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第一次见到裴松溪时,就戴在她素白手腕上的那串紫檀木佛珠。
年少时她靠在她膝头玩耍,有时裴松溪过于忙碌顾不上她时,她总是不安分的去转动着,后来裴松溪把佛珠摘下来给她转着玩,顺便会摸下她的下巴,叫她乖一点。那时候她贪恋裴松溪的温和纵容,总会偏过头,偷偷笑出来。
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十几年了,每天都戴在她的腕上,莲花祥云图案已经被磨的有些看不清楚。
郁绵轻轻拿起它,指尖都有些颤抖……有些微凉的温润质感,清清冷冷的木质香味,但似乎已经沾染了主人的温度,贴在她手腕上,有如烙铁,烫的她眼泪掉落下来。
登机提示响起时,她把这串佛珠慢慢的戴到了自己的手腕上,盒子放回包里,往前走,没回头。
飞机上人不多,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很快就睡着了。
只是没睡多久就被空姐叫醒,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人弯下腰问她:“这位小姐,你没事吧?”
郁绵愣了几秒,感觉到脸上湿了湿,抬起手摸了满手的泪,才有些尴尬的朝她笑了笑:“没事。”
她看着窗边很久,夕阳瑰丽的光线越过玻璃,轻轻跃动。
她想起了那张照片,打开书包看了看,此刻正安安稳稳的放在书包夹层里。
那是第一次,裴松溪去她的家长会,她先是在外面跟小妍说话,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跑到窗边,踮起脚尖看她,对着她微笑。等到家长会结束,她们在银杏树下拍下那张照片。
冬日阳光温柔明朗,年轻女人冷清却温柔,正低着头,青葱般的手指,从仰起头看着她的女孩头顶上捡起一枚金黄灿烂的银杏叶子。
那么美好的时光。
十几年了……照片的边角已经发黄,似乎打了一层淡淡的柔焦。
这是她上次离开明川时,偷偷带走的。
照片旁边零星放着一些旧物,还有小小的白玉耳环,剔透干净,她曾在灯光下问候过她的主人……本该还给裴松溪的,可是她还是留下了。
她小小的私心。
郁绵把那张照片拿出来,轻轻的亲了一下,放在贴近胸口的位置,抱着它进入睡梦之中,哪怕即将到达陌生的国度,心里也充满了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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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这一年,郁绵二十岁,在国外,没有回家。
新环境的生活是需要适应的,但是幸运的是,永大建筑系填报2
2学制的学生不少,所以新的班级里也有十几个本科同学,以前是不熟悉的,来到陌生的城市之后,大家很快熟悉起来。
大学的前两年,郁绵很少跟人说话,可是从这一年开始,她变得比以前更喜欢交朋友。但是大多时候,她仍然一个人宅在图书馆画图,往往可以画上一天,到了深夜才回到租的公寓,心里是平静而踏实的。
有时候会有异国男孩跟她讨要联系方式,甚至包括班里的同学,可是她只朝着他们微笑,然后礼貌的拒绝掉。
在她来到新城市的第三个月,许小妍飞过来看她,还带了她的现任男友,是个金发碧眼的阳光男孩,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中满是宠溺。
郁绵带着他们逛遍大学校园,走过这座城市,最后送他们到车站。
分别之前,许小妍握着她的手叹气:“你啊,你就是太较真了。”
郁绵忍不住笑了笑:“那你呢,换个不停的。你之前说的男朋友,似乎是个华裔,现在怎么成了外国小哥哥?”
许小妍不满的撇撇嘴:“那个人出轨喽,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她对人生的态度近乎游戏,年少时对学业成绩没有太高的要求,中学时喜欢上一个男生,后来早恋过一段时间,高中毕业后出国,临近毕业之前,想好了以后要跟男友开一家花店。
郁绵曾经歆羡过她的肆意潇洒,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却知道那不会是她的道路:“我们不一样啊,小妍,不过我喜欢我的选择。”
许小妍咬了下嘴唇,没忍住:“你啊……你就是太一根筋。你喜欢你裴姨,对吧。”
郁绵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许小妍白了她一眼:“我当然知道,我们都知道。”
“……是吗?”
“嗯,对啊。我又不会骗你。”
郁绵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红的耳尖:“……原来我藏得这么不好。”
原来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所以裴姨应该很早就知道了,才会疏远她的吧?
她有过一瞬间的懊恼,可是转念后只觉得释然。她天性如此,对待感情热烈纯粹,决无保留。
她做不到欺骗自己的心。
许小妍看着她有些恍惚的神情,终于收敛起笑意:“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郁绵低下头微笑:“我还没想好具体的方向,但是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成为优秀而独立的大人,认识更多更多的人,走遍这么宽广的世界……然后或许有一天,可以走回她身边。
许小妍也朝她微笑起来,站起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分别时又忽然问她:“陶让也出国了,跟你说了吗?”
郁绵微怔:“出国了?没有啊。但是他之前跟我说过,在争取公派出国的机会。”
许小妍点点头,目光中多了点狡黠:“对,我也是意外知道的。他跟你不是一个学校啦,不过他来的比你早,暑假好像就过来了。喏,这是他新的联系方式。你记得跟他联系。”
郁绵没看懂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知道啦。”
送许小妍走的时候,郁绵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她想起之前,在机场,裴松溪送她走的时候。
原来留在原地等待的人,会是这种……被丢下的感觉吗?
她好像有点知道了。
在回学校的路上,她给陶让打电话。
电话响起的那一瞬,青年温润干净的嗓音响起,问她是谁。
郁绵噗嗤一声笑出来:“陶让啊?你好坏啊,都不跟我联系的,我都不知道你出国了。”
陶让也低声笑出来:“抱歉。我太忙了。”
郁绵踩着路边的树叶,听到清脆的声响:“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陶让很有条理的跟她介绍:“在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当然是学习,现在能有这样的学习资源和氛围,必须要加以利用;第二件事就是在做社区志愿者,目前组织了一个学生团体,在帮助学校周边社区的未婚妈妈、单亲家庭、酗酒的流浪汉……”
他的声音温和清润,一如既往,褪去了少年时期的茫然青涩,静水流深。就如他的人生选择,始终明朗。
他是实干主义者,社团中的青年领袖,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每走一步,都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郁绵从他的讲述中得到更多勇气,由衷的称赞他:“你很优秀,陶让。”
陶让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了很久,停下来问她:“那你,你的人生选择是什么?”
郁绵弯腰捡起了一片叶子,在阳光下抬起头,看到阳光下被照的格外剔透的叶脉,她的声音也更加坚定:“我有一个暂时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是,我会找到答案。”
第79章
79
在农历新年的这一天,
郁绵跟班上的同学一起去超市买食材、煮火锅、玩游戏,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同学都喝了酒,只有她,
坚持只喝了一杯果汁,走回去的路上非常清醒。
窗外灯火璀璨,对无数异乡华人而言终究是个孤独的不眠夜。
她当然也不例外。
这即将是新的一年了。
有过之前独自睡在酒店的经历,
她已经不那么在意一个人生活了。
她以前,
从小到大,
甚至在大学的前两年,其实都是很依赖裴松溪的。哪怕后来她不敢打电话给她,
可是还是盼望着每个月初,裴松溪给她打来电话,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的聊天。
可能那时她被迫着学会独立,所以多多少少会觉得难受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自己想要独立,想要长大,也终于可以渐渐学会一个人生活了。
新的一年,
她才联系好导师,约好了跟他见面。
圣诞节前后,她开始进入社区做志愿者,那是陶让帮她联系的机会,她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放学之后的时间给单亲家庭的孩子辅导功课。她跟两个初三的小姑娘约定好了,
会一直陪她们到考上高中,
所以这件事会持续很久。
郁绵站在窗边,
站了很久,看着国内时间,其实离十二点还有很久,她想给裴松溪打个电话。
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们之间什么时候无话可说。
前两年,第一年去清宁,第二年她偷偷住在酒店,那时候她都在等待着裴松溪的信息。
新的一年,她决定主动给她发消息,说新年快乐。
她不再等着她给她发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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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这天晚上,裴林默非要拉着裴松溪打麻将。裴天成自从被夺了权,精神状态就一日比一日的萎靡,家里现在冷冷清清的。裴之远跑回房间,好不容易才把丁玫给拉了出来,四个人凑在了一起。
裴松溪以前会嫌弃太吵,可是自从她开始回到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总是觉得耳边太安静,现在热热闹闹一点,似乎也成了某种隐秘的奢侈。
她还不会麻将,裴林默难得有打压她的机会:“连麻将都不会,啧啧。我教你三局,之后就不教了啊。输了可别哭。”
裴松溪平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听他说着规则,第一局第二局没开,第三局直接杠上开花,赢了一把:“好了,你输了,给钱。”
裴林默欲哭无泪:“你还是人吗裴松溪!我哪天非要把你的脑子切开看看。”
裴松溪罕见的抿出一点清淡笑意:“有什么可看的。”
丁玫正拿手托着下巴,看着他们掐架,忽然有感而发:“松溪是聪明,就跟绵绵一样啊。当时她没学多久,小丫头就直接赢了我们的钱哎。”
客厅里瞬间寂静下来。
裴林默偷偷瞥了一眼裴松溪陡然凝固的笑意,一边对着裴之远使眼色,裴之远反应快,赶紧拉住丁玫:“妈,您喝水吗,我去倒杯水。”
丁玫还有些不明所以,愣了一会才说:“松溪,我以前是因为你大哥的事情怪过她,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原来他害死了郁绵父母,我的心情就变了……你啊,不用太顾忌我的感受。”
裴松溪眉心微拢,沉默不言,一片冷凝的岑寂。
丁玫仍然不解,一把拍掉了裴之远拉着她衣角的爪子:“小兔崽子,你干嘛。”
她继续说:“松溪,我说我不怪她了,就是不怪她了。你别不相信啊。大过年的,你给她打个电话吧。”
裴松溪微微仰起头,薄唇拉成长长的一条线:“你们打吧。我上楼了。”
她说完,就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连刚刚上手的麻将都被晾在一旁。
等她走了,裴林默捶胸顿足:“哎呀,我的好嫂子哎,我好不容易组个麻将局容易吗我,现在又没得玩了,生气。哎,算了算了,之远,我们一起看球赛吧。”
丁玫一脸莫名其妙:“你说的都是些什么……算了,她不打就不打,之远给她打一个吧,看看她说什么。”
裴之远耐不住母上大人的催促,还是打了一个,刚说几句话,就看到楼梯拐角处投落的淡淡阴影。
他知道有人在听着,于是故意打开外放。
可是下一秒,站在阴影处的那人挪动脚步,这次是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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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松溪回到房间里,看着窗边墙上挂着的那副画出神,指尖自上而下,一点一点的拂过,唇角缓缓牵起,绽开一点温柔笑意。
她刚刚听到了郁绵的声音,哪怕就一两句,也能感知的到,她心情还不错。
她在新的城市、新的环境,拥有了很多新的朋友和东西。
这是她想看到的。
前两年在永州大学,她们打电话,裴松溪能感觉到郁绵不开心。
现在好像不是了。她看到她抱怨着去上课的路上总是下雨,鞋子湿漉漉的;看到她新书包上的海绵宝宝挂件;看到她跟同学一起逛超市、做菜、煮饭;看到她在圣诞树下,假扮圣诞老人,给社区的小朋友送去礼物……
她的绵绵长大了。
这是她想要的,对吧。
她的指尖慢慢往下,忽然在画卷下方一处早已暗沉的黑点上停了下来。
她记得那个夏天,在闷热躁动的车站,眉眼干净,神色温柔的年轻女孩怀着期待和紧张,把她的画递给她,澄净清澈的眼眸全是小心翼翼到卑微的希冀、那些不可言说的热烈情愫和……那颗清湛而炽热的心,都藏在她眼底,熠熠生辉。
她自以为藏的很好,可是裴松溪看的那么清楚。
她不能要那副画。
她眼睁睁的看着她眼底的光芒暗下去。
她看着她愣住几秒,抢过画卷,有些倔强到决绝的把画扔到垃圾桶里。
哪怕后来她立刻伸手去捡,可还是沾了某些脏东西,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她只觉得要疯了。
裴松溪慢慢将画卷收了起来。
她一看时间,离零点还早。
只是手机上多了一条新的短信。
那已经是数个小时前,郁绵给她发的了。
她说她最近很忙,学业压力很重,在国外读书,要求非常大的量,除此之外的时间她在图书馆画图;她说最近新联系了导师,她不日要去跟他面谈;她说社区志愿者的工作还会做下去,原来被人需要的感觉是这么好的。
她说,新年快乐。
裴松溪看着手机屏幕,目光渐渐凝住了,过了很久很久,才抿唇一点笑意来。
她的绵绵长大了,不会再等着她的消息了。
这样就很好。
她看得出来,郁绵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规划,在对学业孜孜不倦的同时,她渐渐与身边的人保持着一种很好的积极联系,她顺应了天性里的温暖、阳光和真诚,那是很珍贵的品质。
裴松溪将手机放下了,低下头出神了好久。直到明燃的电话打进来,她接了:“明燃,你该不会是打电话来说新年祝福的吧?”
明燃在电话那边笑了笑:“新年祝福很奇怪吗?你这个人,也真是,自己性子冷就算了,还不许别人关心你吗?”
裴松溪的语气比平时轻快一些:“别人说给我说新年祝福我信,你的话,我不太信。说吧,什么事。”
明燃叹了一口气:“还真是被你猜中了。之前我跟进的那个项目,今晚对方给了我回复,拿下啦!裴总,你是不是要给我加薪啊?”
裴松溪也缓缓笑起来:“好啊,给明总加薪。不过你也不缺钱,不如给你放假吧?你有这个时间,去跟魏意好好聊聊吧。”
电话那端的人却陡然噤声,过了半晌才说:“我啊。我们不是一条路的人。你知道吗,我们之间……隔了太远太远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做不到跟你一样,只为那个人好,从不问自己会不会被忘掉。松溪,你比你想象中的温柔长情。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一样,耐心养大一个小姑娘,却能狠下心把她送走的。”
对自己是极致的无情,对爱的人却极致的温柔。
裴松溪笑意微敛:“不。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好了,不谈这个事情了,谈谈你说的项目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在公司碰个面。”
明燃无奈:“裴总啊,你压榨人的本事还是这么强大。我知道这两年来,裴家和郁家合作变多,利益相关。可你也不需要……”
裴松溪轻声打断她:“跟她没有关系的。是我自己。你知道的,人的时间不能空太久,总要用什么东西填满的。”