一些了,她比别人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境变化,比先前更平和安稳了,也不会再……因为想起郁绵,就心绪失控了。
手机上一直弹出消息,一些工作群里的通知,还有魏意发来的日程提醒。
她回复了几条,退出时却看见旁边一个小小的红点,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点了进去。
是郁绵发的新动态。
因为她把除她在外的所有人都屏蔽了。
「火车穿过很黑很长的隧道,直到尽头多了一点光亮;我在看天上的月亮,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想」
文字下面是一张图片。
年轻女孩坐在旷野之下,在月光下的剪影清瘦干净。
她在仰着头看月亮。
周清圆休息好了,刚好凑过来看,愣了一下:“这是……郁绵吗?”
裴松溪缓缓点头,声音忽然多了一点奇妙的喑哑:“……嗯。是她。好像长高了一点,好像瘦了。”
周清圆轻声叫她:“松溪,你……”
裴松溪抬起头,一向冷清出尘的人,眼圈微微红了,那双清冽疏冷的眼眸里有如平湖起浪。
她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我回去了。”
周清圆也跟着站起来,在后面叫她:“松溪,你确定不要再跟我聊聊吗?”
裴松溪走得很快,她紧紧握着手机,声音里藏着很深很深的情绪,依旧是很坚决的:“不,不用。”
她回家之前,先把那张照片打印了出来。
到了家,她把这张照片贴在稍显空落的照片墙一角,才对着半空,轻声笑了笑:“绵绵……”
她回到房间里,把书桌里的信件拿出来,那上面是郁绵最新给她寄来的一张明信片。
与以往不同了,这一次,她写了一行字。说的是,生亦时时在即,死亦时时在即。
她说,这是她的答案。
裴松溪把这张明信片放下,她再一次拿起笔,可是写的并非以前写过的问候,而是新的一句。
她写,Still
your
moon
就这么一句,她把这张明信片放回了旁边,放在那一摞未曾寄出的信件里,下一瞬就把抽屉拉上,似乎这样就能把涌动的情绪也压制回去。
她把那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想了很久,才点亮屏幕,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敲动着,终于打下一行字。
可是如潮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起落,她如一尾小船在海之中央,在浪潮之中,随波逐流。
她看着那照片,在一片寂静之中,忍不住抬起头,喉头微微哽咽了一下。
她曾经用心种下的玫瑰,在外面吹风了吗,淋雨了吗?
她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1]: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
第82章
82
这一年新年,
郁绵在野外度过。
研究团队分为三组,其中两组有很多亚裔学生,已经提前返校回家。郁绵本来也该走了,
可她没有回去,申请留在最后一组,继续研究工作。
她已经独自度过了很多个新年,
早已渐渐习惯了。
但是团队里的伙伴都非常贴心,
因为知道她是华人,
也知道新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一日,他们早早的结束了工作,
在营地里煮了水饺,买了啤酒,围在一起祝她新年快乐。
郁绵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喝过酒了,因为她知道自己酒品不好,一喝醉就总会乱说话,让身边人不得不照顾她。
这么久过去,
那个一直照顾她的人早就不在了,所以她轻易不会喝酒。
她长大了。
只是这一次,她没能忍住,跟着同伴一起喝了两瓶啤酒,喝完就开始发呆,坐了很久很久,
忽然往外跑。
同伴不放心的追出去,
才发现她没有跑远,
只站在月光下,拿起了手机,看样子是在给家人打电话。于是他叮嘱她几句,就走远了。
郁绵没听清楚别人在说什么,她已经按下了电话本里置顶的那串数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看着这串数字发愣,却从来没有拨出去过一次。
这是她近三年来第一次给裴松溪打电话。
她的耳边传来电话的嘟嘟声,渐渐与她的心跳脉搏连成一拍。
咚咚,咚咚。
她的心在疯狂的跳动着。
终于,电话通了。
电流里隐隐约约传来对方的呼吸声。
她们谁都没开口,却又清楚的知道,那就是彼此。
有很久很久,谁都没说话。
郁绵只听着那个人的呼吸声,近乎贪婪的,似乎知道那个人就在电话的那一端,她的心就已经可以满足了。
直到她感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才把手机扣下,挂掉了这个电话。
她在夜风中吹了很久,先前微醺的酒意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渐渐往上涌,烧的她一颗心也炽热滚烫。她没回去,就站在原地,看着刚刚那通电话发愣。
她忽然想起……上次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裴松溪还是那样,既没有给她点赞,更没有给她评论。
只是第二天,她点开她的头像,看到她有了新的签名。以前裴松溪是没有签名的。这次写的是: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注1]
是为她改的吗?
就在这时,新的电话打进来。
是裴松溪拨过来的。
这一次,电话接通那一瞬。她先开口了:“绵绵。”
郁绵在夜风中轻轻笑了,声音也似融化在晚风里:“……裴姨。”
一旦开了口,似乎接下来的话也变得容易往下说了。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中弯弯的下弦月,伸出手轻轻比划了一下,似乎就能把月亮握在手心里。
她的声音渐渐变的平静下来,非常流畅的说:“裴姨,前几天我在一间寺庙,大殿里有很多的雕像,据说已经有千年的历史了。”
“……嗯?”
“我问他们,时间是什么。他们说不知道,说让我慢慢感受。”
她在寂静无人的寺庙里,仰起头看着高大静默的雕像,轻声自言自语:“我喜欢一个人,你们知道吗?”
无人回应她,雕像也不知道。
电话那端忽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郁绵还在微笑,笑着笑着,喉头轻轻哽咽了一下,她的眼泪掉下来,在轻声问她:“裴姨,我可以回家了吗?”
对方只是沉默。
风声依旧潇潇。
郁绵没有等她回复,很快把电话挂断了。
-
新年之后的两周,原先离校的同学陆续返校,而春节期间依旧留守的第三组则进入为期两周的假期。
郁绵也开始放假了。
许小妍知道她放假,叫她过去玩。郁绵没有其他的安排,于是答应飞过去看她。
许小妍刚刚毕业半年,她没能如愿以偿开一家花店,因为她的现任男友是一名兽医,于是她开了一家宠物店,大多时候帮忙照看社区周边的宠物,有时则去她的兽医男友那里帮忙救助小动物。
郁绵见到她的新男友时,早已见怪不怪,只觉得有点好笑:“你自己说说,这么多年来,你换了多少个了?”
许小妍还是年少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手呗。我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的,不想用一张纸捆住自己。我一不出轨,二不乱搞,三不劈腿。合则聚不合则散,我喜欢这种自由。”
郁绵笑着点点头:“这当然是你的自由。你很幸运,比别人更自由。许叔叔赵阿姨从来都不会约束你什么,你可以跟随自己的心,做出你想要的选择。”
她们坐在地板上喝酒,许小妍已经有点醉了,笑盈盈的说:“对啊,我爸妈从来不对我提要求。我很幸运。但是绵绵,你知道吗,其实你的家人也没有对你提过什么要求吧,是你自己,关住了你自己的心。这么多年了,天南地北,上下无边,你走了这么多的地方,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郁绵仰起头,把手中一罐啤酒喝完了,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我啊……我也不知道啊。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还不知道要在哪里停留。我会好好考虑的。”
许小妍没再说话了,只再递了一罐啤酒给她,心里忽然有几分伤感。
她宁愿她喝醉了,大哭大闹,也不愿意她这么清醒冷静的说她不知道,说她要好好考虑。
是不是只有把她灌醉,才能让她大声哭出来呢?
-
按照惯例,裴松溪新年只休息了几天,就回到公司继续工作。
魏意已经调任大中华片区的副总,但在会议间隙,仍旧如往昔一般,给她端上一杯咖啡:“裴总。”
裴松溪偏过头,一向冷清出尘的脸上隐约透着倦意,她轻声说:“谢谢。”
魏意有些不太放心的看着她:“刚才王经理汇报工作的时候,我看您……有点出神。如果太累的话,您是否要考虑下先回去休息一下,这场也不是很重要的会议。”
裴松溪摇摇头:“不必,我没事。”
被魏意这么一提醒,她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确实有些走神……可是这几天,她几乎没有一夜好梦,精神状态有些欠佳。
她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了翻滚的情绪,翻阅着桌上的文件,听着下属的汇报。
放在桌上的手机悄无声息的亮了一下。
她本来没打算看,只目光轻轻瞥了一眼,等看清发消息的人,眉心却慢慢拢了起来。
竟然是……是许小妍那个小姑娘给她发的消息。
是很多年前加的好友了,那时候绵绵还在附中读书,有一天不太舒服,她让许小妍帮忙照看着她。在那之后的这么多年,这个ID只静悄悄的躺在她的列表里。
怎么会突然给她发消息……
是因为绵绵吗?
裴松溪目光微凝,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击解锁,进入对话框,就看见对方发来的视频。
她的指尖轻轻蜷缩起来,喉头微动,理智尚在提醒着她此刻还是工作时间。可是下一瞬,她看到对方发来的消息,整个人恍惚的站了起来,椅子被踢倒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而她置若罔闻,只步履匆匆往外走去,留下一室的人面面相觑,汇报人更是吓傻了眼,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恼了她……竟然把一向冷沉持重的裴总气的摔椅而去。
可裴松溪顾不上这些了。
对方说,郁绵在她那里,她说,这是她的视频。
她回到办公室。一向波澜不惊,淡漠如水的人,此刻也有一丝狼狈,她的呼吸剧烈的起伏着,指尖颤抖着点开那个视频。
照片的光线是有些昏暗的,大概是国外的晚上,镜头先从地板上堆满的空酒瓶上掠过,裴松溪不满的皱了皱眉。可下一秒,她看到了……郁绵,看到她两年多没见到的人。
女孩握着一瓶啤酒,手腕上那串紫檀木佛珠那么晃眼。她正仰着头灌下一瓶酒,好像是在笑的,笑着笑着就停下来,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忽然开始紧张焦躁,拿过旁边的书包开始找,找了不久,似乎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又笑了,把那张纸亲了又亲,那么虔诚又专注的姿态。
裴松溪似乎有所感般的盯着那张纸,眼角眉梢都在轻轻颤抖着,直到女孩终于醉了,往后靠着墙,她的手慢慢垂落到地板上,那张纸也飘落下来……裴松溪终于看清,那是那张失落的老照片,是她去郁绵的家长会,是所有照片的第一张。
在最初的最初,在开始的开始。
先前,她就发现少了一张照片,一连在家里找了好多天,上上下下都找遍了,都不曾找到……她在焦灼难安中也想过,是不是被郁绵带走了。
现在看来,是这样的。
画面中静止了好一会,又渐渐的动了。
酒醉中的女孩有那么一瞬清醒过来,下意识握紧手掌,却意外握了个空。她有些慌张的四处看了看,直到看到那张照片在不远处,才轻轻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